“长官。” “长官。”装甲车拥塞了道路,艾伯特摇下车窗,问面前零散的队伍:“你们的指挥官呢?” “我们进入了俄国人的火力覆盖范围,指挥官牺牲了。”
“跟着我。”艾伯特手搭在窗沿,夹着一支半熄灭的香烟,对费恩说:“登记一下。”
“车长出列。炮兵出列。步兵出列。非战斗人员出列。”命令下达后,部队秩序井然起来,雾般四处弥漫的惊慌情绪消散,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艾伯特手下的士兵一努嘴:“算他们运气。” “是啊,我们上尉可厉害了。”
艾伯特背后这支军容整齐,好整以暇看别人笑话的军队,是三周前从东普鲁士调来的,开进时不仅遭遇空袭,还误入敌人装甲师的待机区域,一触即溃。艾伯特心平气和接受了部队残缺不全,缺乏运输车辆与无线电通讯设备的现实,作了次简短的训话:“如果你们证明自己能打胜仗,集团军会给我们这些的。即使他们不批,苏联人那儿有的是,我们也应向敌人去要。”
他说到做到,且战且退,不仅成功渡河,还利用地形的掩护,打了几次漂亮的阻击仗,还围歼了一支空降在树林中,尚未来得及行动的□□,尾随跟进的苏军被逼得连连后退,激战中险被赶出登陆场。敌人大吃一惊,没料到一支疲于奔命的队伍竟掉过头反扑,像闪电撞开撕破数倍于己的包围圈。部队士气大振,几天前听见炮火就纷纷发抖的年轻人个个从容镇定,彼此谈笑风生。
军队在一座村庄停下,整顿休息。大家抓住机会,叽叽喳喳问问题。“你多大,上尉?” “您是哪里人?” “您有爱人吗?” “您有几个兄弟姊妹?”...忽然,不知是谁弱弱问了句:“斯大林格勒真的那么可怕吗,上尉?” 费恩转过头瞧了一眼,继续替一匹怀孕的战马捉虱子。
艾伯特递给弗兰茨武器缴获清单:“你看看。”他抬头,见士兵缩着脖子,噤若寒蝉,相互拧腰掐胳膊示意,不禁回想起自己在费因茨手下时,一下笑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你们的冬衣发下来了吗?” “发了。” “发了。” 众人异口同声。“那就好,”他替咪咪叫唤了半天的黑猫拔出脚掌上的肉刺:“斯大林格勒可怕的是寒冷,不是敌人。”
他收住笑起身,眸光扫过众人:“对一个德国人而言,没有任何理由畏惧苏联人。” “我们记住了,长官。”
“这下不缺火炮和反坦克炮了,”弗兰茨含混不清地说:“对了,那些□□...” “枪决。” “枪决?!”弗兰茨差点被口香糖噎死:“那可不是一人两人,足足三百人,艾伯特!” “我们是在撤退。你以为还有谁接手这些人?”艾伯特问:“还是你想在柏林见到他们?”
弗兰茨不吱声了,只得挑出几个机枪手。费恩牵马走了过来:“怎么不见雅里.冯.维茨兰?” “不用担心,”连日失眠,艾伯特头疼加剧了,太阳穴下突出淡蓝的血管:“我派他到指挥所向少校汇报。” “你该多休息,”费恩夺走他的柏飞丁:“少吃这个,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恐怕活不到有副作用的时候。”
等费恩关上房门,躺下的艾伯特翻了个身:“基辅守不住。” “什么,上尉?” “我们人太少,这倒不是最主要的...我原以为第聂伯河西岸筑有防御工事,德军可据此撑过冬天,没想到钢材水泥都运往了西线,留作机动预备队的40军被牵制在河曲...基辅早晚必失。”
费恩懂了:“要是北边的基辅和南面的切尔卡瑟被突破,那我们的卡涅夫...” “撤退没什么丢脸的。如果列奥尼达不死守温泉关,身后还有卡里德罗姆斯山。”艾伯特抓住绕在脖子上的猫尾巴,摆弄把玩:“我宁愿上军事法庭,也不愿再吃戈林空投的斯嘉乐巧克力。”
“你是名好上尉,”通过呼吸,费恩感到空气中的尘土逐渐散去,有了雨水的气息:“也会是名好将军。艾伯特,你一定能当将军。” “我?”艾伯特的声音从猫屁股下传出:“我没上过大学,费恩。像我这样的人成不了大人物。”
“你该指望雅里,”他蹭蹭猫的鼻子:“至于我,恐怕到死只是个上尉。” “你那么聪明,为什么...” “我家没那个条件。”他记得,小时父亲开过一间牛奶铺,店面很小,过道窄得难以转身,专供四邻街坊。全家人起早贪黑,努力经营着,天还不亮,父亲就从郊区拉回一桶桶鲜奶,母亲则架起梯子,将招牌擦得干干净净,扫落檐上的鸟屎。但店铺还是关门了。父亲又回到工厂,家里欠着寄养奶牛的农场主一些钱,没能给两个因病死去的姐姐买棺材。
死在法国的哥哥,艾伯特从来没有见过。十八岁生日那天,他送完报,卖掉捡来的汽水瓶,给弟弟妹妹的自行车轮胎加满气,把赚来的钱放入母亲挂在墙上的围裙。母亲刚吃完药,咳了两声,拉住他的手,塞给他两个煮熟的鸡蛋:“我听弗兰茨妈妈说,你们考试成绩出来了。”
“是的,妈妈。”他尽量不去听隔壁弗兰茨鬼哭狼嚎的惨叫:“没什么好看的。” “我看看。”
母亲翻开儿子的课本,拿起夹得整整齐齐的成绩单,每一门成绩都是优。她眼中泛起欣喜的泪花,半晌,又摸了摸儿子的头:“叫你爸爸来,我跟他商量件事。”
艾伯特找到正拖地的父亲,接过拖把,把鸡蛋分给弟弟妹妹。拖到房门口时,他听见母亲压低的呜咽:“...不管怎么样,他该上大学呀。” “你身体不好,家里还有几个小的。我本想,艾伯特毕业了,你就不用帮人做针线活了...” “难道你生他是让他干活的吗?!所有孩子里,没有比我的艾伯特更懂事听话的了。”
“儿子,”父亲脸上浮现出为难和踌躇,打开门,叫进他来:“学费能全免吗?路费生活费的话,爸爸还供得起...” “申请奖学金要校长推荐信,”少年打断:“我明天就去找份事做,爸爸。” “爸爸没用,”父亲想拍拍儿子,却感到他那样单薄削瘦,水汪汪的眼睛令人心疼,便轻轻扶住他肩膀:“...委屈你了。”母亲倒在床头,嘤嘤哭泣。
艾伯特收走母亲的杯子,拎起泡得发白发胀的茶包放入自己杯中,拆了新的换上:“喝口水,妈妈。” 他小心试过温度,才端到母亲面前:“您该多保重身体。”说完,他走进厨房,把一封盖有校长印章的信扔进垃圾桶,开始对削土豆。
等土豆皮满了,他拎起垃圾桶,发现弗兰茨抽抽搭搭坐在自己家门口。“打得这么狠?”艾伯特于心不忍,伸手拉他,弗兰茨像只螃蟹生气得横移:“不许劝我回家!不许劝我!我要变成一台像你一样冷酷无情的学习机器,让那个恶毒的女人后悔!她一定是我后妈!” “...行吧,”艾伯特走了两步,在楼梯前停下:“我去倒垃圾,楼下有小卖部,吃点什么吗?” “汽水,橘子味的,”弗兰茨抹了抹眼泪:“还要小熊软糖和薯片。” “好。” “...我过两天还你钱。” “不用,我请你。” “谢谢,”弗兰茨冒了个鼻涕泡泡:“你人真好。” “举手之劳。” “我要来你房间睡几天。” “这个...”艾伯特有些犯难,他没有独立的房间,是和弟弟妹妹一起住。“呜呜呜呜...我是流落街头的白雪公主公主...” “...成。”算了,大不了他把床让给弗兰茨,打几天地铺。
“反正,将军也阻止不了这场战争。”费恩停了片刻,只等来匀静的呼吸声,他走到床前,轻手轻脚替上尉摘下靴子。
“上尉睡了。”费恩悄声说:“怎么才回来?” “司令找少校开会,我等了会儿。”雅里坐下,沉默了两分钟,忽然又站起:“我要走了。” “??上哪儿去?”才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端来的费恩不解。“最新情报显示,敌人兵锋直至基辅,在集团军北翼集中大量兵力,”雅里接过杯子,又搁下了:“那儿既缺人手,又缺指挥官。少校急调我前去,我好不容易说服他让我回来一趟。过两天,法斯托夫会卸载一支北欧党卫队旅。”
“我叫醒他。” “别!”雅里急忙阻止:“别吵他,他该好好休息,何况...”
“何况,”他看了艾伯特半天:“我不擅长告别。”
“...什么时候走?” “今晚,”窗外,黑暗中亮着两束车灯:“外面有车等我。” “是该这个时候,”费恩想起白日,天空中黑压压飞来苏联的米格歼击机:“晚上没有空袭。”
“请你把这个转交他。”雅里轻声请求,掏出一包手帕,打开是一枚镶在金底座上的祖母绿戒指,指环内侧刻着展翅飞翔的鸽子。“我认得,”费恩举起来看了看,收好:“这是维茨兰家族的徽章,你们柏林的家宅上有同样的浮雕,更古典气派的只有德尔维伯爵的宅邸了。”
“我可比不了长官,”雅里的睫毛在艾伯特迎着月光的脸上投下暗影,矢车菊蓝的眼睛很忧伤:“我多希望,能再见他,再见到艾伯特...”
前两天,薇诺娜的病忽然好了。她不再气紧,不再咳嗽,开心得蹦蹦跳跳,同马提亚斯玩捉迷藏。他们总是很快找到彼此。被马提亚斯抓住时,她连忙翻过肚皮,举手手投降,咯咯笑着怕挠痒痒。两只小团子时而玩闹,时而滚作一团。
但昨天中午,她发烧了,医生来测了体温,吩咐女仆在她额头敷上冰毛巾,内林送她回小被子里躺下。马提亚斯寸步不离陪着她,给她读故事,内林命人牵来马驹,让她拿胡萝卜在床边喂它。
她抱着小兔玩偶,勾着马提亚斯的手,边听故事边睡着了。过了一晚,她体温升得更高了,小小的身体抽搐,烧得迷迷糊糊,牛奶和橙汁都喝不下。全柏林最好的医生通通束手无策,默然垂手,听她奶声奶气叫爸爸妈妈。
“哥哥。”“我在,”听见她微弱的呼唤,马提亚斯黯然的蓝眸骤亮,俯身凑近她:“饿吗?” 她乖乖喝下药,小马舔了舔她滚烫的手:“妈妈说,等我睡着了就来接我。”
“她让我跟哥哥拜拜,”她把玩偶放到他怀中:“小兔子会一直陪哥哥的。” “不。”他紧紧抱住她,墨蓝的杏眼和昳丽稚嫩的脸上浮现出恐惧。
…与触目惊心的戾气:“薇儿不可以骗我。”
“我们拉过勾。”
“要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