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娜侧坐在沙发上,鞋跟上的两只蝴蝶靠在一起,柔软的红发与皮革呈同样艳丽的颜色,仰望挂历上一幅优美的宣传画。包裹白头巾的农民坐在拖拉机上,隆隆开过翻涌的麦浪。堤岸边,妇女蹲下洗衣,红纱巾飘扬在银色的河水上。
门开了,她急忙起身致意:“您好,我是...” “我知道您。”来人是一名青年军官,衣冠楚楚,气度不凡。他微弯下腰,脱下军帽,优雅地打断她的话:“您是文工团的首席舞蹈家! 我每次都去求爸爸,为了坐第一排,不缺席您的任何一次演出。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即便连他的父亲,见过他平日何等纨绔轻狂,都会惊叹放荡不羁的小儿子竟难得规规矩矩。“求您了。”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米兰娜受惊得后退一步。
她纤手捏紧钱包,小声答应,如清晨树林中啁啾的黄鹂。她怔怔对着他,不知不觉又发起呆,她还没有到过军营呢!“谢谢您,”他享受被她注视的感觉,迷恋地赞叹:“我真是太荣幸了,能得到您的垂青。第一次见您时,我就想,您的眼睛是波斯王后妆奁上的琥珀。还有您的肌肤,洁白似贝壳,细腻如海上的泡沫,我本以为,您永远不会正眼看我...”
“抱歉,我太失礼了,”他连连道歉,殷勤地让开一条道:“一见您我就不知说什么好了,请别生我的气,我陪您转转吧。”
一辆军用的敞篷小轿车已经停在了门外。米兰娜觉得拒绝太不礼貌,只得同意。他带她参观了练兵场,食堂,仓库,一路上嘘寒问暖,问这问那,兴奋地谈论她主演的天鹅湖,最后把车停在宿舍楼下。
这里也对访客开放吗?见米兰娜摆手推脱,他挽住她的胳膊,亲昵低语:“别怕,没人敢拦我。再说,那帮蠢货都出去了。”他说这话时,下巴不自觉抬高,流露出一丝优越。
他在采光最好,也是唯一一间上了锁的宿舍前停下,拿钥匙开了锁。米兰娜惊叫一声,咬住嘴唇,墙壁上赫然贴满了她大大小小的海报。海报的右下方都标有日期,从她第一次登台演出到最近一次。
房间只有一张单人床,盖着鲜艳的毛毯,豪华而舒适。他紧紧拉着她,生怕她跑了般,取下海报中最精美的一张,像个高兴的幼童:“您答应给我签名的。”
他的笑容明明温文尔雅极了,她却遍体生寒。米兰娜后悔没早点说清来意,签完名,战战兢兢说:“我,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您不是来找我的吗?”青年在床沿坐下,右腿压在左腿膝盖上,脸上浮现出困惑。“我找列昂尼得...”
“我就是列昂尼得。”他攸地起身,将她困在自己的阴影中。“啊!”米兰娜意识到,招待所的人弄错了,慌里慌张解释:“我找的不是您,是列昂尼得.伊万诺维奇.瓦西里耶夫,”她的声音又娇又甜,像一根蓬松的羽毛,撩拨人的心尖:“对不起呀,怪我没说清。”
她没看见,黑暗中,对方的脸猛地抽搐一下。“瓦西里耶夫...”他低笑一声:“呵。”
“您要找的是个无名之辈,”他眼中是毫不压抑的嘲讽:“不过,您能告诉我,他是您什么人吗?” “他是我的未婚夫。”米兰娜想,对方军衔大概比自己爱人高,于是再次请求:“您能帮我转达吗?麻烦啦...”
“未婚夫?”他再也受不了她这么刺激他了,呼吸逐渐沉重,一把扣住她的腰,将她单臂抱起,抓住她的手端详:“看来,那个穷小子还没给您订婚礼物。” “你...你...”米兰娜又惊又怒,动弹不得被他禁锢住,只得哀求:“你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您知道我有多爱您么?”青年的手像鸟的羽翼,盖住她娇嫩的脖颈,眼尾发红:“每次您演出结束,我都在您化妆间外的路灯下等您,却总是不敢和您搭讪。有时,您会拿走桌上的花束,那时我幸福地简直要发疯了。可有时,总有不长眼的其他人夺走我献给您的花,我真想砍下她们肮脏的手。”
“瓦西里耶夫,”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冷哼一声,指尖拭去她的泪水:“听起来像个木匠或农民的儿子,我竟不知有这号人物...别哭,您哭得我心都碎了。现在也不晚,我可以让爸爸找个借口,开除他,或是调去波兰。您知道我是谁么?”
“我是列昂尼得.赫鲁晓夫。” “请问...”一名回来拿东西的士兵在外探了个头。“滚出去。”青年暴呵一声。“救命,救命,呜呜...”士兵一溜烟跑了。
“小混蛋!”不一会儿,米哈伊尔破门而入,恨得牙痒痒:“你越来越没规矩了。醉酒闹事,不好好训练就算了,这是想干什么?!” “米哈伊尔叔叔...” “别叫我叔叔,还不快撒手!把人家姑娘吓出个好歹来,我亲自送你上军事法庭,谁求情都不管用,别以为你爹能护你一辈子!”青年不情不愿松开怀里人,轻轻放下她,慢吞吞出去了。
“别哭,别哭,孩子,唉,唉!”米哈伊尔急得团团转:“那小混蛋疏于管教,无法无天惯了,一般人不放在眼里,但没有坏心思...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没...呜,”米兰娜娇生惯养,哪儿受过这种委屈:“我想找列昂尼得,没想到是,是他...” “不说他了,孩子,我知道你找谁,我带你去。”
“亲爱的。”训练刚刚结束,列昂尼得在树荫下看书。看见米兰娜,他又惊又喜,丢下书跑来,贝加尔湖般寒冷的绿眸被爱情融化:“我好想你,亲爱的...我没想到你会来...每晚都梦见你。”
他痴痴地注视她,满心欢喜地在她眉梢眼角偷亲两下:“累不累?我陪你去休息。等等我,亲爱的,我去向上级打个报告…你怎么哭了?” 他焦躁起来,低下头,用冒了胡茬的下巴蹭蹭她:“有人欺负你?是舞蹈团的演员吗?” 米兰娜靠在他怀里,抽抽嗒嗒说明经过。列昂尼得瞬间炸了,热血上涌,边抱住未婚妻安慰边摸腰间的枪。
“别!”米兰娜忙拦下,怕爱人冲动行事:“别犯傻,他没做什么,不过说了几句不三不四的话。他爸爸是高官,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她眼含热泪:“他不会针对你吧?” “我不怕,”他心疼得直哆嗦,眉间阴云密布:“一个贱人而已。怪我,亲爱的,我该保护好你。”
上校睁开眼,然而,他还是没保护好她。如果当初,她选择的不是他,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列宁格勒时,他只是一名少校。如果他位高权重,是不是就能早些争取名额,接她出来,不用在饥饿与寒冷中围困至死?
他再次对呼吸,对心脏的跳动厌倦。“长官,”病床上的安德烈挣扎起身,他的嘴唇发白起皮,伤口撕扯带来剧烈的疼痛,不过已经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因为上校的缘故,他比别人多用了至少三倍青霉素:“电话,长官。”还有,安德烈无声呐喊,您能不能别光坐着!植物也要浇点水吧!
“列昂尼得.伊万诺维奇.瓦西里耶夫,请讲,”他接起话筒,顺便端碗喂安德烈喝了几口水:“我在野战医院。”
“晚上好,上校,这里是指挥部。您缺席了晚间汇报会,我们通知您,您的作战计划在元帅领导下取得成功,德第八集团军和第一集团军被我军撕开巨大缺口,已突入敌纵深,成功合围切尔卡瑟。特此致电。”
“你的战报是我今天收到的唯一捷报,”少校问道:“艾伯特,你还剩多少坦克?”
上尉的睫毛上结了一层冰霜,非常漂亮,雪滑了下来,砰地声砸在桌上:“五辆。” “不算糟,”少校记下这个数字:“这样算来,装甲师还有十九辆能行动的坦克。”
艾伯特读懂了对方的暗示:“您要支援什么地方?” “你没听说吗?”
他什么消息都没得到。他跟他的部队连日忙于作战,刚在基辅取得一次胜利,击溃苏军翼侧。但艾伯特凭优秀的作战直觉做出了判断:“切尔卡瑟。敌人一定在那儿调重兵攻破了我们的防线。” “没错,”这就是少校欣赏艾伯特的原因,他喜欢和聪明人说话:“士兵的信心是由您,不是由我们建立的。依据经验,您对解围有几成把握?”
“雪太大了,”艾伯特沉吟片刻:“如果提前半个月,如果我们装备的不是轮式,而是苏联人那样的履带式坦克,我能一直突击到切尔卡瑟,被困部队只需原地待命...不过,趁现在敌人未加强兵力,我仍能切断苏军退路,但需被困部队配合。”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十成。”上尉斩钉截铁:“德国军人是出类拔萃之人。敌人不是我们的对手。”
“有一次,我到您的部队视察,”少校眯起眼,仿佛不认识他:“您大概不知道。当时,恰好是基辅危机头几天。您的士兵笑容满面,我以为你疏忽了,没有下达开拔的命令,于是询问他们是否清楚即将到来一场恶战。他们对我敬礼,说‘是很糟,不过我们上尉说,总会有办法。’”
“仗打成这样,您却对他们说‘总会有办法’,”少校品咖啡般咀嚼这句话:“我不明白,搞不懂您...您有一种不自知的魅力,似乎只要您说没事,就定会化险为夷。您不会气馁,不会忧惧。这句话老萦绕在我耳边,帮我拨开挡住月亮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