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围

    “医生!医生!”费恩冲进教堂改造的野战医院,差点撞翻护士抬的担架。他嘴唇起了一层暗黑色的痂,嗓子被阵地扬起的沙土和浓烟呛得嘶哑,喊了几声,觉得疼痛难忍,干脆拍打原本是圣器室的手术室门。

    门由内向外猛地推开,费恩一个踉跄,单膝栽在地上。“谁在拍门?”医生不耐烦质问,面部肌肉在口罩下微微动着,像尊突然活动的石膏,手中的镊子夹着颗子弹头,在白炽灯下闪烁寒光:“什么事,上尉?”

    “您一定得救救他,”费恩喘息了下,弯下腰,小心翼翼放下背上昏迷的弗兰茨:“坦克被火箭炮击中时,他没来得及从上面跳下,他...”

    军医蹲下,橡胶手套沾满鲜血,检查食材是否腐坏般翻动弗兰茨:“要是再来晚一点儿——” “您指他还有救?”费恩两眼放光。

    “不,”军医起身,眼皮都不抬一下,手插进白大褂:“你再晚点儿,他就能死外面,现在只好死我这儿了。” 他不再搭理费恩,转而检查另一名被抬来,正呻吟不止的伤员。

    他是军区医院主宰生杀大权的法官,根本不把基层军官放在眼里。他捏住伤员刺出军靴的腿骨,面无表情听对方大声惨叫:“这个嘛,还有救。”他脱下手套,给手消毒,吩咐助手:“准备吗啡。”

    真是只硬心肠的杂毛小畜生!费恩怒火中烧,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若是艾伯特在,绝对懒得饶舌,非拔枪逼他就范不可。不,不能放他过去,等这扇门关上再打开,已经是几小时后了。弗兰茨等不了这么久。

    “等等,医生,”他拉住军医的袖口,往里面塞了两大盒牛肉罐头,这是只有一线的战斗官兵才能享用的:“你不喜欢这儿,对吧?”

    “当然。西线还好些,苏联人一旦杀红了眼,可不管你是不是医护人员。”军医翻了个白眼,脸色却缓和多了,接过费恩又递来的一盒雪茄:“我毕业于夏里特医学院,本来是德尔维上校府上的私人医生之一,都怪那该死的调令...说实在的,少尉,你朋友伤得太重,救过来也是残废。”

    “上天开恩,医生!他永远不必上战场了。” “这倒是,”军医点点头,望向过道上堆满的担架:“可是,你瞧,还有这么多人,我总得优先抢救希望最大者。喂,护士,把那个喉咙中弹的人抬到停尸房去,别在这儿挡路。”

    忽然,费恩想到了那枚还没来得及交给艾伯特的戒指。他颤抖的指尖在怀里摸索,终于碰到了冰凉的宝石:“请您先救救我朋友,医生,如果那些人伤得较轻,他们还能再等等...求您了,帮帮忙吧。” “冯.维茨兰?”医生摩挲亮闪闪的黄金指环,细瞧龙吐出的火焰般幽绿的宝石,眼睛一亮:“这么说,您是维茨兰侯爵的公子?”

    “您怎么在这儿?” “为了报效祖国,”费恩一脸正色,旋即压低声音:“要是我朋友能痊愈,我和我的父亲都会感激您。我可以让他给军区医院拍一封电报,或是写一封信。像您这样的宝贵人才,应该留在柏林。”

    “我很想答应您,”军医有些犹豫:“可手术只有百分之三十的成功几率。” “没关系。”费恩问:“您到底干不干?” “停,”军医命令护士:“先别推他进手术室,还没轮到。” “医生,”伤员手指死死绞着床单:“我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医生...”

    “先来后到嘛,你气色不错,”医生唇角泛起丝冰冷的微笑:“把吗啡给维茨兰先生的朋友打上。”

    意识朦胧之际,弗兰茨闻到股血腥腐败的气息,以为自己躺在战壕的死人堆里。他努力醒来,想挪个位置,却发现这令人恶心反胃的气味来自自己的身体。

    他的左腿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胸前多出来的一枚近战突击勋章。他嘟囔咒骂了几句,摘下勋章,扔进床下的便盆,哐当巨大的声响吵醒了邻床。

    不过,弗兰茨有强大的自愈能力,无论身体还是心理。他很快走出了阴霾,恢复幽默活泼,妙语连珠,庆幸捡回了条命,为其余三肢还在由衷感谢上帝。这下,后半生他都能心安理得游手好闲了。他跟病友打牌,和护士调情,枕头中快压不下赢来的钞票,床下堆满香烟和巧克力,多亏赫尔曼言传身教的赌博技艺。

    有时,他会拿手枪打院中列宁雕像上的鸟,最多的是金翅雀,一次还击中了阿穆尔隼。他把烤好的肉分三分之一给护士,又掀开隔帘,送了三分之一给邻床。邻床是名双臂截肢的中士,很安静,但弗兰茨阻止了他自杀不下三次,宽慰道:“只要命根子在,就还是男人。”

    艾伯特换防后来探望他。他从好友绷紧的下颔,凝重的神色和迫近的炮声推测,前线正边打边撤。他们为守住第聂伯河西岸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还是未能阻止敌人的推进。趁苏军立足未稳攻击的时机已过去,现在重要的,是保存北翼实力,不被优势之敌分割围歼。

    但艾伯特不再跟他聊战事了,偶尔,他会在跟他聊天时突然分神,转向窗外,喉结一上一下滑动,眸中映出浮云,像一枚脆弱的枯叶,贴在枝头颤动,勾勒出风的图形,流露出萧索的孤寂。弗兰茨为此忧伤。但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下去,问了也徒劳无益,他不可能再与好友并肩战斗,为他分忧解难了。

    “好兄弟,”最后一次见面时,弗兰茨没忍住问:“你现在还是上尉?” 艾伯特正帮他装木腿,看哪条合适:“怎么,希望我被撤职?” “切尔卡瑟解围你功不可没,”弗兰茨忿忿不平:“集团军居然不晋升你。” “我不在乎。”艾伯特搀他下来,架他走了两步:“士兵也罢,将军也罢,元帅也罢,战败都是一样的。”

    “我该走了,费恩还在等我。改天再来看你。” “好,”弗兰茨拖出床下所有私藏:“你们把这些分了吧。”

    第二日,护士唤醒睡眼惺忪的弗兰茨:“请您把床让出来。” “早上好,玫瑰,”弗兰茨打了个哈欠,趁她凑近时勾住她的珍珠耳环,吻了吻她的手背:“您的命令我谨遵不违。但您愿意收容我么?要是罗密欧翻墙时发现朱丽叶没开窗,他会心碎的。”

    “我可没赶您,”姑娘抿嘴一笑,咬住他剥开的巧克力:“我的意思是,您基本痊愈,可以回家了。下午两点有运送伤员的专列火车。”

    下午两点?的确,一方面来说,时间很宽裕,他没什么可收拾的行囊。可是,可是,他还没跟艾伯特告别呢!若是他过几天来找他,该有多失望啊!

    弗兰茨呆愣之际,一名新来的伤员被抬上了床榻,羡慕得打量他的木腿:“幸运儿。”旁边的中士翻了个身,朝着弗兰茨,头一回开口:“保重,战友。”

    他没精打采用过午饭,忘了给面包抹蜂蜜,把余下半杯葡萄酒泼洒在地,然后前去领残疾证明。

    办事处的军医年纪很轻,目光透露出精明,指间戴了枚瑰丽的宝石戒指:“您恢复很好。” 弗兰茨觉得戒指眼熟,却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对方拿起公章,在印泥中戳了下,再重重盖下去,仿佛生怕不够鲜明:“祝您好运。” “您也是。”

    他灵活地单腿蹦进车厢,找到座位,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火车开始鸣笛,山谷回声隆隆。忽然,他搭在车窗上的手被另一个人抓住,对方的肌肤滑腻、冰凉,像蛇的鳞片,硌着他的还有什么坚硬的东西。

    弗兰茨睁开眼,是那名军医,他追了出来:“您千万别忘记,是我救了您的命。” “我很感激...” “那么,请您在冯.维茨兰先生前替我美言几句,如果他忘了约定,我可是会生气的。”弗兰茨一头雾水,刚想问清,树木移动起来,成为模糊的绿影,医生和电线杆被远远抛在后面。

    “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我们给了你充足的时间,尤利安.冯.德尔维。”米哈伊尔停下,等翻译转述:“承列昂尼得的情,你住的是单间,配备有警卫员,享受桑拿和热水,一日三餐准时供应...这本来是将军才有的待遇,可你却执迷不悟,不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怎么不配合?”尤利安认真反驳,他的俄语已经很流利:“我不是应你们的要求,同赛德利茨和保卢斯都谈了话吗?”

    他总能顶着张无辜的脸说最气人的话,熟谙跟人打交道技巧的米哈伊尔咬牙。“但你拒绝参加我们的反战宣传,加入自由德国委员会和德国军官联合会。赛德利茨评价你,说说服一个姓德尔维的人无异于撼动一座冰山。”

    “我问赛德利茨,加入这两个组织有什么作用,他说能结束战争。因此我又问,”尤利安笑了笑:“是只能结束德国对苏联的战争,还是能同时结束苏联对德国的战争?”

    “你不该来质问我,政委,该问他那时为什么沉默。” “认清楚,尤利安,”米哈伊尔沉不住气了:“你们不是我们的对手。通往柏林之路已在我们脚下敞开,胜利终将属于伟大的苏维埃...” “胜利属于你们,”他蔚蓝的眼底起了微妙的涟漪:“这我看清了。但是否应祖国危难而背弃它,则是另一回事。”

    “好吧,”政委下了最后通牒:“您不做我的朋友,就等同与我们为敌。您等着去西伯利亚挖土豆吧。” “很遗憾,政委。我宁愿作为名俘虏做你的敌人,也不愿以上校的身份当你的朋友。”尤利安回答,门前有几个军官的孩子用手指比枪射击。

    如果叛国,在他监护下的马提亚斯和薇诺娜会被投入集中营。只要他们能平安,他宁愿去荒僻寒冷的西伯利亚。

    这座满目疮痍的城市基本什么都不剩了。没有猫,没有狗,没有鸟,没有花。只剩形销骨立,鬼影般蹒跚而行的人和砖石,木头,水泥组成的残垣断壁。

    人们走上街头。深陷的眼眶涌出了喜悦的热泪。沉寂了872天,欢欣又回到了列宁格勒。齐鸣的礼炮取代了曾响彻大街小巷的空袭警报。

    列昂尼得抓起一把土,深黑的土壤夹杂冰渣,融化后从指尖流下,落在残雪还未化尽,灰白参半的土地上。他解开披风,扔给卫兵。

    “瓦西里耶夫少将...”他大步向前,充耳不闻身后的呼喊,急切分开人群,跑了起来,如当年冲破风雪中的白桦林,穿过结冰的湖面,直奔爱人窗下。

    门牌上蒙覆的灰被他用掌心擦去,露出熟悉的号码。他推开门。

    床单上有她最后一次睡躺留下的压痕,枕边还有她的一缕卷发。“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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