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清明节往后的一个月,阴雨绵绵,不见盼头,地上泥土松软到不行,像胶水一样黏糊在人的脚底,拖出一地的痕迹,比夕阳下的影子还漫长。
回到家,许桃便将皮鞋换下,小心翼翼地将堆积在台阶上的箱子搬进室内。
林靳迟在波士顿有两套房子,一套在Dover,一套在Newton,都在富人区,前者是他常居的一套,也是后来许桃入住的那一套。
他这些年绝大多数的东西都在那儿了。
林知意看完林靳迟的遗嘱后,一边哭,一边将房子里的物件收拾好,塞满四个皮箱,寄回国内,交付给哥哥名义上未婚妻。
许桃百感交集。
订婚后,林母勒令两人同居,还为他们置办了一套房产,可惜,林靳迟并不领情,留存在这儿的东西甚至凑不出一个箱子。
后来他让许桃搬去波士顿,也只是为了工作方便。
当初两人订婚,称得上万众瞩目。
林靳迟很优秀,大学毕业后赴美深造,两年时间创办了一家医疗公司,又在三年后成立私人基金会,入驻华尔街。因为裴溯,他被拉进公众视野,传出他即将步入婚姻的消息时,订婚宴门槛几乎被媒体踏破,许桃的身份信息继而暴露无遗。
不会有人惋惜,许桃的履历很漂亮,p大金融系毕业,前知名对冲基金的高级金融分析师。家庭背景上,两人算是联姻。
大众眼中,两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生活应该还算美满如意。只有许桃自己知道,订婚当晚,自己的未婚夫便不告而别,第二天便飞往美国。
林靳迟不爱她。
所谓联姻,也只是体面一点的说法。
他们的关系,就像这栋房子一样,空壳一座。
不仅如此,许桃一生都是被规划好的,作为一个被精心包装的礼物。
这份礼物,在必要时被送出,比如许家需要借势之时。
和林家的婚事定下后,许桃辞去工作,周转于与两家之间。
所以裴溯曾一针见血地评价,她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其实腐朽不堪。
当然,裴溯也曾说过,许桃这样的人,摆在家中过日子不错。
但——
最好不要在他家中,也不要在身为天之骄子的林靳迟家中。
林靳迟大抵也这么想,所以婚后不回家,不理会许桃,不在外提起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
一桩桩一件件,就像在和她赌气。
可他再不爱她,她仍旧是他的“爱人”。
于是许桃等着自己未婚夫回心转意那一天。
她等来了这一天,也等来了林靳迟的死亡。
林靳迟不愿意搬回来的行李,也全部堆在了这儿。
许桃不知道箱子为何这么沉重,像棺材。
可能因为里面都是死物,死物总要沉一些。
箱子打开后,她清点了一遍,不觉疲惫,趴在沙发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眸,看着这些属于未婚夫的东西。
眼泪逐渐浸润了眼眶,却在未曾弹落之前,就被擦拭干净。
许桃当然委屈,可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平白浪费力气。
回家路上,她在手机里一遍遍搜索:遗物应该如何处理?
她觉得那些说法都不太对。
扔了。
可惜。
烧了。
林靳迟又收不到,林家也不缺放东西的地方。
捐了。
倒是个好主意,只是许桃不想林靳迟的东西被别人染指。
她最后想出来一个法子。就好像林靳迟还活着那样,将他的东西全部收纳进家中。
许桃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将箱子里的贵重衣物摆放进衣帽间里,手表、饰品这些,装进保险柜里,还有他的电子产品和工作上的文件,许桃全部收拾进书房。
他们之间,生不同裘,死同椁。
林靳迟的骨灰她也会拿回来。
做完这些事情,许桃的心情轻快了起来。
她深吸了口气,仿佛空气中就残存着林靳迟的气息。
他的气味总是很好闻,像清晨的露珠。
客厅的地毯上还放着最后一个箱子,不大,20寸,要么十分重要,要么无关紧要,所以许桃选择留到最后来处理。
开箱前,她接通了林知意的电话。
“你回家了吗?”
“嗯。”
极大的情绪波动后,许桃的声音有些冷淡,她调整了一下,重新开口,“辛苦你了小意,这么多东西。”
“都是哥的东西,不辛苦。”距离两人上次通话不到一天,林知意的流感没有太多好转,咳嗽起来仍旧撕心裂肺,她断断续续道,“妈也病了,她一生起病来,就闹小孩子脾气,你不知道……”
许桃打断了她的话,“小意,那个呢?”
“哪个?”
许桃沉默片刻后道,“骨灰。”
林靳迟火葬时,她被裴溯强制带上飞机。
如果在当下要选择一个最恨的人,那许桃不假思索。
许是话题太沉重,林知意没有立即出声。
趁着这段静默的时间,许桃打开了最后一个箱子。
意料之外的空荡,只有两个盒子躺在里面。其中一个装有领带的盒子,是她给林靳迟准备的礼物,原本计划在情人节那天送出。
另外一个,她同样记得。
许桃将手机搁在沙发上,把盒子打开。
里边是一把匕首。刀鞘是雄鹰羽毛的形状,抽出来的刀面乌亮而光滑,银色的刀柄,纹路细致。匕首旁边还有张字条,字迹清晰:裴溯哥的东西,嫂子你找时间还给他。
裴溯的事情,林知意总会很上心。
电话里忽然传来她的声音:“过段时间,妈会带回去的。”
许桃说了声“好”。
心底积攒的不满忽然涌现上来,她随便扯了个理由,便将电话挂断了。
“啪嗒”一声,盒子被她合上,放回箱子里。
裴溯。
许桃有些心烦。
先不说什么时候将匕首还给他,从他家离开这么久,许桃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她习惯在旁人的指令下生活,所以不告而别这件事情,成为一种冒昧。
不过裴溯是默许她离开的吧?或者说,希望她离开,只是碍于面子,没有提出来,所以不加掩饰地在凌晨与女人厮混,闹出动静,让她没法休息,还在她出门时,给她台阶下。
许桃就这般安慰自己,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打开手机,开始给裴溯编辑消息。
她不是小孩了,和裴溯的关系太僵没有好处。尤其他是林靳迟生前见的最后一个人。
两人认识四五年,却一直没有加上联系方式。前段时间林靳迟让许桃去机场接裴溯,他们才把微信加上。
无论是在国外还是在国内,许桃和裴溯的交集都不算多,除开他偶尔会出现在林靳迟家中,让许桃猝不及防。
比如一次,她身上还穿着睡衣,从房间里出来,撞见了坐在客厅里的裴溯。
手机对话框里,还留有两人不愉快的痕迹: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客厅。
—是吗?还以为你想勾引我。
—裴先生,你想太多了。
—那是为了勾引林靳迟?
【你撤回了一条消息】
—是。
许桃回忆一下自己撤回了什么,大概是,她拥有在家穿睡衣的权利这类托词。
可她就是为了勾引林靳迟。为什么脑子一热承认,许桃也不记得了。
她把上面的聊天记录删除后,才重新发了条消息:裴先生,谢谢你这些天来的照顾。
发完后,她忍不住思考。
到底要不要编个她离开的理由?还是心照不宣足矣。
许桃在聊天框里删删减减,犹豫不决。
她一直跪坐在地毯上,逐渐腿脚酸痛,头昏脑胀。还是坐在沙发上好,可在她站起来的那一瞬,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往颅内倒流,让她眼前顿时陷入黑暗,身体随之踉跄。
手机跌落在地,一串不成文字的符号被发了出去。
许桃的身体状况远比自己想得要差。
整个人栽进沙发里时,她才意识自己的皮肤有多滚烫,周遭的空气都要被她焐热,仿佛开了暖气。
波士顿的流感来得凶,连林知意常年健身的人都被感染,更别说许桃这样免疫力低下的人。只是前几日,她难以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不仅是发烧,许桃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倒下去后,她再也撑不起身,意识混沌下去。
……
她再一次梦见了林靳迟。
在波士顿的半年,是许桃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热衷于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出门去超市采购食材,给辛苦一天的林靳迟做顿晚饭。
未婚夫没有时间回家吃饭,许桃会做些小甜点,让他出门时带上,应酬前垫垫肚子,免得又犯胃病。
林靳迟晚归,许桃就坐在沙发上等他,有时候太晚,她会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迷糊中睁开眼,便是林靳迟俯身看着她,玩弄她睫毛的同时,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许桃试图抓住他的手腕,又被他避开。
短暂的柔情仿佛只是许桃的幻觉,眼前人的面色已然恢复平静。
“去房间里睡吧。”林靳迟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语气冷淡。
不知道今天是怎么着。
林靳迟穿了许桃最喜欢的大衣款式。令人感到温暖的浅杏色,宽大捋直的领口,金属式样的双排扣,衣摆垂直到小腿,显得他的身姿更加挺拔。
她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腕,又做好落空的准备,却结结实实地握住男人最清晰的骨骼处。
手腕是硬的,冷的,跳动的。
跳动的。
没有人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一瞬间,许桃欣喜若狂。
她混乱不堪的意识,在努力地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爱你。”
林靳迟。
我爱你。
这是她压在心里十几载的话。
她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却又渴望梦境中是真实的他,只要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她都会拼尽全力告诉林靳迟,她爱着他。
面前人没有回应。
是她声音太小了吧,许桃想。
那她再说一次。
可就在她再度张嘴时,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她的嘴唇上。
几乎是一秒钟内发生的事情,东西挤压进她的唇缝,又在她未曾反应过来时,怼入她的舌根。
在男人说“咽下去”三个字之前,许桃就已经下意识吞咽。
她会乖乖听林靳迟的话。
可……这道声音十分陌生。
不仅如此,林靳迟的手指也是光滑的,而不是粗粝到在她的唇腔留下麻意。
许桃好像清醒了过来,又好像没有。
无数光怪陆离的场景在她的脑海中一晃而过,她的思绪穿插在其中,捕捉到些许蛛丝马迹,又不能完全串联起来。
耳边像煮沸的水一样嘈杂。
许桃半睁半闭的眼眸上,是团在一起的眉,混杂着她的汗珠,同她的睫毛一样湿漉。
忽然间,一切的叫嚣都停止了。
她落入一个怀抱之中。
隔着大衣,她感受不到男人的温度,只知道他的手臂揽着她的脊背,握着她的大腿,将她往宽敞的肩上倾斜。
男人的气息很好闻,是露珠的味道。
许桃的心情忽然安宁下来。
这不会不是林靳迟,因为除了林靳迟,不会再有人这样抱她。
没有人会在梦境中控制自己的情绪。
许桃抓着“林靳迟”的领口,将脑袋埋进他的臂弯里,脊背随着微弱的啜泣抽动。她的一切都是压抑的,即便在“未婚夫”面前也是如此。
她想要挽留住他,想要他多抱她一会儿,便低低地喊了声,“林靳迟。”
“呵,原来他会抱你。”
“什么?”
“他会在什么时候抱你?床上?”
在许桃耳边的,是一道浑然陌生的男声,不,算不上陌生,只是她不愿回想。
退烧药开始起作用,大衣冰冷。
许桃乍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