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04

    裴溯离开后,许桃失去困意。

    天色初晓,雾色朦胧,通透的玻璃窗前浮现出她的身影,乍一看,像支斜插在花瓶里的白玉兰。

    她静坐在桌前,面前摆放着笔记本,指尖划过触控板,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件一点点滚动。

    有点冷,许桃裹了层毯子在身上。

    过了会儿,还是感觉一阵恶寒,她就知道自己又烧了起来。

    清明节后的南方,开始升温,并不寒凉。

    她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将所有药一口气吞了下去。

    药丸数量太多,卡在喉咙的某一瞬间,让她有着浓重的窒息感。

    她想着。

    能被噎死就好了。

    至少不用像现在一样行尸走肉般活着。

    可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做。

    在药物起作用之前,许桃打起精神,回复了几条基金会秘书长发来的邮件。

    基金会的成员以华人为主,日常交流中英文混杂,会议上也会为许桃准备中英文两份文件。

    她并不是英语不好,只是相比他们,无法做到那么流畅,阅读速度也要慢些,毕竟她来波士顿不到半年。

    秘书长私下讥讽过她几次,碍于林靳迟,没有摆到台面上来过。

    林靳迟去世后,他无所顾忌,发来的邮件遍布生僻晦涩的单词,又在结尾用非常简单的英文,表达了自己的诉求:

    许小姐,我认为我们需要更强大的理事长带我们走出困境。

    许桃哪能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但她不会考虑将林靳迟的东西转手他人。

    秘书长脾气不好,一生气就会跺脚,许桃已经想象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即便如此,她还是发过去这样一句话:

    感谢你的建议,我会让自己尽快成长起来。

    发完邮件,她长叹了口气。

    ……

    药效上来后,许桃昏昏欲睡。

    她抵着额头,还是没撑住,脑袋耷拉在了桌子上。

    笔记本的光影透过她的睫毛,在她瓷白的面颊留下痕迹。

    人总会在迷惘脆弱的时候,想起以前的事情。

    如梦似幻,似真似假。

    上大学时,她也是这样,坚硬冰冷的桌面,死不认输的身体,烧得再严重,也只是吃药而已。

    林靳迟要拉着她去看病。

    许桃说她其实不用去医院。

    她会自己好。

    作为医学生,林靳迟对她这样讳疾忌医的态度不置可否,只笑着说,“你以为自己是小强吗?”

    “我是啊。”许桃道,“小强一样的出生,像小强一样活着。区别是蟑螂会被人打死,我不会。”

    “为什么?”林靳迟说自己在电话那边笑得肚子疼。

    “因为我很漂亮。”

    “很聪明。”

    “不然我爸早不要我了。”

    许桃从来不会避讳和林靳迟谈论原生家庭,因为在大学时,他是她唯一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林靳迟也最了解真实的她。

    那时的他们无忧无虑,称得上朋友。

    直到——

    许桃将自己的心思戳破。

    林靳迟那时是有女朋友的,为了避嫌,之后再也没联系过她。

    预料到后果,许桃也没有后悔。

    她没有过朋友,也没有过喜欢的人,因而轻而易举地陷进去,喜欢着林靳迟的同时,也在燃烧着自己。

    年少心事,遍布她生活里的每个角落,有时候,许桃会忘记自己是在呼吸,还是在想着林靳迟。

    可她和林靳迟之间,没有可能。

    无论是家境、性格,还是能力,他们都不匹配。

    林靳迟当时的女友,和许桃也不是一个类型。

    既然没有可能,那就不要让幻想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表白失败后,许桃感到一种释然。

    或许未来许多年,她还会喜欢林靳迟,但她也拥有了忘记他的权利。

    她是自由的。

    造化弄人。

    许桃拥有了一次机会,和林靳迟绑在一辈子的机会。她知道林靳迟一定会恨他,但她还是奋不顾身地做了。

    原来她从来没有忘记他,也从来没有释然。

    她还是像以前那样,喜欢林靳迟。

    随着订婚,两人成为冰冷的合作关系,明明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却隔了一层厚重的纱。

    许桃没觉得自己误入歧途。

    大学毕业那会儿,恰逢林靳迟创业成功。

    他身边有许多人,那些人比她优秀,比她漂亮,比她更有价值。

    许桃感到无比的无力与嫉妒。

    她想站在他身边,可以被他利用,成为他的一把刀。

    再一次,奋不顾身。

    *

    凌晨时,裴溯照例闹出些声响。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许桃懂了大半辈子。

    她只好晚上工作,白天睡觉,人在国内,却过上了在波士顿一样的作息。

    架不住生活习惯,中午的时候她还是被饿醒了。

    喉咙痛,只能吃些清淡的东西,许桃不想麻烦阿姨另外准备食谱,便自己点了个外卖。

    骑手一个电话打来,她才知道小区禁止外来人员入内,外卖只能送到大门口,需要她自己去拿。

    换了身衣服后,她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白天没人的时候,别墅里不会开灯。

    树影在陈旧的窗帘上晃荡,像是鬼怪在张牙舞爪,略显森冷。

    许桃猜测这是栋很老的别墅,很有可能是裴溯的父母留下来的。

    林靳迟说过裴家的房产很多,大学的时候裴溯每个月都要换地方住。

    她来到客厅,忽觉周遭安静得可怕。

    好像连猫也消失不见。

    许桃快步来到玄关处。

    进门时,她的鞋子就被阿姨收捡好,放入柜子里。至于具体在柜子里的哪个角落,还得她自己找找,她弯下腰,目光一层层扫去。

    鞋子找到后,她很快穿上。

    她准备开门,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

    有人在盯着她,在注视着有关她的一切。

    不止今日,不止此处。

    她缓缓握上门把手,下压之际,那道目光贴近了她的后背,像条阴冷的毒蛇,爬过她袒露的皮肤,又勾起她的发丝。

    不是幻觉,下一瞬,这道目光便落为实质。

    蓦然传来声猫叫后,许桃整个人都落入阴影里,男人的手臂从后伸来,修长而布满青筋的手,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耳边的声音像金属一样冰凉。

    “想到哪儿去?”裴溯说这话时,指腹划过她的指甲,落在门把手的下沿。

    他轻轻往上一抬,门把手回归到原位。

    许桃的手动弹不了,或者说,她浑身动弹不得。

    昏暗的空间里,眼前一片模糊。

    她的肩膀,距离裴溯的胸膛,不过一寸。

    尽管两人抱过,但在如此狭窄的空间里,意味似乎不太一样。

    许桃使劲挣脱,迅速将自己的手抽回。

    她跌撞进裴溯怀里,因为早有准备,立即转了个身,后背贴着柜子。

    冷静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太过强烈,裴溯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反倒显得她心虚。

    她轻轻喘着气,解释了句,“我不想把流感传染给你。”

    裴溯没说话,只是轻轻一笑,接着抬起落空的手,往下走,用指尖轻轻拨了下门锁。

    咔嗒一声。

    门反锁上了。

    他不轻不重说了句,“一点也不听话。”

    许桃的脊背顿时紧绷了起来。

    裴溯口吻平淡,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小时候,父亲养鸟,便是在鸟进笼子后,他轻轻拨动开关,鸟就飞不出来了。

    锁小小的,却可以困住比它大几倍的鸟。

    裴溯想把她关起来,这是她下意识的想法。

    可为什么呢?

    明明他对她那样厌恶,那样不耐。

    许桃想起自己工作时,面对再刻薄苛刻的客户,也不得不认真应付,因为对方对他们有着利用价值。

    那她呢?

    对裴溯而言,或许有某方面的用处吧。

    许桃不想让自己落入过于被动的境地。

    至少,她得明白裴溯想做些什么。

    她顺着男人的话,遏制住声音里的紧张,尽量显得镇定自若,“裴先生,是你想让我离开的。”

    裴溯掀起眼皮,“有吗?”

    “没有吗?”许桃的声音弱了下去。

    仅一回合,她便隐隐有着处于下风的趋势。

    不过裴溯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两人僵持着。

    许桃仔细回想,裴溯想让她离开,更多是她自己的揣测。

    她觉得自己揣测得八九不离十,眼下男人的态度却让她捉摸不透。

    问题出在哪呢?

    是裴溯忽然改变主意,还是从一开始她就理解错了意思。

    正当她魂不守舍之时,裴溯忽然出声,“把话说清楚一点。”

    许桃被吓了一跳。

    他平常说话也这样严厉吗?还是只对她?

    裴溯幽冷的目光落了下来,许桃不得不开口,“你问我是不是阿姨做饭不好吃。”

    “我以为你是在给我台阶下。”

    她说着,目光却忍不住往楼梯的方向移动。

    安静的环境里,忽然出现了脚步声。

    难道房子里还有第三个人?

    许桃缓缓将目光挪动回来,稍许垂眸,不敢直视裴溯,“不是吗?”

    裴溯冷笑了一声,说出的话比他的手术刀还要锋利与无情,“许桃,我很怀疑你的小肠长在了大脑。”

    是在骂她?

    许桃不敢作声。

    裴溯姿态闲散,好整以暇地欣赏许桃的表情,铁了心要折磨她,接着拷问,“还有呢?”

    “什么?”

    “跟林靳迟在一起这么久,应该耳濡目染了他的严谨吧?”

    “总不会我一个眼神,你就吓得屁滚尿流,生着病就要往外跑。”

    当然不是。

    许桃犹犹豫豫不敢开口,她再度往斜侧看了一眼。

    有人从楼梯上下来了,穿着卫衣和牛仔裤,背着小鸡黄的双肩包,瞧着年纪不大。因为他那头标致的卷毛,许桃认了出来。

    那是裴溯的表弟,也是林靳迟的堂弟,在看见他的广告时,丈夫和她介绍过。

    林樾,一名很出色的电竞选手。

    她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实情,在裴溯的表弟面前。

    “别装哑巴,许小姐。”

    看起来,裴溯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表弟下来。

    许桃没有自己想得那样懦弱,至少现在她是诚心诚意地想要裴溯出糗。

    这几日,她饱受困扰,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脾气。

    于是她鼓起勇气道,“房子隔音不好,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那种声音。”

    “裴先生,倘若你真想让我留下,就不该在每日深夜里和女人厮混,我对你的私生活并不感兴趣,但我希望我可以拥有一个良好的休息环境。”

    “还有。”许桃一鼓作气说完,“除非我不进入公共区域,不然我很害怕染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病。”

    她甚至刻意放大了声量,好让林樾听得更明白些。他冷峻高雅的表哥,背地里不过是个被欲望操控的禽兽。

    她在一股脑说完后,周遭陷入死寂。

    许桃杂乱的心跳声里,夹杂了一声裴溯的轻笑。

    他什么态度?

    来不及细想,许桃的耳畔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叫嚷,“不是……这位小姐,你有没有点常识啊?”

    她惊慌无措地看去,便见林樾朝她冲过来,又在看清她的面容后,有着片刻的停顿,紧接着冲上云霄的眉毛稍许垂落,“虽然我的声音是有点诱人哈,但你也不至于往那方面想吧?”

    许桃愣了一愣。

    什么意思?

    林樾叉着腰,长叹口气,无可奈何道,“住在你楼上的人是我。”

    “你……”

    “表哥没和你说吗?”林樾道,“我们电竞选手作息不规律,昼夜颠倒,打扰到你我很抱歉,但你也不能不由分说开始污蔑起我表哥吧?”

    许桃的脸顿时红成柿子。

    她怯弱地看向林樾,林樾忽然眼角抽搐般,朝她眨了下眼。

    一刹那间的失神,让许桃未能反应过来其中的漏洞,林樾离开后,沉默在旁的裴溯忽然问,“怎么,你和林靳迟没做过?”

    林靳迟。

    许桃的大脑被刺激了一下。

    半分钟后,她缓过神来,才意识裴溯问了什么。

    仿佛一簇火,从许桃的脚底钻上来,烘烤着她,让她感到炙热。

    “怎么会。”她说了句谎话。

    太过慌乱,她本想避开裴溯的目光,却猝不及防用余光看见了他的神情。

    那双眼睛近乎阴冷,明明是很好看的形状,却让人感觉阴鸷狠戾,像是在空中盘旋巡视的鹰,下一秒便要俯身下来,猛烈地攻击她。

    裴溯的瞳仁比一般人黑,便显得更为深不可测。

    许桃没忘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被平白无故污蔑一通,裴溯现在应该处于十分恼怒的状态。

    他会更加厌恶自己吧?

    甚至,想杀了她。

    这一念头出来后,许桃僵硬在了原地。

    裴溯的目光真像是要杀了她。

    下一秒,他的话彻底印证了她的猜想,“林靳迟的死不是意外。”

    裴溯越过了适才的话题,落在许桃耳中,只品出威胁的意味。

    她当然知道林靳迟的死不是意外。

    她的未婚夫一向谨慎,怎么可能轻易地葬身于一场车祸。

    既然林靳迟会遇害,那她呢?

    许桃甚至有一瞬的怀疑,林靳迟的死会不会是裴溯促成。

    “现在你还要出去吗?”他问。

    许桃转身的同时,透过门框上的金属,观察裴溯的表情。

    男人漾开了唇角,眼底却渗出一抹冷意,像是蓄势待发,等待着自己的猎物自投罗网。

    他很兴奋。

    不能离开。

    许桃的脑中叫嚣着这四个字。

    倘若裴溯真有些想法,她待在这儿,反而是最安全的。

    许桃转身回来,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再度往旁边瞥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裴溯似乎有些失望。

    看来她猜对了。

    “对不起。”既然走不了,许桃选择道歉,就是不知道现在道歉还来不来得及。

    很显然,来不及,裴溯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冷笑了一声,用无比嫌弃的目光看了许桃一眼,“把自己收拾一下,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闭——嘴——”

    裴溯的不耐已经达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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