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许桃声音刚落，周遭便开始议论纷纷。
讨论的内容都差不多，比如她就是林靳迟的未婚妻，再比如她年纪轻轻便经历未婚夫去世这样大的挫折，更有人牵扯出一些陈年往事，仗着林靳迟不在了，大胆八卦起来。
“其实林靳迟当时有女朋友你们知道吗？”
“啊？我说他怎么对自己未来老婆态度一直淡淡的。”
这话落在许桃耳中，也落在林无笙耳中。
“靳迟的墓去了吗？”
当着众人，林无笙忽然开口。
许桃道：“妈还没回来。”
骨灰都没带回来，怎么立墓。
林无笙估摸着就随口一问
“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林无笙道，“他一定会特别想你去看他。”
周围的声音逐渐被压了下去。
许桃启唇，轻声说了个“好”字。
“走吧，上去坐会儿。”林无笙的眼底带着浅淡的笑意，对她十分耐心。
他转过身，露出宽挺的背影。
许桃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上到二楼，身后的场景离他们越来越远，什么聚讼纷纭都被隔绝在外。
无人处，许桃才忐忑地说，“谢谢。”
“不客气。”
帮她解围，似乎只是他的举手之劳而已。
看得出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许桃也没多说，而是安静地走在他身后。
今天的聚会似乎和某个物件有关。
上楼后，俯瞰下去，才发现屏风后藏着一个舞台。
长宽约十米，占据大半个宴会厅。
舞台上摆放的物件同样巍峨庞大，用吊在空中的红布遮盖着，神秘而恐怖。
实在太大了，让许桃联想到许多不好的东西。
林无笙腿长，走得快。
许桃一分神，便落后他一大截。
她加快脚步。
……
雨过天晴，露台上有些潮湿，盆栽却意外透亮，像被颜料覆盖了一层。
林无笙随身携带手帕，在许桃落座之前，帮她擦了擦。
“木椅子，容易生虫。”他一本正经地解释。
许桃今天穿的白裙子，的确容易脏，不过林无笙白色的手帕，估计比她的裙子还贵。
“大哥，你找我……”林无笙一反常态，对她这样好，让她不觉警惕。
林无笙坐在她身侧，“一家人，说说话。”
一家人。
许桃从不觉得自己和林无笙是一家人。
她这个未来弟妹，从来都是被他忽视的存在。
总不会在林靳迟去世后，他开始念及兄弟情分。
“大哥最近还好吗？”许桃声音沉稳，打算先探探口风。
“怎会好？”
林无笙叹息，“靳迟意外去世，我总还是有些难过。”
“恐怕大哥分不出神来。”
“今日的宴会筹划了一年之久，说不办就不办，也太任性了些，相信弟妹懂得这个道理。”
“大哥不问，我怎么会来吗？”
“裴溯带你来的吧？”林无笙笑道，“你怎么不问，他为什么要带你来？”
许桃终究还是资历太浅，和林无笙这样的人玩心理战术，毫无胜算。
她说不出话来。
一进门，裴溯就消失，她连猜都不知道往哪方面猜。
“不过我想，今日他和我的目的一样。”
林无笙说出这话，摆明了让许桃来猜，也让她越发不信任裴溯。
“前年春节，我送了你一个礼物，还记得是什么吗？”他掉换坐姿。
身侧人跳开话题，让许桃摸不着头脑。
“不记得了大哥。”
每年春节，用于阿谀奉承林靳迟，她收到的礼物不计其数，除开特别贵重的，不会特意记下来。
“那我提醒你一下。”林无笙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她，“是一串珍珠项链。”
“没见你带过，所以也不知道衬不衬你。”
许桃想起来了。
是一串用粉色盒子装着的项链。
项链不是重点，底下的卡片才让她记忆犹新。
“I was in the middle before I knew that I had begun.”
那是《傲慢与偏见》里的一句原话，翻译过来便是，当我发现自己爱上你时，我已经无法自拔。
已经不是暗戳戳，堪称直白。
许桃当即将卡片撕了个粉碎，项链也不知道扔在了哪里。
她压抑住心底的窒息，不动声色道，“我忘了。”
“许桃，我喜欢你。”
林无笙没有给她退却的可能。
她浑身都在颤抖，雪白的颈脖后立即生出细碎的汗来，丝毫不敢挪动自己的目光。
林无笙步步紧逼：“从前你是我的弟妹，我不敢表露心迹，现在……”
“大哥。”许桃止住他的话。
可她太害怕，说话时，身体抖动了一下。
林无笙给她倒了杯水，放在了她的面前，然后静静地看着她。
“现在我可以说话了吗？”
五分钟后，他低声询问。
许桃努力让自己镇定，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成为林家人，应该比做许小姐舒服吧？”林无笙慢条斯理，直击许桃的弱点，“不用看你父亲的脸色，许夫人也不会再对你母亲做些什么。背靠林家，你可以做很多你想做的事情。”
“可是当回许小姐呢？”
林无笙语调温和，“许桃，你还年轻。”
他没有说得那样直白。
她还年轻，还漂亮着，林靳迟的未婚妻是最佳噱头。
她还有利用价值。
林靳迟去世后，许桃的日子很显然会不好过，她急需庇佑。
路走得艰难点，其实不要紧，可她不得不考虑她的母亲。
一个被父亲牢牢攥在手里的，农村妇人。
没有学识，没有财富。
“我不会逼迫你。”林无笙道，“这件事情全凭你自己而定。”
“为什么？”许桃问。
林无笙虽然已经35，有过一任妻子，身侧却也从不缺人。
兄承弟妻，从来就不是一件厚道的事情。
他凭什么背负骂名？
“因为我喜欢你。”林无笙凑近，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着她，嗓音低缓，“还不够吗？”
许桃觉得这不是真话。
甚至，林无笙可能根本不喜欢她。
至于项链，一定还有别的隐情。
从小到大，识尽人脸色，倘若林无笙喜欢她，绝不会是这样的表现与神色。
可面前摆明有坑，她就一定可以不跳？
她这儿，有林无笙一定要得到的东西。
她拒绝，以林无笙的性子，大概会不择手段。
其实许桃没有退路，也没有可以选择的资格。
对于她的处境，林无笙一清二楚，他才这样有把握，在今日将事情挑明。
他微微勾起唇角，等待着许桃的答案。
势在必得。
可就在这时——
门外一阵熙攘，二人转头查看之前，就有人闯了进来，搅乱静谧安宁的环境。
许桃在见着裴溯第一眼时。
心底就被重重地锤了下。
她努力去捕捉他的目光，却被他硬生生避开，从进门开始，他微带笑意的眼睛，便是注视着林无笙。
裴溯笑起来比不笑还要可怕。
眼白被皮肉包裹起来，只剩下瞳仁，眼眶里黑魆魆的，让人无端生出种惧意。
林无笙再沉稳，面对裴溯这样嚣张跋扈、不计后果的人，眉尖也肉眼可见地汇聚起来。
“做什么？”
“林大哥，送你样东西。”
说着，裴溯却没有动作，而是任由门外的人揣测。
离开许桃的这段时间里，他同不少人攀谈起来，来找林无笙，身后跟着来凑热闹的人不计其数。
门敞开后，见林无笙和许桃单独相处着，不少人流露出惊诧。
尽管林无笙当着众人的面将许桃叫了上去，但什么事，能让两人独处一小时以上？
他们还凑得那样近。
早听闻，林无笙和林靳迟不对付。
不会就是……
片刻沉寂后。
裴溯将手中的盒子扔给了林无笙的助理，“林大哥去年就相中了这块表吧？不过六百万，对林大哥而言的确奢侈了点。”
“本来是送给靳迟的，可惜他不需要了，大哥喜欢的话，收下好了。”
林无笙笑起来时，眼角有着长长的细纹，“恐怕要浪费你的好意，人年纪越大，就越没什么可追求的，再喜欢，也称不上喜欢。”
他示意将表还给裴溯。
“还是把这六百万给有需要的人吧。”
裴溯弯唇，“的确，六百万在林大哥这儿，也只是一块表而已。”
他没收，只是将盒子递给旁边的人，“麻烦江秘书将这块表拍卖了，改天捐给慈善机构，也算林大哥积德。”
裴溯刻意拖长其中的称呼。
余光一扫。
林无笙顿时瞳孔紧缩。
来不及他作出反应，那人接过表后，便从裴溯身边离开，好像只是为了露个面。
但也足够让林无笙稳不住心神。
两人间的暗潮汹涌压得许桃喘不过气来，瞧见江秘书，她才得以将自己从沼泽般的氛围里拔出来。
那是林靳迟生前最为信任的人。
而他选择在林靳迟去世后，站在裴溯的身边。
江秘书只听林靳迟的话。
许桃垂眸思索，仿佛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可下一秒，伴随裴溯漫不经心的话语，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让她不得不回神。
“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是在林无笙这儿。”
裴溯的语调比平日里要温柔，他对女人不感兴趣，撩人这套却手到擒来。
“头还痛不痛，今早忘记提醒你吃药了。”
嗯？
今早？
围观的众人顿时睁大了双眼。
意识到裴溯说了什么。
许桃惊慌地朝他看去，希望他能挽救一下。
他们之间，哪里有这么亲昵？
可裴溯变本加厉，深情款款地同她对视，叫人溺在他的眼眸里，“我让人把药送了过来，你吃完了，再下楼来找我。”
许桃彻底慌了神。
连林无笙也没有料到，眼底情绪变得复杂起来。
裴溯转身离开，也带走了围观的众人。
许桃站起身，欲言又止。
裴溯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她解释也没有什么用。
不会有人觉得他们之间一清二白。
“你和裴溯……”林无笙的声音响起。
许桃猛然清醒。
初识林靳迟，她便听他讲述过自己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裴溯玩世不恭，不用循规蹈矩，更不用像林靳迟一样，殚精竭虑。他有着更为强大的家庭背景，足以让他任性妄为，目中无人。
连林无笙都拿他没办法。
这样的人，想要庇佑许桃，几乎毫不费力。
恐怕，这就是未婚夫的用意。
林靳迟生前对她疏离冷淡，身后却为她安排好一切。
许桃用沉默来回应，似乎是默认了自己和裴溯的这段关系。
林无笙叹了口气，“难怪，即便靳迟对你……不冷不热，裴溯这样傲慢的人，却从未为难过你。”
许桃下意识想冷笑一声，稍加回想，却忽然冷笑不出来。
在外人面前，裴溯似乎还真没对她怎么样过。
因而他适才不合时宜的亲昵，也并不叫人觉得突兀。
还真是藏得深。
许桃不可否认，大部分人眼中的裴溯，光华内敛，平易近人，加上他喜欢戴眼镜，给人留下的印象，清隽而温和。
“不过，跟着裴溯不一定比跟着我好。”
“我还是希望你考虑一下。”
说完，林无笙对着窗户整理了一下仪容，匆匆离开。
露台上只剩下许桃一个人。
她深吸口气，想给裴溯发条消息，又不知道发什么。
不管怎么样，出去再说。
门外已经一片寂静，她不紧不慢地下楼，不时听着楼下传来的动静。
到拐角处。
眼前蓦然出现道熟悉的身影。
裴溯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衫，斜靠着护栏，长腿交叠，颀长的手指支着扶手，因而手臂微微充血，青筋从衬衫底下蔓延下来。
许桃抬起头，便撞入他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