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看到许多自己从未注意过的景象,又在某一刻,从脑海中自动浮现出来。
拘谨地站在裴溯面前,许桃不由得想起他流露出缱绻的模样,扬着笑意时,睫毛弯曲的弧度,折射在他眼底的阴影。
像她看过的电影里的男主角。
原来高傲惯了的人低下头颅来,会是这个样子。
还挺新奇。
只是想到他露出那样表情的背后,是表演与捉弄。
许桃就再无别的心思。
再者,他已然恢复一副淡漠的模样,眸光像锋利的手术刀,别说打量他,连说话,许桃都要掂量一会儿。
等待她已久,裴溯没什么耐心,单刀直入问,“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是对面先开口,就不需要她绞尽脑汁了。
但这同样令许桃为难。
他说的话是什么金口玉言吗?她哪能记得。
“裴先生,我想你每天要说上千句话。”光是嘲讽她就要占八百句。
裴溯抬眸,直勾勾盯着她,唇角小幅度扯动了一下,沉重的呼吸在唇齿间流动,“林靳迟遭遇的车祸,不是意外。”
他有意没说出伤人的那个字眼。
林靳迟、车祸。
连在一起,就足以让许桃站都站不住,脚底虚浮。
“既得利益者是谁?你猜猜。”
他让她猜,却不明说。
可许桃已经猜到,“林无笙是不是?”
她的声音称得上平静,漂亮的五官也没波动,只是垂着长长的睫毛,却也瞧不出眼底的情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没那么容易哭出来。
只是生活在一潭死水里。
往下是淤泥,往上是灰扑扑的天。
事情已经发生后,她的心也被挖去。
裴溯没说话。
“可林无笙说,你和他的目的一样。”
许桃转过身,泛着血丝的眼睛看着面前人。
她试图从裴溯的面容上瞧出点什么,却比撬开一扇沉重的铁门还困难。
身前人深沉的眸子微眯,双唇紧闭,对她这幅我见犹怜的模样,无动于衷。
许桃的嗓子有些哑,“一样吗?”
其实她想不明白,是裴溯的话,会有怎样的动机。他想要什么,林靳迟不会给他?何至于痛下杀手。再者,以裴溯的家境,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铤而走险并不是个划算的买卖。
可她凭着本能,认为他同林无笙一样危险。
就像动物会嗅到天敌的气息,从骨子里,开始惧怕、颤抖、迷惘。
她处在一个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对一切抱着警惕。
“不一样吧。”裴溯仍旧没多认真回答她的话,语气敷衍,“你要知道,我对你本人并不感兴趣,至于林无笙对你感不感兴趣,我就不知道了。”
许桃蹙起了眉,分析他这句话的意思。
她当然知道裴溯对她本人不感兴趣。
那……
她又问道,“裴先生,你想要什么?”
其实不用裴溯回答,她就揣测到大概,毕竟她所拥有的东西并不多。
——准确说,那并不是她的东西,只是替林靳迟保管着,总有一天要还给林家人。
“我并不想要什么,是有人想要太多的东西,太贪婪,太自以为是,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我也很佩服这样的人,可以不惜一切。”
“这个人是你?”许桃皱了下眉。
“不是我。”裴溯笑道,“但我也并不认为你会想知道正确答案。”
“那对你太残忍了,许桃。”
许桃有些不耐烦了。
她根本听不懂裴溯在说什么。
这让她无法进行判断。
裴溯就像放风筝一样,一会儿拉,一会儿收,出口的话又拐了个弯,让许桃根本捉摸不透,“我又忽然想起,有点儿想要的。”
许桃沉下呼吸,“你说。”
“已经有人送我了。”裴溯噙着淡淡的笑意,眸色晦暗,“只不过是个诱饵,你说我上钩还是不上?”
又是废话。
许桃没心情和他东扯西扯,干脆问,“江秘书呢?”
她迫不及待搜集一切和未婚夫有关联的人和事。
“急着见他?”
接着又恶劣地追问,“你们有私情?”
“裴、溯。”
她很少叫他的大名。
因为不熟,因为不礼貌。
但在必要时,可以恰当表达她的不满。
许桃尤为避讳这类字眼。
前面说那么多,她都维持着表面的温和与端庄,丝毫没有显现出其他情绪。
只有背叛林靳迟,似乎是她接受不了的事情,便是空口无凭的污蔑,也足以让她怒形于色。
裴溯不以为意,甚至打量起她来,“江秘书很忙,你也很忙,你们还是先不要见面比较好。”
“实在有什么话,我替你转告。”
就算有什么话,许桃也不敢让裴溯转告。
“不用了。”她一口回绝。
忽然一阵安静,许桃的脾气也在不知不觉中弥散。
她声音好听,是谈判的一把好手,再难对付的人,也能莫名平心静气下来,倾听她的话。
“今天还是谢谢你,林无笙应该暂时不会对我有想法了,比起你,我的确不够聪明。”
裴溯没什么表示。
“也不早了,我下楼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她低着脑袋,即便裴溯看不见,也努力挤出一抹笑来。
做足表面功夫,她转身离开。
还没迈开步子,她便感觉腰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拉扯住,成为她前进的阻力。
许桃只是微微偏头,用余光瞧见裴溯指尖的一抹洁白。
她顿时反应过来,那是她连衣裙的腰带。
不知道是被裴溯勾掉了,还是早已散落。
总之意识自己衣服的一部分被对方拿在手里时,她如临大敌起来——
“过来点。”裴溯冷呵一声,“以为自己在遛狗吗?”
脸上扑来阵热浪,为了反驳他话中的意思,许桃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可当她意识到裴溯准备做什么时,耳后更像是在被用炭火炙烤。
比起被扯动衣角。
腰带被握在对方手中,更加意味不明。
连林靳迟都没有这样过。
许桃刚准备挣扎,边听男人道,“别忘了,你是从林无笙那儿出来的。”
“想被楼下的人看见你衣衫不整?”
裴溯似乎离她很近,说话时,能让她感受到颈后,若有若无的气息。
有些痒,但更多的,是滚烫。
像是被定住,又像是被吓唬住,许桃不敢再动弹。
她不由得想象身后的情形,裴溯用那双手打结时候的样子。
好看的东西总是令人生恨的。
在你对他恨之入骨时,想起的仍然会是他那双漂亮的手。
卑鄙又无耻地入侵你的大脑。
裴溯的皮肤接近玉的质地,除开脂腹有些粗糙,几乎是完美无瑕。他的指节如竹子一样分明,能让人隔着皮肤,便能看清骨骼的走向。
精于拿手术刀的手,打一个蝴蝶结,自然不在话下。
呼吸声淡了些许。
许桃能明显感受到他已经将结打完。
却没松手。
她微微摆动腰肢,想要摆脱。
裴溯弹开了指尖,却轻笑了一声,戏谑道,“要是把你打包送给林无笙,他大概不会拒绝。”
许桃伸手一摸。
裴溯用打包礼盒的方式,给她打了个蝴蝶结。
衣服材质不算柔软,所以蝴蝶结直接立在了她后腰与臀连接的位置。
谈不上生气,只觉得好笑。
好笑到让她为了较劲,失去理智。
“送给你呢?”她问。
话一出口,许桃便开始后悔了。
许是太害臊,她能精准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空气在她的面颊上拂动,像一把细小的刷子,在挑逗她。
身后停滞了一下的呼吸声,她也听得一清二楚。
“送我?”裴溯似笑非笑,语调懒散,“你还不够格。”
他加重了后面一句话。
许桃脸憋得像火炉。
“我喜欢身材火辣的,有胸有屁股的,你有吗?”
她撇开脑袋,恨不得将脸埋进地里。
自己非得呛他一下做什么?
她胆子小,又不会说话,像只鸵鸟一样缩着不好吗?
对于她而言,哪一次主动出击,不是备受打击。
“骚一点最好。”裴溯是看着许桃说的,“太清纯的都是装货。”
许桃被他盯着发毛。
他毫不掩饰,“比如你。”
瞧着人慌乱逃脱,裴溯唇角弧度渐深。
……
二楼露台对面,延伸出来的一部分楼梯,造型独特而瞩目,可以看清整个宴会厅。
林无笙的西装外套已经脱了下来,拎在手里,他俯身靠着栏杆,脊背微微拱起,宽大而厚实的手自然垂落。
狭长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某处角落,一直到两人散去,才敛了回来,转过身,腰背抵着栏杆,手肘抬起,接过迎面递来的一支香槟。
“那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来人问。
“没关系。”
林无笙淡淡道,掏出一张新的手帕,擦了擦唇角的酒渍,“能有什么关系?”
对方显然不相信,笑了声,“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林无笙薄唇勾起。
“我打听到你弟一点消息,要不要听?”
“说吧。”林无笙收起手帕,“别说废话。”
“虽然我们都是奔着林靳迟万贯家财去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他能这么快在国外站稳脚跟,靠的是什么?你这个弟弟,可真不简单”
林无笙不言。
“大学的时候,他就在波士顿成立了一个户外探险俱乐部,据我了解,里面的会员不乏医学界大拿,还有生物公司老板。甚至俱乐部的地点,也设置在富人区。我猜,所谓的俱乐部,只是个壳子,背地里尽干些见不得人的交易。这些年他就是靠着这个才有源源不断的资源和资金。”身侧人津津乐道,“至于他究竟想做什么,作为哥哥,你就没有什么头绪?”
林无笙笑道,“人活这一辈子,无非为了钱财名利,还能有什么?”
“还是林总比较通透。”
两人相视而笑,碰了下杯子。
“不过俱乐部不在他手里你知不知道?”
林无笙挑了下眉,“他总要分担些风险。”
“你说会不会是他猜到自己会出事,提前把鸡蛋拿出来?”
林无笙不置可否。
“我猜这个人他一定十分信任……会不会是他妹妹?”
“他妹妹难道就不是我妹妹?知意还小。”
“他身边人……许桃?”
“这更可笑了。”林无笙轻嗤了一声,“许桃是什么人,你不了解,胆小怯弱,平日在家也不吭声,换句话说,上不了台面,当年靳迟答应和她订婚,实属无奈。”
“总不会是裴溯吧?”
林无笙不动声色,晃荡着杯中的酒。
“是裴溯的话……裴家不太好对付,他本人倒是看着没什么本事,一个普通医生罢了。”
“富贵险中求。”林无笙举起杯子,“看你敢不敢冒险了。”
香槟在灯下流光溢彩。
两人在笑声中一饮而尽。
楼下传来喧闹,林无笙随之挪动目光,注视着下边。
随着红布被揭开,喧嚣声越涨越高,几乎要冲破屋顶。
一艘堪称震撼的轮船模型立在了水晶舞台上,在立体环绕的灯光里,散发着锃亮的光芒。每一个零部件,都极其严密,让人肉眼便能辨析它的纹路。
仅是模型便如此壮观,更别说实物了。
“从哪弄来的?”
“芬兰。”
林无笙闲散地靠着,扬唇懒懒道,“最近水太浑,景色不好,开出去也没意思。”
“到六七月份就好了。”
“也许吧。”
……
下楼后,许桃找地方坐了会儿,她没什么食欲,单纯不想和裴溯待在一起而已。
百无聊赖,她随意与人攀谈起来,显然对方怕触及她的伤心事,说话都收着,没聊多久,许桃便懂事地离开。
周遭忽然响起惊叹声,她起身时,正巧瞧见红布揭开的样子。
万众瞩目下,模型折射出五彩光芒。
仅一眼,便让她大脑轰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许桃站在了人群中央。
无数的人在她的身侧涌动,如黑色浑浊的水,让她被包裹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窒息到快要晕厥过去。
舞台逐渐升高,进行全方位的展示。
仰起头,她只能看到那艘极具压迫力的轮船。
维德佛尔尼尔号。
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具庞然大物。
记忆中的它,庞大到可以遮天蔽日,成为一座翻越不过的山。
这是她梦魇的开始,也是拼尽一生无法挣脱的束缚。
许桃仍忘不了它航行在北极时,给她带来的孤寂与恐惧。
永远抵达不了的终点,无法破解的死局。
是她痛苦一生的缩影。
许桃全身都冒着冷汗,白色裙子的背后呈现出透明的颜色,透出皮肤,有人惊叹了一声,问她有没有事,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会儿。
刘海湿答答地搭在额头上,让她仿佛从水池里捞出来。
说她被摄取了魂魄,也不为过。
“你……”
那人见许桃没有反应,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许桃猛然清醒,转过头,面对的却是裴溯那张锋利的脸。他拿来件外套,随意搭在了许桃肩上,然后招呼旁边人,“她没事,不用担心。”
那人松了口气,看见裴溯后,又笑了笑。
许桃将外套拢了拢,垂着脑袋,连谢谢都忘记说。
裴溯也不生气,就站在她旁边,一言不发,等她缓和过来。
她握着包上系着林靳迟领带的地方,终于有勇气抬起头。
其实这艘轮船很漂亮,银白色的船身,虽然年代久远,却因为保养得好,带有复古的风格,却看不出陈旧的痕迹,阳光底下,颜色还十分鲜亮。
它的船标是雪花形状的,正如许桃亲眼所见,汪洋大海上,飘落下来的雪花,清晰而规整。
她还在这艘船上遇见了林靳迟,两人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
倘若,倘若没有发生那一切,她所遇见的,都是美好。
可——
许桃蓦然透过玻璃,瞧见了身后人的眼睛。
那双。
熟悉的眼睛。
无数次在黑暗中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惊恐地发现转过身,撞上的目光,却是悠闲散漫,甚至带有几分不耐。
“撞鬼了?”裴溯垂着眸,漫不经心道,“林靳迟的魂魄漂洋过海回来了?”
“你也不应该是这副样子吧?
难道是她的错觉?
许桃再一次,认真地看向裴溯,却无法从他的面容上瞧出任何端倪。
“你知道这艘船叫什么吗?”她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维德佛尔尼尔号。”裴溯勾起唇角,眸光注视着她,“怎么了?”
许桃心跳加速,心脏快要从她嗓子眼里蹦出来。
下一秒,她便听到裴溯冷嗤了一声,“你当我是傻子?林无笙观望那么久的东西,我会不知道?”
许桃的目光仍旧有些复杂。
她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却第一次犯了难。
“那你……坐过这艘船吗?”她直接问道,又怕太明显,拐了个弯,“靳迟说,他坐过这艘船去北极。”
“我一直都很向往。”
“是吗?”裴溯弯着唇道,“林无笙开派对总会用到,我带你去怎么样?”
许桃下意识拒绝,又猛地反应过来,裴溯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我没有登过这艘船,只听林靳迟提起过。”
过了会儿,裴溯解释。
声音传来的同时,许桃急促的呼吸也归于平稳。
是她想多了。
怎么会是裴溯。
她永远记得那人的目光,隐秘而滚烫,永远对她抱有十足的兴趣,仿佛要将她吞吃入腹。
即便在黑暗里,许桃也能感受到对方升高的体温与灼热的呼吸。
那是欲望。
而裴溯,对她一向冷漠,更别说那些异想天开的东西。
许桃可以打包票,自己脱光了躺在他面前,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看够了没有?”
裴溯道,“回去?”
许桃“嗯”了一声,她并不想在这儿久留。
这艘邮轮,早已和她没有了瓜葛。
她也不再十六岁。
对吧?
到门口时,手机忽然响了下,许桃下意识打开屏幕回复,却不知不觉顿在了原地。
接二连三的消息占满整个聊天框。
【姐,你今天是不是去看维德佛尔尼尔号啦?能不能给我拍张照呀?】
【要是有机会,我还真想再坐一次,和你一起[比心]。】
【你怎么还没发过来?姜阿姨今天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被玻璃划伤脚趾,诶呀流了好多血呢,还好她自己擦干净了,不然一地都是,不过空气中还残存着血腥味,真恶心。】
【我用酒精帮她消了毒,她说好痛,我说看看你女儿拍的照片,就不痛啦。】
【姐姐,姐姐,你就给我看看嘛。】
身上披着的外套坠落在地,许桃浑然不知。
面前忽然覆下道阴影,在外套被扔回她身上的下一秒,她便看清了裴溯的神情,带有恼怒与不屑。
是自己让他等太久了?
许桃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男人凛冽严厉的声音。
“让她去死。”
“什么?”伴随着恐惧,许桃直接愣住了。
“我——说——”
裴溯站在她面前,叉着腰,伸出颀长的指,快要将她的手机屏幕戳破,“让她去死。”
“听不懂话吗?”
不知为何,裴溯好像比她要更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