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看见裴溯这样，许桃不可避免地怔住。
在他宣泄情绪的瞬间，她好像被他感染，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她的心底隐隐作祟，愈演愈烈，马上就要破土而出。
为什么这些人不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为什么……
理智将她拉了回来。
她想，裴溯一定是养尊处优长大吧，因而没有遇到过生活里的无可奈何。
怎么能随随便便一件小事就叫人家去死？
许桃平心静气下来，先不管裴溯怎么想，买了点处理伤口的药，让人跑腿送到许家，再给妈妈发了条消息：
【妈，我给你买了药，记得涂。】
接着，她又回复同父异母的妹妹许心怡：
【抱歉，我刚刚没有看手机，照片你等一下，我多拍几张发给你。】
毫无疑问，这两条消息都被裴溯看见。
他一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手机。
不过，他再也没像刚才一样露出恼怒的表情，兴许是意识到，这是许桃的事情，而不是他的事情。
当然，他对她的事忽然这么上心，也实属反常。
许桃没过问。
万一裴溯看她也不顺眼，也叫她去死。
心里才冒出这样的想法，裴溯就身体力行地证实了，他现在的确看她不顺眼。
许桃举起手机拍维德佛尔尼尔号的时候，他站在了她身前。
“裴先生。”
许桃担心自己再不发过去，许大小姐又要生气了。
“麻烦你让一让。”
裴溯抱臂靠着墙，睨了她一眼，“这时候就不怕了？”
他感知情绪太敏锐，许桃也没想到被他瞧了出来。
但瞧出来是一回事，她会主动承认是另一回事。
“模型而已，有什么好怕的？”许桃道，“要不你先去车上等我吧？我拍完了马上过去。”
裴溯弯了弯唇，“好。”
他没拒绝。
见他离开，许桃松了口气，重新举起手机。
她闭上眼睛，胡乱拍了几张，检查了一下把模型全拍进画面里了，便直接转发给了许心怡。
【诶呀，你拍照技术真差。】
【前面那么多人头呢，全拍进去了。】
【靳迟哥去世后，他大哥也不给你安排个好位置，我就说你不讨喜，人缘可真够差的。】
许桃看完，没有回复，而是直接收起手机，装进包里。
既然她已经看到了，许心怡的目的也已经达成，她回不回复，都不太重要。
从宴会厅出来，她直接来到停车场，印象中，裴溯将车停在马路边第二棵樟树的对面。
她赶过去时，停车位已经空空如也。
裴溯并没有等她的耐心。
许桃拿出手机搜了下，庄园在郊外，且出租车不可入内，最近的打车点在两百米外的大门，即便她走过去，地处偏僻，也不一定能打到车。
她没有私人司机，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是给裴溯打电话，求他回来接她。
求人不难，只是她低声下气央求他，他也不一定会答应。
许桃不喜欢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还是碰碰运气好了。
她正准备离开，一辆埃尔法却忽然停在了她面前。
摇下车窗来，林无笙坐在里头，侧过半边头，注视着她，唇角微微含笑。
“裴溯呢？”
许桃还是有点自尊心的，于是撒了个小谎，“他有事，就先回去了。”
“你呢？”林无笙问，“打算怎么回去？”
许桃笑得勉强，“打车吧。”
“这里的车可不好打。”
林无笙跟司机说了声，随后和许桃说，“我送你回去吧。”
许桃有些为难。
她不太想和林无笙共处一室，但……不用在烈日下苦苦等待的诱惑力的确很大。
“怎么了？还在犹豫？”林无笙语调平缓，十分有耐心。
他就这样等着许桃做下决定。
林无笙是个没架子的人，但不代表许桃可以有资格晾着他。
她需要尽快给出答复。
“还是不用了。”许桃露出一抹微笑，“谢谢你，大哥。”
林无笙没有勉强。
将车窗关上前，温和道，“那我先走了。”
“嗯，注意安全。”
许桃一个人站在原地，四周空旷。
她叹了口气，打开导航，准备看看出去的路线。
避免等太久，许桃先在约车软件上下了单。
宴会的主人都已经离开，自然也没什么人久留，整条路上，空空荡荡，显出几分清寂。
许桃的皮鞋穿的时间长了，有些磨脚，趁着没人，她放松姿态，把鞋跟踩了下来，当成拖鞋穿。
可能是她磨蹭太久，停在她前方的车没忍住往后退了十几米。
清冷不悦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上车。”
许桃还在低头检查自己的鞋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裴溯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等她抬起头，便瞧见早已离去的人，抵着额头看她，面容阴沉。
“快点。”裴溯催促。
许桃只好先上车。
坐下后，她局促地将双脚并拢，却始终遮蔽不了裴溯投射过来的目光。
早知道把鞋子穿好再上来。
“车上有拖鞋。”
在这种事情上，裴溯意外地没有讥讽她，“换上。”
说着，他让司机停下，然后去后备厢翻找一下。
司机把拖鞋找了出来，递给许桃。
是新的，不过是男士的。
不好辜负裴溯的心意，许桃还是换上了，只是比她的脚要大一圈，穿上之后，像穿了脚蹼。
车内陷入沉寂。
许桃心里憋着个问题。
她不好意思直接问，“我刚刚没看到你车，就准备自己打车回来了。”
刚问出口，她就后悔了。
无论裴溯是已经走人，还是换了个地方等她，似乎都不像是对方愿意回答的答案。前者显得不够绅士，后者显得一厢情愿。
裴溯果然没回答她，脑中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在不断回荡。
“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许桃垂下头，嘀咕了一句。
裴溯短促的笑声里没有温度。
看来是真生气了。
“那是我妹妹。”许桃道，“我们不是一个母亲，但总归是一家人。”
她试图同裴溯解释，话说出来，却连她自己都想笑。
就像林无笙同她说，他们是一家人。
到底哪个是她的家呢？还是哪儿都不属于她。
“你是想让我理解你？我想我不会有个杀人犯妹妹，卖女儿毫不心慈手软的父亲，母亲懦弱无能，要在前夫家里打一辈子杂，继母鼠目寸光，掉进钱眼里。”
他毫不吝啬自己的点评，让许桃心底一咯噔。
裴溯了解自己的唯一途径，是林靳迟那儿。
所以，林靳迟也是这么看他们一家的吗？
裴溯倒也没说错。
唯独有一点，“我母亲没有懦弱无能。”
许桃坚定道，“她是为了我。”
裴溯不置可否，只冷嗤一声。
还挺巧，妈妈忽然打了个电话过来。
许桃将音量调到最小再接通，“嗯”了几声，答应下来，“那好，我马上就回去。”
电话挂断后，她告诉裴溯，“可以把我送到路边吗？我得回去一趟？”
“什么事？”
许桃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但自己遮遮掩掩，想必他会更加穷追不舍，“靳……靳迟去世后，我继母担心我会出事，便给我请了个心理医生，叫我回去看看。”
裴溯漆黑的眸子转向她，“你觉得呢？”
“不管怎么样，我得回去。”
许桃知道肯定不是看医生那么简单，可不管对方是何用意，她都得回去。
她总得让妈妈的日子过得舒坦些。
“位置在哪？”裴溯道，“我送你过去。”
许桃迟疑了一下，便把许家的地址报给了司机。
一直到她下车，两人都再没说话。
裴溯看着许桃的背影。
她穿着皮鞋，手里拿着拖鞋，仅仅穿了一会儿，便说洗好后再还给他。
自己表现得有那么嫌弃她？
随着她进门，裴溯敛回了目光。
“把许家地址存下来。”他叮嘱司机道。
……
免得被继母发现，许桃换鞋的时候，将裴溯的拖鞋藏在了柜子的角落。
感觉有人过来，她下意识紧张了一下，抬头看见母亲，眼眶在刹那间变得通红。
她把何梦莲抱在怀里，闻到了她身上浓郁的药膏味。
“怎么手上也受伤了？”许桃连忙检查，看见了她手上一连串的水泡。
何梦莲把手抽了回来，笑着说，“心怡最近在学做饭，她妈妈叫我帮忙看着点，也就不小心烫了下。”
“许心怡故意为难你吧？”许桃小声道。
何梦莲叹了口气，“就烫了下，不打紧。”
“那你要好好涂药。”许桃心疼地摸着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一向不太好看，这么多年也没好看过，可许桃总觉得，比以前要更粗糙了。
“你们母女俩在说什么呢？”
“没找着拖鞋呢。”
片刻后。
许桃不得不从玄关处走出来，看向自己的继母——魏贞。
让前妻和现任妻子住在同一屋檐下，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
更别说，在魏贞和她的儿女眼里，她的母亲和家政阿姨没有两样。
许桃在外也不被承认是何梦莲的女儿，这对她的父亲许立明而言，是耻辱。
因为她的母亲不过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
他们是媒人介绍，在村里办了酒席，就算结了婚。
何梦莲不懂这些，许立明说领证麻烦，两人就一直这么没名没分地处着，直到许桃出生，许立明说要上城里做些生意，从此一去不返。
后来何梦莲才知道，她的丈夫重新考了大学，认识了有钱人，还和对方的女儿结了婚。
为了许桃，她揭开过去的伤疤，找到许立明，宁愿被他监视一辈子，也要让女儿过上更好的生活。
何梦莲一直以家政阿姨自处，便是魏贞有些脾气，也会忍气吞声。
两人说不上有太多冲突。
魏贞也不会明面上为难许桃，因为她知道许立明对这个女儿还算看重。
大部分时候，家中都维持着一种匪夷所思和谐。
除开魏贞的女儿，向来无所顾忌。
她瞧不起这个乡下来的女人，也瞧不起许桃。
进到客厅，还没坐下，许桃便被她质问，“谁送你回来的？”
“打车回来的。”
“那么贵的车，你和我说是打车？”
这几天，许心怡为许立明给她买了辆百来万的跑车而扬扬得意，看见别人的车，总忍不住评头论足。
“可能人家出门遛弯，顺便接了我的单子。”许桃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在接连逼问下，瞧不出情绪。
许心怡不相信，“你给我等着，要是被爸爸发现学长刚去世，你就和男人厮混，你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心怡！”魏贞看了自己女儿一眼，“单词都记熟没有？上楼学习去。”
许心怡上楼后。
许桃问，“心怡都这么大了，学什么呢？”
“他爸准备送她去国外进修两年，沉淀一下，不然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算什么事。”
许桃轻笑了一声，“挺好。”
她无暇窥探旁人的幸福，直奔主题问道，“医生还没来吗？”
魏贞面露难色，“本来今天下午来的，医生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不如你住到明天再回去？明天上午，医生准能到。”
许桃早已料到，自己来了就没那么容易脱身。
她答应下来。
“那就让你妈陪你去房间里收拾一下，晚上呢，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魏贞笑着说。
“那行。”许桃没多想吃这顿饭，但也没拒绝。
她跟着妈妈一起上楼，简单收拾下房间。
“有时候心怡的朋友会过来住，东西也都动过，我每次都会清扫一遍，但有些东西，妈也不知道和以前是不是一样的。”何梦莲眼底有些自责。
“妈，你知道我无所谓的。”
以前的时候，许桃会在乎，许心怡在她面前为非作歹，父亲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和林靳迟在一起，她就不在意了。
她总以为日子会好起来，谁承想……
手机里忽然收到一条消息。
她的步子缓慢下来，点开后，发现是裴溯发来的尤为刺耳的话。
【死了没？】
许桃不相信他对患者也是这样说话，什么时候，他能对自己和颜悦色一回。
不过，裴溯疑惑的背后，可能性不是为0。
许桃违心回复：【我在自己家怎么会有事？】
裴溯没有发来文字，而是转发过来一条新闻：「一居民家中失火，现场浓烟滚滚，罪魁祸首竟然是……」
在点开这则新闻之前，许桃便笑了出来。
母亲在问她笑什么。
“只是想到一个场景，觉得很好笑。”
何梦莲问是什么场景，她没说话。
只是心底希望裴溯的嘴能应验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