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笑声离镇口越来越近。

    被湿麻袋遮掩的木栅栏内，数百个壮汉们躲在其后，肌肉紧绷，眼睛在旗手的指示旗和渐渐逼近的倭寇之间来回盯视。

    终于，旗手一挥。

    简易投石机后的壮士们立刻将引燃的油布放在装有黑水的陶罐里扔进网兜内，投石机前的人马上接力拔起插销，顿时，一排陶罐拔地而起向对面飞去。

    就在倭寇抬头望天，惊疑不定不知道往哪边躲的时候，“噼里啪啦”，陶罐在倭寇群中炸开，烈焰瞬间炸开连成一片，紧接着脚下“轰轰”声四起，泥土如喷泉般冲天而上，火光更甚！

    方才倭寇的笑声，此刻已经被哀嚎声替换，火场中，有扶着断手在横卧的尸体中乱叫的，有拖着残腿痛苦地打着滚的，更多的是火人们像无头的苍蝇乱窜……

    林三眉目严肃，第二次挥动令旗。

    第二批黑水罐子瞬间跟上，同时，弓箭手已经就位，一排排箭雨落下，很快，前方火场中能大幅度动的人已经所剩无几，唯有几个靠后的幸运儿见势不妙，往回路奔逃而去。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贼寇刚来就全没了，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的青溪镇壮汉们全部陷入了沉默，不过很快，痛快的欢呼声就响彻了镇口。

    此时，站在船头表情严肃内心焦灼的官澈，还在担忧青溪镇的倭患。他看了看日头，又展开一直拿在手中的舆图再次估算了一下时间，闭目感受了下风向，吩咐道：“转舵，侧帆受风，加快行程！”

    官澈要赶去青溪镇的缘由，得从头说起。

    齐王准备进京的前几日，被软禁在王府的官父装病晕倒大病不起，并传信与官澈命他坠马假摔，因此官家父子留在登州没有随齐王进京勤王。当然，争着给齐王捧臭脚，压注齐王“为兄长报仇”会赢的人多的是，也轮不到他家就是了。

    就在京中太子毒杀君父的谣言四起，人心不定的时候，官澈同时接到了内阁命他去泽江平寇的调令以及兄弟伙儿林知愚的书信。

    此刻，他才知道泽江发生了寇乱。莫要说少伯要他看顾他家女眷，他心宜的未来家眷，想娶的佳人冉家二小姐也随丁忧的未来岳丈在那，于公于私，都使得他快速挑好亲卫急速南下。

    一到地界，得知台州两天前沦陷，倭寇正往明州而去，立刻打听武安侯家眷行踪和冉二小姐所在的青溪镇状况。虽没得到武安侯家眷确切行踪，却得知明州那个棒槌知州弃城，青溪镇离明州州府甚近，冉二小姐危矣！

    于是官澈决定，抄近道先去青溪镇营救，救得佳人后，再在那扎营徐徐图之。

    紧赶慢赶，官澈终于在青溪镇东面一处人迹鲜至的礁石滩悄悄靠岸。带着两百多号亲卫还没走出一百米，“三丫头，别管我快跑去报信！”，一句妇人用尽气力的叫喊声传入了他的耳朵。

    迅速判断出方位，官澈整个人如猎豹般疾射而出，三十步距离转瞬即至，透过杂草灌木，他看见一个倭人站在一棵需五人合抱的大榕树下，双手持长刀向下，正在蓄力向死死钳住他脚，匍匐在地的妇人刺去。

    抿紧嘴向腰间箭囊一探，随后拇指抵箭、食指扣弦，箭簇尚未停止颤动，弓身已被拉成满月，正欲射出——

    “轰——”一道赤焰比他的箭先一步从倭人斜后方呼啸而出，瞬间成火人的倭人痛苦地挥刀朝火焰的方向砍去，还没完全转身，又是一道火焰喷出……赤龙将散的时候，官澈看见了一张几乎要灼伤人眼的盛极之艳！

    红宝石金钗斜插，许是掉落了一些并不齐整，鬓边一朵芍药开得正烈，而它们的主人持着一个粗竹筒，冷笑着，又倨傲又厌恶看着痛苦倒地的倭人，“给我，快！”，官澈这才注意到，美人身边还有一名女子，从背篼取出一个瓦罐给美人，美人揭开罐子将什么黑黑的水泼在了火人身上，女子随之从手提的桶中又接力泼了一瓢水，地上打滚的倭人更惨痛地叫了起来。

    洛听雪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她在石油里加了点生石灰，又有火又遇水的，整不死他大爷。

    一脚将掉落的倭刀踢远，上前扶起似乎受伤的有些眼熟又叫不出名字的大婶，正抬头四顾考虑往哪个方向跑安全，她突然定在了一个方向。

    人是狗了点也是能咬人的，将就用吧。洛听雪扶着大婶，暂时将个人恩怨放一旁，带着冬至朝突然出现的官澈急走靠近。

    “你来这是为了当摆设的啊？”见官澈垂手拿着张弓，目视着她们一行人一动不动，嚷嚷道，“把那个狗……贼人一箭解决了啊，叫得让人心烦，等下引来同伙怎么办？你倒是跑得快，我们不行啊！”

    也许是跟自己和解了，也许是和冉小妞说上了话，洛听雪胆肥得很，一点都不怵狗人未来天龙人的身份。毕竟，走小冉同学的夫人路线，老虎屁股还是敢偶尔踹一踹的。

    面前极艳的娇蛮，让官澈迫切地想解释，刚开口，他清醒了过来。

    这是少伯信中让他代为看顾的女眷，这个认知让他愣了一下，垂目笑了笑。很快，他收起表情，剿灭那一丝淡淡的遗憾和嫉妒，恭敬地回道：“林少夫人，吾乃……”

    我比你还知道你是谁，洛听雪不想听狗人啰嗦，转头截住官澈的话头，问大婶道：“可有大碍？”

    大婶捂住胸口摇了摇头。

    “奇怪，那些狗……贼人不是全被打跑了麽？哪来的？”

    “想是受了伤躲在了这。我和三丫经过这，那挨千刀的冲出来一把夺走了我送给三丫她爹和兄弟几个的饭食。”

    洛听雪点了点头，陷入了思考。

    “夫人勿要担心。”停下话头的妇人们终于让官澈找到了存在感，“澈自会命人沿路搜索，揪出漏网之鱼。此地不宜久留，望夫人引路，澈护送夫人先行回府，也好早些寻郎中替这位妈妈瞧瞧。”

    额，洛听雪有些侧目，很是不习惯这般说人话的狗人。

    待官澈部署完身后的百来号人，一行人还没往回走几步，“小姐，小姐……”只见银竹远远地朝她们跑来。

    “小……小姐，舅老爷府上……和老太爷府上，”跑至洛听雪面前的银竹喘着气，“刚刚都带着大队人马赶到了。现在……现在聚在冉大人府上，二公子……二公子让我来找你赶快回去。”

    这一听洛听雪乐坏了，甚至高兴地和官澈对视了一眼。倒不是认识银竹说的这些人，只是这些人来就意味着安保水平上了另一种层次，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你扶着这位刘大婶去找海郎中，我这就回去。”

    官澈迁就着身前夫人的步子，不远不近地护在身后，望着其步履轻盈的背影，思绪发散得厉害。

    刚刚丫鬟来报的舅老爷和老太爷，大概就是泽江布政使严家和归安洛家，南边望族翘楚啊！他的调令发自内阁不必说定有洛侍郎的手笔，还有少怕殷殷托付……官澈慰叹地笑了下，那倭人大概也搞不清楚怎么就踢到了铁板吧，若是没有洛家小姐换了别家女眷，他们怕是还能作威作福几天。

    少伯当年强娶洛家小姐的事他略有耳闻。以前以为都是算计，如今想来或许也有几分真心在里面，毕竟如此佳人，值得倾心以待，若是换做他，他也会和少伯一样。

    想到这里官澈顿了一下。

    一样吗？不一样，起码安庆长公主的生日宴他就没资格去，就算混进去了，事发之后，以他家家世，谁知道洛侍郎会如何置他于死地摘出洛家小姐？

    自嘲一笑，官澈又想到乱糟糟的时局，先前强烈谈婚论嫁的心事淡去了许多——当务之急，是他家在危局中站稳脚跟最好再上一层才是！至于其他……哼，权势有了，想要的不想要的，都会有。

    青溪镇一下子人满为患，官兵、家丁、亲卫来来往往好不热闹，关键都还客客气气不扰民。镇上的百姓脸上个个喜笑颜开，再也不用担心倭寇来袭。听说来这里的大老爷们还准备以此为据点发动反攻一举平寇，更是将家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

    看得出曾柔对带兵打仗意犹未尽，可她自从“官方”接管后，再也没多说过一个字漏过一次面。在便宜航州知府舅舅和曾任兵部职方司郎中的四老太爷的共同商议决定下，洛听雪、小弟和曾家姐妹被安排上了预定行程，朝“逃难”的终点，归安老家继续行去。

    洛听雪最后朝送行前排的冉夫人和冉玉柠笑了笑，登上马车舒展了下身子，一身轻松地将触发隐藏情节的地图抛在脑后。

    若此时陪她的是她那辆小破车，高低会放一首《new boy》——

    “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界来得像梦一样，让我暖洋洋……”

    “小姐，老姜头好像在追马车。”冬至总是煞风景的存在，只见人拉住车帘又伸头仔细看了看，回过头来，“没错，就是他！”

    “停下等等，看是有什么事。”被打断的洛听雪有些奇怪，不过还欠老大爷一只公鸡呢，虽然是他坚持不收钱的，总归结下了情谊。

    “老姜头，你是终于想通了找我要鸡钱的麽？”待老姜头跑到车前，洛听雪命冬至挂上车帘，隔着车窗笑着揶揄道。

    “哎呀，小夫人又寻小老儿开心。您那日扯住我做‘飞龙在天’，做活时见小夫人摆弄一旁的竹龙、竹叫鸟，还挺喜欢的，就寻空做了几个新的准备送给小夫人。没成想，还没来得及送，小夫人就要走了。”

    说罢，一双泛着老黄竹根颜色，指节异常粗大的长着硬茧的手将一包东西递近窗边：“小夫人可别嫌弃，不是小老儿吹，要说这些小玩意儿，十里八乡的没有谁比得过我老姜头。小夫人将来有了小少爷，回家省亲的时候记得路过此地，小老儿再送些新奇的给小少爷！”

    哪有这样催生的，催得让人想哭。

    原本心情很好的洛听雪一下子将头撇到另外一边，睁着眼睛待情绪平稳，才转过头笑道：“你做的自然是要收的，好玩得紧，这路上也不会无聊。多的我分些给你佑小少爷，他也喜欢得很。”

    老姜头一下笑得见牙不见眼。

    “冬至，包一把金瓜子给老姜头！”

    听闻这句话，老姜头一下急了眼，还没说话又被洛听雪大声按了下去：“姜老头，书上说，潭水三千尺不及老翁送我情，大概就像现在的你和我。我给你金瓜子也不为什么，就想你要是有个急用我又在的远求不到我的时候，这金瓜子能替我帮上一帮，也不枉我当日一把扯住了你，还烧了你家的鸡。”

    “只是你千万谁都不要说，省得别人害了你。”

    老姜头最终还是揣着一包包有金瓜子的手帕回了村。两位当事人谁也没察觉到，路上的争让，让带兵探查消息回来的官澈全程看在了眼里。

    后者笑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