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阿紫和虚竹悠悠转醒。
阿紫尝试运了一下力,只觉得膻中穴中真气浩荡,浑身轻盈有力。与易筋经阴阳柔和的真气不同,体内这股真气若有若无,虚无缥缈,却又似水般温暖如春。一时间竟觉得天地之间,唯我独尊,为我独享。
阿紫一骨碌坐起,却见先前那老人俨然变了个模样。本来洁白俊美的脸上竟布满一条条纵横交叉的皱纹,满头浓密的乌发脱了大半,剩余的发丝尽成灰白,一丛光亮无黑的长髯也都变得雪白。
阿紫颤声道:“师……父?”
无崖子眯着双眼,有气没力地一笑,“大功告成了!”
阿紫心中一阵悸动,“师父,您……您会死吗?”
无崖子捋了捋白须,“徒儿,我逍遥派的规矩,凡入门弟子,须得容貌出众,悟性极高,你完全符合。按本门规矩,你得给我磕九个头,方正式成为我派弟子。”
阿紫想都没想,就跪了下来,“徒儿给您磕。”咚咚咚九个响头过后,阿紫眼泪夺眶而出,“师父,这样行了吗?”
无崖子疲惫的面容上挤出一副笑容,点点头,“甚好,甚好。”
无崖子用力从左指上拔下一枚宝石指环,“徒儿,过来,让为师好好看看你。”
阿紫走了过去,她心中有些难过,她虽与无崖子是萍水相逢,但这人就将毕生功力传给了自己。容貌老去便罢,但他看上去虚弱无力,只怕命不久矣。世间有几人能对另一人付出如此真心?竟舍得将自己的毕生修为传于一人?
同样是自己的师父,丁春秋自私、卑鄙,无崖子却温柔、真诚。阿紫是打心底里地认下了这个师父。
你投我以桃,我便报之以李。你以真心相待,我便为你上刀山下火海。
“徒儿,从今日起,你是我逍遥派第三代传人。你是我的第三个弟子,出去后见到苏星河,你就叫他大师哥。”无崖子将宝石指环戴在阿紫左手上。
“好,我知道了,”阿紫泪流满面,不住点头。
无崖子轻轻抚了抚阿紫的头。
“师父,这七十年内力我不要了,你……你别离开我。”阿紫最怕有人离开自己,当下发觉无崖子气息越来越弱,一把抓住他手腕,为他输送内力。
无崖子推开她,“不可!为师天年将尽,不要白费力气。为师只求你帮我一件事。”
“便是一万件事,阿紫也为您做到。”阿紫紧紧握住无崖子的手。
无崖子笑了笑,看向远方,“为师要你去杀一人。”无崖子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冰冷,“此人罪大恶极,为师每每想至此事,都悔恨无极。此人不除,我罪业不消,死不瞑目!”
“何人?阿紫定将他碎尸万段,让他生不如死。”阿紫目光也变得阴鸷鸷的。
虚竹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身上戾气太重。便是有人再罪大恶极,却也是活生生的噍类,当耐心劝其向善,怎可动辄取其性命。”
无崖子冷冷道:“若此人仍不知悔改,反而继续为祸苍生呢?”
虚竹道:“那便该废其武功,以佛礼渡他,让他潜心修炼。”
“小和尚,你心也太好了。若有人杀你父母,逼你做他徒,每日还不住羞辱你,欺辱你,你能放过他吗?”阿紫狠狠说道。
“小师父,若有人欺师灭祖,夺师之妻,背叛师门,残害手足,你能放过他吗?”无崖子虽虚弱无力,但这一番话却铿锵有力,令人肃然无法反驳。
虚竹一愣,当下一时语塞,从小至大,师父们只告诫自己世间有坏人、恶人,却不知若那坏人罪大恶极,不知悔改,坏到极致又该当如何。
无崖子继续道:“那人在武林中号称‘星宿老仙’,便是我的第二个弟子丁春秋。”
“什……么!”阿紫登时睁大双眼,“你说的也丁老怪?”
“正是此人!徒儿,你……你拜过他为师?”
阿紫冷冷笑了两声,“此人杀我如亲生父母般的婆婆,逼我做他徒弟,每日教我毒针暗器,还不住羞辱我,欺辱我。上一世……”阿紫不愿再说上一世他毒瞎自己双眼的事,“我与他有着深仇大恨,不过他已中了我的寒毒掌,已然必死无疑了。”
无崖子双目瞬间炯炯有神,双手激动地不住颤抖,“当真?他必死无疑了,哈哈哈!”无崖子突然纵声狂笑,似疯似癫。
“师父,徒儿这就提他头颅来见。”阿紫说罢便欲向门外走去。
“徒儿!”无崖子叫住阿紫。
“师父还有何吩咐?”阿紫停下脚步。
“为师平生还有最后一事未了,你……你能否帮我向一个人带句话?”
阿紫回眸再望向无崖子时,却发现他眼神凄凄切切,饱含深情,脉脉地望着天空。
无崖子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卷轴,那卷轴古老破旧,却是用昂贵的缎带包扎而成。
“徒儿,为师只能传你功力,却传不了你武功。你带着这幅画去大理国的无量山中,那里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处,有我所藏的武学典籍,你可以依法修习。顺便……咳,咳……”无崖子说到这里,连连咳嗽,已上气不接下气。
“师父,”阿紫连忙扶住他,悄悄给他渡了一点真气。
无崖子缓了一阵,递出手中的卷轴,继续道:“你顺便帮我问问画像之人,近年来过得可安好。”说到这里,无崖子眼角淌下两行清泪。
“你武功上若有不会之处,只需说出我的名字,她定会指点你一二。”
无崖子说完,突然间全身发抖,慢慢俯下身来,双手撑地,似要虚脱。
阿紫大呼两声“师父”,便要为他渡力,却为时已晚。无崖子最后“哈哈”大笑两声,便一动不动,就此魂归天际。
虚竹双掌合十,“老先生幸苦一世,沉浮半生,心愿已了,再无憾事,善哉,善哉!愿老先生天人永福,极乐登天。”虚竹深深鞠了三躬。
阿紫和无崖子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却觉得他和姐姐姐夫一样亲近。阿紫和他虽无深厚的师徒情谊,却还是忍不住大哭一场。
阿紫跪倒在地,向无崖子遗体拜了几拜,又磕了三个响头,和虚竹缓缓离去。
*
擂鼓山下,日照桑榆,落霞红染天际。清风阵阵,火红的枫叶瑟瑟作响,朱色的衣袂随风轻扬,落日晕红了女子的温柔的面颊。女子伫立在高大的槐树之下,颙望远方。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阿紫!”朱衣女子喊道。
女子跑来一把搂了上去。
“姐姐!”阿紫抱住女子,熟悉的温暖如春水般扑面而来,涌上心头。
萧峰轻斥道:“阿紫妹子,你怎独自一人上来这擂鼓山?”
阿紫娇笑道:“姐夫在关心我嘛?”
萧峰脸一红,他虽不大懂男女之事,却也隐隐明白阿紫这话含义匪浅,当下期期艾艾,不知如何回答。
阿紫冷哼一声,“你果然天天就陪着姐姐,连我这个妹妹忘啦!”
阿朱微笑着刮了下阿紫的鼻子,“你就会欺负萧大哥。”
阿紫娇嗔道:“明明是萧大哥对我不理不睬,姐姐你还帮他说话,你也忒坏了。”阿紫摇着阿朱的衣袖,脸上堆满了不快。
“好好好,都怪萧大哥,以后姐姐不理他了,天天陪着你。”
萧峰闻言只觉得如芒在背,当下既惶恐,又开心,既紧张,又心安,矛盾至极,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阿紫看着萧峰笨拙紧张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大哥,你这是什么表情?威名鼎鼎的萧大侠怎么一脸苦样?”
萧峰道:“阿紫妹子,你别逗大哥了,你一人独自跑出去,大哥怎不担心?我和阿朱听你仆人来报,立马就策马扬鞭,赶往此处。”
阿紫嫣然一笑,“姐姐姐夫,今天发生了好多好玩的事,我一一说与你们听。”
*
“属下已探查清楚,她即将前往桐庐。”
“很好。”男子收起折扇,“盯紧她。”
“是。”
“属下还有一事:姑苏慕容未能前往珍珑棋局。”
“连‘斗转星移’也不是她的对手么。”男子轻轻擦拭着几根银针,温柔地将它们放入怀中。
门外传来几阵喧闹声,几名卫兵撞破门窗,在地上滚了几圈,登时气绝。
“李清臣已死,你为何迟迟还不行动!”走进来的是一位黑衣老者,老者拿出一封书信,重重按在桌上。
“先生教训的是,我这就行动。”男子拱手作揖,态度恭恭敬敬。
“哼,别让主公失望。”老者冷冷撂下一句话。
“邱先生,”男子倏然开口道。
老者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道,“何事?”
“父亲他……可还安好?”
老者态度缓和了几分,“有主公在,你父亲自然安然无事。”
“如此,多谢主公。”男子深邃的目光远远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他打开了折扇,缓步走近桌前。
男子拿起信封,看都没看就将其扔进火坑。
火星飞舞,映照着男子俊美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