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城外菩萨庙。
铜钱眼大的雨从浓墨的天上连成股溅在泥土里,伴随着一响惊雷,一道雷光透过庙顶漏着的大半破瓦片,照出庙里人或是厌恶或是惊恐或是冷静的面孔。
“好可怕,早知道不接这个任务了。”一位姑娘猫在同伴后面用手帕捂住鼻子道。
另一个站在不远处身后背着把长枪的姑娘瞥了眼四周说道:“不知道是何妖,手段如此惨忍。”
又一个掐着鼻子的男子附和道:“满地的手臂实在膈应人。”
倒也不怪他们这样抱怨,毕竟眼前的场面确实称得上十分“震撼”。
此时已是戌时过半,破庙里几盏烛灯燃着,黄澄澄的光忽明忽暗地照着供案前。
一眼望去只能看到褐红与惨白两种颜色,惨白的是一只只切得齐面白花花的左右手臂,堆得跟个小土坡似的。褐红是流下的干了的血,腻腻地铺在地上。
空气里流通着潮气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手臂堆得虽高,却遮不住庙里供的菩萨像。
这菩萨像似不忍心看到破庙里的惨状,自个把身体转了过去,背对着供案。
菩萨像并不完整:它缺了双手臂。
“是你!”倏然一道厉声响起,众人闻声看去,只见一位手执流星锤的中年男子,目露寒光地盯着离他不过两步的黑袍男子。
在看清黑袍男子的面容时,大多数人不由往后退了小步,身边的人硬生生在不大的庙里给他留出个空地,眼神畏畏缩缩,不敢直视他。
“怎么是他?”有人小声嘀咕道。
他身旁的少女问道:“公子认识他?”
“姑娘不是燕州人士吧,他是这边有名的术士。”说话的人压着噪子,半是惧怕半是厌恶地悄悄瞄一眼面容阴郁的男子,“这个名出的可是恶名。”
“恶名?”
“据说他杀的人比杀的妖多,更有传闻说,他不仅取命,还取魂,因此有了个取魂鬼的恶名。”男子的声音颤栗,说完他视线收回,落到身旁的少女身上,他一愣,眼神亮了亮。
眼见这少女身形偏瘦,肤色白得病态,瞳孔极黑,靠近耳垂处系着个小巧的铃铛,算不上绝色,但绝对是位清丽佳人。
“他杀人,天道门不管吗?”姑娘一双眼睛比雨雾还要叫人看不清。
天道门乃是自上古流传下的宗门,据说其根源可以追溯到几千多年以前。
一千年前,人妖两族大战,天道门掌门人率其下弟子与妖王对战,那一战天道门损失惨重,却也因此在人界声名鹊起。
当时一战导致飞升之梯破碎,天道残缺,能修行的术士越发稀少,人界凡人建起皇城,皇室与天道门各自管束凡人与术士,当世术士不是加入隐世家族,就是拜入天道门或与天道门有合作。
天道门为了管束术士对凡人出手,在各个城池都设有分坛,其总坛设于京城。
听她说到天道门,男子眸中的惊艳之色收敛,正了正神色,“管什么啊?他杀的人都是术士,如今可不比一千年前,修炼资源断缺,术士之间少不了争斗,天道门也只能约束术士对凡人出手。”
修行之路,免不了鲜血,若都束手束脚,谁能成仙?
说完他眼睛骨溜溜转一圈,见少女修为不过玄阶中品,又小心翼翼偷瞄黑袍男子一眼,劝告道:“姑娘小心些,据说他害的术士大多都是女子。”他在心里补了句,尤其是她这样孤身一人且柔弱貌美的女子。
夏槐长而翘的睫半垂,一身素色衣裙,恰似一枝梨花春带雨,男子只觉清风拂面,口鼻处难闻的血腥味都散了不少。
“小女子多谢公子提醒。”
夏槐目光投向庙中对持着的两人。
中年男子面容粗广,鼻梁处斜横一道伤疤,手执着两把玄铁流星锤,目光如矩盯着黑衣消瘦男子,冷哼一声,“没想到,居然遇到了你这贩类。”
黑袍男子目光蛇信一样扫过庙中人的脸,停留在夏槐身上,夏槐本就关注着他,见他视线落在她身上,眼神闪躲,抿着没有血色的唇。
见少女不敢与他对视,黑袍男子嘴角勾起笑,左手细细摩挲右手食指指骨,眼神一寸寸扫过夏槐腰身,好一个面若白兰,身若柳枝的柔弱少女,将她做成怨鬼,一定美极了。
心情不错地将视线从少女身上移开,落在面前叫嚣的中年男子时,狭长的眼弯起晦暗的弧度,湿冷的视线爬到中年男子脸上,区区一个玄阶上品。
世间的术士修为等级分为天地玄黄四个大境阶,天阶为最高,每一个大境阶又细分为上中下三个小境阶,如今天下术士大多穷及一生,也不堪堪玄阶上品,这中年男子看样子大惑之年左右的年纪,在燕州城这种小城里,算不错的境阶。
“待摘下你的头颅,去抱鸢阁拿赏金。”话音刚落,中年男子手臂肌肉鼓起,衣袖撑大,脚尖轻点地面,手中流星锤,直直冲向黑袍男子。
夏槐目光幽幽,这中年男子身材魁梧,身法倒轻盈的很。
不过,赏金?
“虽说天道门无法出手,但在燕州城处抱鸢阁挂他的悬赏已然达到一百两白银。”夏槐身旁男子见她面露疑惑,解释道。
抱鸢阁的悬赏榜按地域区分,夏槐到燕州城不过两天,不清楚此地的榜单。
一百两白银,可不少,夏槐摸上腰间兰草钱袋,她捉虎妖其实得了不少银两,只是她来之前将银两都换成了法宝和符箓,眼下钱袋里只余二两银子。夏槐目光紧盯黑袍男子动作,盈盈秋水眼眸悄然幽暗,似有游涡涌动。
“那位………看起来不过玄阶中品,一百两白银也请不出玄阶上品的术士?”
男子露出忌惮的眼神,压底噪音道:“姑娘有所不知,此人修为不高,可手段阴险且行踪难觅,接下悬赏的术士不是找不到他,就是了无音讯,地阶以上的术士地位崇高,又看不上一百两。”
他瞥一眼耍着流星锤正与黑袍男子过招的中年男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制服这恶人。
“轰隆”又是一声惊雷,流星锤表面尖刺闪过寒光,破空声带着风,向黑袍男子脸上砸去,黑衣人幽魂一样轻飘飘转过身,躲过,奇长惨白的手指掐诀,黑雾从指尖涌出,扑向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收回流星锤,轻松挥散黑雾,一锤锤向他,男子没躲过去,正好砸在心口,他接连后退几步,嘴角溢出血来,皱眉。
中年男子讥笑道:“你不是有什么手段吗?怎么不使出来?”
庙里有人看着男子落了下风,也想站出来分杯羹,舔着脸对中年男子说道:“兄台,我来助你。”说罢,提着剑朝捂着心口的黑袍男子直直冲上去。
中年男子见那人打了个好算盘,当即冷哼一声,手腕一甩,流星锤朝一砸,那人下腰堪堪躲过,他拍拍胸脯,稳定心神,他虽贪心但也知进退,怕真给人惹恼了,中年男子杀了他,连忙低头哈腰道:“是在下唐突了。”
“这悬赏我接了。”中年男子警告地看向庙中众人,他这句话,不单单说给那跳梁小丑听,更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
听到中年男子大放阙词,黑袍男子眸里闪过暗光,真是找死。
趁着中年男子放松心神,他手伸进袖口,双指挟住一张符箓,点在额头,唇动了动,念出口诀,浓郁黑雾穿出符箓,注入黑袍男子全身,他瞬间气息大涨。
众人一惊,甚至有人控制不住大叫:“地阶下品,他是地阶下品。”
不,只是暂时提升修为罢了,夏槐动了动掩在衣袖里的手,掐诀细细感知黑袍男子气息,强盛却根基虚浮,什么符箓,竟能瞬间提升修为,有趣。夏槐眸里带上些许兴味,与外表柔弱割裂开,细白的手伸出衣袖,不动声色握上腰间玉色长鞭。
中年男子握着流星锤的手,抖了抖,望着已然地阶上品的黑袍男子,内心不由生出惧意,玄阶上品到地阶下品,虽说只有一阶,但毕竟是跨跃一个大境阶。
地阶下品,万人里也只能找出不到二十个。
“强行提升修为,你坚持不了多长时间,还是乖乖束手就擒。”中年男子也想到黑袍男子是暂时提升修为,压下惧怕,冷声道。
只要撑到他修为跌回玄阶中品,抓他易如反掌。
庙不大,黑袍男子几乎是闪现到中年男子身前,衣袂翻转,右手弯成鹰爪,抓向中年男子,“你试试不就知道我能坚持多久了。”
流星锤交叉在胸前,中年男子连忙格挡,胸口处传来巨痛,紧接着他向身后飞去,后背一痛,砸到庙壁上,双手无力,流星锤掉落在地,喉咙一甜,吐出一口鲜血,他竟一招也接不住。
眼前发黑,看着黑袍男子一步一步走来,脚步声清晰得像在他心口上踩。
他捂住胸口,撑起身体,背往庙壁上蹭了蹭,咬牙抬头望向庙中众人,“你们要眼看着他杀人?”
先前被他喝退的男子声音不大不小说了一句,“你不是说,悬赏你接了吗?我们怎好插手。”
黑袍男子虽说只是暂时提升修为,但出头鸟不是好当的,毕竟不知道他修为能维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