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第二日刘非还未起床,便听见屋外隐隐约约传来人声,笑声,待他穿戴好衣服,屋外逐渐喧嚷起来,刘非走出西厢房,看见锄郎立在院门处与秀秀攀谈,锄郎见刘非走来,笑道:“刘公子早,湖边秋千会马上开始了,请你二位公子也去热闹热闹。”
三人出了院门,沿着湖周围了一圈人,秀秀:“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
锄郎笑道:“这些清明节赛事,不论外地本地人,男人女人,大人孩子都能参加。”
刘非:“荡秋千比赛?”
锄郎:“秋千架在湖东边一棵百年皂角树上,村子里世代流传的习俗,在皂角下祈福祛灾,能实现心愿,女子夺魁将作为今年的蚕花神,带领村里的蚕娘从事农蚕活动,男子夺魁将成为今年斋神稻作的领头人,因是天选之人,所以没有男女老少之限,神说是谁就是谁。”
还未比赛,刘非已有十一分把握,心内暗自高兴,这还用比嘛,会武功的不是轻而易举,这能难倒她!
许是担心伤了神树,坏了风水,秋千并没有架在树上,而是在树下草地及湖里打桩,立了一个足有三丈多高的人字架,可想而知,若是荡起来,人如在空中飞一般,需要莫大的勇气和胆识,怪不得一半架在水中,有水的缓冲,掉入河中,不至于荡的过程中掉下来伤亡,并立的两个人字架顶亘一横杆,两根彩绳编织的秋千绳便系在横杆上,横杆上空,凌空悬架一根如钓竿般的软鞭,挂着数个不同颜色不同高度缀着流苏的彩球,荡秋千就是为了摘得彩球,人字架前面,立有一根与横杆同高的系铃架,上面悬挂一串铜铃,在摘得最高点彩球的同时,脚点铜铃,则为今日魁首。在夺彩的同时还要点金铃,千百年来,秦家村还未出现这样的天选之人,所以,大家都默认夺彩便得魁首,而那个金铃,至今也没人摇响过。
秀秀看着眼前这似有点难度,但对自己来说,也不算大问题的比赛,倒不想参赛,这是人家秦家村自己的清明农事活动,且自己是女孩子,到时候赢了,是男子魁首还是女子魁首?得罪了树神,降罪于自己不说,万一带累村民那就不好了,所以,自己只是来凑热闹的,不能大显身手。
刘非和秀秀各揣心事,这时,一个童儿远远朝几人这边跑来,两个本就不长的胳膊上挂满了柳条编的柳圈,锄郎从童儿手里抽出一个,双手递给刘非,刘非接过,看着满心看热闹的秀秀,随手戴在她脑袋上,锄郎道:“戴柳圈,可以驱毒辟邪,是我们这里的习俗,刘公子也戴一个吧。”说着又递给刘非一个,刘非摆手拒绝道:“我就不用了···”随即指着秀秀道,“有她在,还能有什么邪祟敢近我的身!”
秋千架旁,四个壮年搬来一张八仙桌,祭品齐备,秦婆婆居首,一众十分有地位的老丈居后,举行酬神仪式,刚刚还熙攘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双手合扣于胸前,垂首阖眸祈愿。
这一场景颇为虔诚肃穆,秀秀低声问刘非道:“他们在干嘛。”
“祈春。”这一刻所有人皆是平等虔诚的信徒,无关身份地位,刘非感受到一股千人同心的凝聚力,这些普通的百姓,所求不过是健康长寿,衣食丰足,为此,他们付出了自己辛劳的一生,而靠自己这微薄的力量,所为终究有限,所以那股神秘的力量自然就成了主宰的希望,这就所谓尽人事,听天命,“百年皂角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历四时之迭变,已具灵气,赛会受此灵气庇佑,将村民丰收的心愿传至上天。”
随后几个妇人搬来数把灯挂椅,秦婆婆与各位耆老各自入座,锄郎敲锣,锣声响彻湖周,唱道:“春祈秋千赛会开始,恭请秦婆婆压秋千~”
秦婆婆起身,登上八尺多高踏台,双手紧抓秋千绳,跳上秋千踏板,锄郎撤去踏台,年近七旬的秦婆婆摆动身体,悠然荡着秋千,随后缓缓停下,下了秋千,敲锣喊道:“风调雨顺~春华秋实~”
围在湖边的男女老少皆拍手喊道“好~”
此项传统民俗已在此地延续了千年,自打先祖躲避战乱由北南迁落脚于此,便有了这项民俗,此刻不管男女老少,都似健将般前赴后继,跃跃欲试,年纪大的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已年华不再,年纪小的志得意满,没讨媳妇的壮年要展示雄风和气力,正当妙龄的姑娘不甘输给男儿。在这项赛会面前,有的只是勇气胆识和气力智慧的较量。
自己以前也荡过秋千,可没荡过这么高的秋千,这项活动看上去十分危险,秀秀抬头看着三丈多高的秋千架,这跟自己以前见过的直耸入天的寺塔一样高,而且还要摘得不同高度的彩球,秀秀专注地观察每一个荡秋千的人,找到他们失败与成功的关键所在,总结自己的经验,虽然自己不参赛,但这吸引人的活动已经勾走了她的心,让她全身心投入到每一个细微之处,试图从中学到点什么。
有人坐着荡秋千,有人站着荡秋千,甚至还有两人一起荡,其中不乏有勇有谋者,不过他们最多也只能摘几根线较长的彩球,几乎没人能荡至与地面平行,与横杆高齐高,摘得悬竿上那根线最短的彩球,脚踢金铃。
赛会已经入白热化阶段,秀秀也看得心潮澎湃,人群中钻出一个女子,梳着双平髻,脑后的秀发平分,编成麻花辫,垂在肩两侧,即使自己离秋千架百十米远,秀秀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个女子洋溢着的活力。待前人下了秋千架,她一跃上踏台,跳上秋千,朝锄郎使个眼神,锄郎会心一笑,将踏台移开,姑娘扭动身体,带动秋千摆荡,每次摆到一端,她就迅速弯曲膝部蹲下,秋千摆到最低点时,她又立即站直身子,就这样从最开始较小的幅度,到后来幅度逐渐拉大,秋千越荡越高。
这不昨日那个小娘子嘛~秀秀被女子吸引,而刘非却时不时瞄锄郎,此前他都是站在一边,高兴地看着赛秋千的人,而这次,随着秋千越荡越高,他脸上欣喜的表情慢慢褪去,那样子明显是在担心秋千上的姑娘。
姑娘越荡越高,锄郎忍不住喊道:“不能再用力了!”
女子全不在乎,马上就要登顶,再加把劲儿,就能荡至架子最高点,平行于地面,此时锄郎已经嗅到危险,起初加大力度摆动身体,秋千会缓慢升高,而后荡秋千之人应逐渐泄力,靠惯性和少数几次用力就可保持秋千摆动幅度,无需一直用力,而这个姑娘似乎从一开始就奔着最高点去,一直加力,这样下去,非得翻过去掉下来不成,锄郎急着敲锣喊道:“不能再用力了,太危险,会翻下来的!”
“女中豪杰啊。”秀秀平生最佩服有胆识的人,更何况第一次见她,便被她的气质神韵吸引,跟她甚是投缘,秀秀侧头问身边人道,“这姑娘是什么人啊?”
“她叫秦荆娘,是我们村秦大夫的独女!”
“秦大夫?”
“秦大夫原是个秀才,考了多年乡试也没进取,后来干脆回乡开了个药铺,安心务农治病救人,他近四十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却也不娇生惯养,当男孩子一样的。”
“我们浒关没有人不识得秦大夫的,他在关口协助官府收税,从不为难商民,为人勤恳正直,恪尽职守,十多年来深受官民爱重。”
锄郎重重敲了一下锣,喊道:“不能再用力了!”
女子就在马上摘得最高点绣球时又加了一把力气,绣球摘得了,秋千已经高于人字架最顶端,绳索松懈,在回荡途中,绳子又突然拉直,女子也保持不住重心,紧抓绳索的双手已经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力,女子被秋千甩了下来,锄郎扔掉手里的锣,先女子一步跳入水中,而女子从三丈多高直直掉入水中,被摔得不省人事,锄郎将女子从水中拖上岸,女子父亲赶紧上前查看她的伤势,好在只是被摔晕了,无什么大碍,施针过后,女子醒来,秦婆婆笑道:“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荆娘,今日你摘得了魁首,不过下次可要长点记性了,有勇须得有谋,否则那就是蠢了!”秦婆婆拿起锣,重重敲了一下,喊道:“谁说女子不如男,今日女子魁首,也是第一个魁首,秦荆娘。”
听到如此,那些正当壮年的男儿怎甘于下风,一个一个站上秋千踏板,拼着落水的危险也不能输给女子。
可是说的容易,等他们站上了那个踏板,荡到了他们所能荡至的最高点,便不能再用力了,不是不敢,不仅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也无法在空中自由运力攀至顶端,就像秦婆婆说的勇气和胆识都有,但是谋略和技巧,以及熟练程度欠缺,这不是怀揣着满腹雄心壮志就能成功的,即使拼着落水的风险也只能事在人为。
刘非看秀秀满心激动欢喜的样子,猜她看得心痒痒,也想上去试试,逗她道:“你也想玩玩?”
许是看的痴迷,许是人声嘈杂,脑袋顶着柳圈的秀秀没听见刘非的话,直直看着赛会,刘非凑到秀秀耳边道:“你想去就去吧,只要你不摘绣球,只是玩一玩,也没什么关碍。”
“对呀!”秀秀抓住刘非手臂,如一只俏皮可爱的小鹿般兴奋地两脚点地,急不可耐,“刘非,你好聪明啊!”
锄郎将踏台搬来,秀秀摆手道:“不用!”
秋千踏板是一块满是小坑的半圆木头,小坑是为了增加摩擦,半圆是为了减小阻力,秀秀轻轻一跃,双手抓住八尺高的踏板吊在秋千下,众人皆拍手叫到:“好功夫!”
锄郎道:“包公子,你这样太危险了!还是站在上面吧~”
秦婆婆笑道:“她有她的玩法,你们只管看戏,莫要管她。”
秀秀摆动身体,带着秋千荡起来,随着秋千摆幅变大,秀秀单手抓住踏板,一手拿下柳圈,用嘴衔住,双脚去勾踏板,解放双手,倒吊在秋千上,靠腰部力量带动秋千继续荡,众人从没见过有人这样荡秋千,心随着秋千上的秀秀悬到嗓子眼,秀秀秋千荡出四分之一圆,自觉脚有些勾不稳踏板,倒挂起身,一个龙咬尾,双手去抓踏板,同时双脚离开踏板,在空中翻了个方向,荡至最低点的过程中,秀秀跃上秋千,坐在秋千上,膝窝勾住踏板,再次半身悬吊空中,看到这里,人群中有的拍手叫好,有的担心她掉下来,有的说她不自量力,刘非看着秀秀时而腾空而上,时而俯冲而下,还在这过程中不断变换着花样,后悔叫她上去,玩玩就得了,搞这些杂技太危险了,人在荡,魂在追,这要是掉下来,非得粉身碎骨不可。
刘非走到锄郎身边,面有不悦道:“敲锣提醒她,叫她下来。”
锄郎敲了一声锣,秀秀只当大家在为她喝彩,又在兴头上,越玩越嗨,凭自己的功夫,能快速荡至最高点,并夺彩点金铃,但自己还不想这么快结束这好玩的游戏,每当秋千越荡越高时,秀秀便不再用力,只玩花样,等秋千自己慢慢缓速下来,秀秀又专注摆动秋千加速,这看得刘非直冒火。
眼看秀秀倒挂在秋千上从高处飞来,马上逼近地面,刘非夺过锄郎手里的锣,重重来了一下,怒道:“下来!”
秀秀与刘非擦身而去,再次由高处飞来时,秀秀将嘴里的柳圈扣在刘非脑袋上,又无视他而去。
秀秀这一举动对于一个第一次参与这种高危赛会的人来说,无疑是找死,虽然她身有功夫,可是即便是武林高手,也无法在悬崖峭壁上反复横跳,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此刻她的名字或许在生死薄上时隐时现,只要阎王爷睁大眼睛细细看,就能清楚地知道,她的大名,刘非的肠子都要悔青了,连自己还不知道她的真名,如果她死了,那墓碑应该怎么写!!!包大,于此年此月此日此时此刻死于荡秋千!!!关键是她找死还是自己一手促成的!!!
不出一刻钟,秀秀的耐力不足,自己也玩够了,看客如此给力,时不时欢呼,刘非还为自己敲锣打气,自己仿佛结结实实做了一回英雄,不去点那个金铃,真的有点可惜,秀秀还是没忍住,跃上秋千踏板,摆动身体加力,秋千越荡越高,平行于水面那刻,秀秀嘴咬彩球,脚点金铃,那一瞬间,刘非屏住呼吸,心停了一拍,两肩酥麻,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肉身,仿佛灵魂高了□□一头,下一刻就要出窍。
随着金铃“闶阆~闶阆~”清脆悦耳的声音而来,秀秀由高空飞来,刘非的心一抽一抽般痉挛。
秋千停了,秀秀膝窝勾着踏板,仍倒挂秋千上,众人全都拍手叫好,手舞足蹈,人声鼎沸,这一场视觉盛宴堪称完美,秀秀的虚荣心也升到顶点,本想来个神龙摆尾飒爽收尾,正欲摆动身体收身,刘非以为秀秀又要显摆,再次致自己于危险之中,由气转而为怒,被那个还想空中飞人的秀秀气得冲昏头脑,他扔掉锣,走在秋千架下,锄郎惊喊道:“刘公子,危险!”
秀秀哪里看到上来阻止她的刘非,小小的摆幅让自己不小心撞上刘非,一个倒挂,一个直立,正好面对面撞上,秀秀亲上了刘非。
众人唏嘘:“噫~”
刚刚那一场精彩的表演再也没人关心了,两个大男人突如其来的亲吻,让全村村民笑得前仰后合,抚肚拍腿。仿佛今日的高潮并不在比赛,而在此刻两个人的亲吻。
秀秀像个钟摆一样,要再次撞上刘非,可刘非不知是不是被亲傻了,竟然不躲,秀秀一掌推开刘非,一个侧空翻从秋千架上跳下,听着众人的笑声,秀秀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用手背死命地擦着嘴,仿佛吃了辣椒般,面颊和脖子火辣辣的,如果现在有个铜壶坐在自己脸上,那铜壶里的水非要“嘟嘟”冒白气不可,秀秀涨红着脸不知该当如何。上一秒众星捧月,下一秒丢人至极,恼人的刘非~
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这次看官有点多,刘非起身,刚刚想训斥秀秀的念头早已不知飞哪里去了,随之那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占满了他的身心,那些看官似乎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女子,刘非瞄了秀秀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转身离开,离湖岸人群越来越远,刘非的心还是无法平静下来,上一刻还在为她玩秋千生气,这一刻自己才明白,这颗心已经被她占据。她扑过来的那一瞬间,自己的眼里心里除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神意全被她吸去,甚至期待她撞进自己怀里,自己一直奇怪,她怎么会有那么强的魔力,可以轻而易举操纵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原来苏州那一日的相撞,她早已撞在了自己的心上。
为了缓解秀秀的难堪,秦婆婆笑着走来,敲锣喊道:“这孩子还小,又是外乡人,第一次荡秋千,只是看了前面几个人的表演,就荡得这样好,你们年年参会,可有甚长进?人外有人,你们只顾看热闹,可有领教她的功夫,哪怕一点皮毛?今日男子魁首还没有呢,别叫别人看扁了你们!”
村民不再笑,有的儿郎低头羞愧,锄郎自请出战。
比赛还在继续,秦婆婆瞧着秀秀没了刚刚看戏的兴致,一直低着头,面颊的那一抹火烧云未褪,心里的疑虑也解了七八分,前面刘秀才舍了贰佰两银子也要带她走回京师,当下俩人这别扭的样子,看来刘秀才不仅知道她的身份还对她有些意思,只恐这孩子还蒙在鼓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