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次日卯时,陆七敲开了虞揽镜的房门。

    “有事?”虞揽镜睡眼惺忪,起床气浓重,就算面对一脸憔悴的老妈子陆七也毫不留情:“没事就滚回去睡觉,别烦我。”

    陆七双眼熬得通红,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怕小澈不适应这儿。”

    虞揽镜靠着门框打盹,早起导致他严重精神不足,甭管什么小程小澈,一概是打扰他美梦的王八蛋。闻言他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出门左转,你家小澈在隔壁院。”

    陆七眼瞅着虞揽镜一脸“管我屁事”的样子,急得吹胡子干瞪眼:“哎呦我的大小姐啊,你能不能别摆那一脸死样子——你想想,他那么小一个孩子,经受了这么大的事儿,来这又人生地不熟的,正是需要人陪着的时候……”

    虞揽镜听懂了。陆老妈子言下之意,就是要他好人做到底,和他共同投身光荣的老妈子行业。

    虞美人虽然第一次发善心,但也仅限于一次。于是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你行,你上,我不行,所以我不上。”

    说完,那扇门啪一声关上了,留下忧心忡忡的陆老妈子一个人站在门外无计可施,满怀失落的在院内惆怅地遛弯。

    陆七不是虞揽镜那样万事不在意的人,他一早就看出来程澈看似无事实则浑噩的状态。

    当局者迷。程澈拥有洞悉世事的通透心思,但毕竟还太小,遭逢如此大变,内心彷徨感伤难免,如果不及时开解,恐怕走上歪道,误及终生。

    陆七不希望程澈如此,但他一个大老爷们,实在不懂怎么哄孩子,无计可施,只能干着急。

    这可怎么办呐……陆七进入梦乡前仍在暗自发愁。

    另一边,程澈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程澈是家中独子,万千宠爱集一身,难免养成有些娇纵的性子,自小上房揭瓦无恶不作,时常惹得左邻右舍上门告状,也是令家中父母头疼的泼猴。

    可变故总打的人措手不及。

    程澈站在父母坟前时如大梦一场,脑子晕晕乎乎的,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昔日点滴似在眼前,又不断与眼前惨淡相交,编织出痛苦与惊惶巨网,轻而易举就将这个八岁的孩子兜头罩住,就像捉住了一只懵懂的幼鸟。他本能挣扎,以至折断羽翼,深陷囫囵。

    但死亡如一道晴天霹雳,当意识到死亡的阴影降临时,程澈就再也无法浑噩了,他必须清醒,必须直面死亡,必须接受自己已变得一无所有——

    压抑,痛苦,但别无选择。

    因为活着的人还要走向明天,总要接受已有的现实。

    只是死亡重负令人难以喘息,一切的骄纵鲜活都在死亡的阴影下化作过眼云烟,再也不见了。

    梦魇如潮水般卷过脑海,程澈猛然睁眼,再无睡意。他起身,惊动了床前的小童,小童揉着困倦的眼,悄声询问:“需要点灯吗?师兄?”

    程澈低声答道:“帮我点一盏灯吧,多谢。”

    小童有点惊奇:“师兄太客气啦,我本来就是为你守夜的。”

    在小童转身添灯的空隙里,程澈胡乱抹掉了满脸的泪。

    程澈在床下守着一豆灯火枯坐一夜,连守夜的小童都忍不住连连打哈欠,困得头一点一点的。

    “不能睡……”小童努力撑起头,朦胧的灯光中他看见程澈,孩子白净的脸颊有几分消瘦,一双眼睛明亮而有神,但总是蒙了一层雾蒙蒙翳。

    其实程澈的年龄比小童还要小一些,但小童却觉得,程澈总像大人似的,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他想不通,少爷把程澈带回来,难道程澈不是少爷的朋友或家人吗?陆七哥哥曾说过,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一家人,对待家人,为什么要这么客气?

    “你……要不要到床上睡?”

    小童子神志昏昏沉沉的,猛然听到这句话,迷迷糊糊间就胡乱答应了,他爬到床榻上,觉得身下的被褥实在柔软又暖和,于是惬意地咂巴嘴,大概以为自己做了个好梦吧。

    程澈跳下床,床对面一面落地镜,他照着那镜子穿上衣裳,笨拙地给自己挽头发,但无奈,他总绑不好。

    眼看程澈一头秀发马上要变成鸡窝,门嘎吱一声开了。

    是采春。她站在门口,惊愕地看着房内的景象,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程澈不由露出一个笑。

    采春看看程澈,又看看床上鼓鼓囊囊的一团,简直哭笑不得。眼见她上前要把小童从床上拎下来,程澈叫住了她:“没事,是我让他睡的,就让他睡吧。”

    小童发出模糊的嘤咛,像是在认同程澈。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睡得香甜。

    采春扶额,到底叫醒了那小童:“大可让他去别处睡,总不能占着公子您的床。”

    “谁呀?”小童迷迷糊糊地睁眼,先是看到了站在一边的程澈,一转头又对上了采春黑着的脸:“哇,是采春姐姐!”

    吓得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

    看看程澈,再看看身下柔软的床,小童露出一个绝望的表情:“采春姐姐,我晚上是不是梦游把师兄给推下床了?”

    采春好不客气地揪着小童的耳朵:“玄明,你可真会给我惹事,今天本来不是你守夜吧?说!景明跑哪去了?”

    “我不是看…看景明拉肚子才替他顶班嘛。”玄明弱弱道,“万一他在师兄面前拉肚子,那多不好。”

    提到程澈,采春更气,正要继续数落他。程澈却主动替玄明解围:“都是我让玄明做的,跟他没关系。”

    “……采春姐姐,”程澈仰头看她,像是鼓足了勇气,半晌才说:“采春姐姐,求你不要罚他。”

    “……”采春沉默了一会,玄明却感动得眼泪汪汪:“师兄,你真好。”

    最终采春没有再训,注意到程澈乱糟糟的头发后,她给程澈挽了一个简单的马尾。

    “采春姐姐,能教我怎么挽头发吗?”

    采春娴熟地替程澈绑好头发:“少爷大可不必学这些,玄明会帮你的。”

    “我不习惯别人照顾。”程澈慢慢说,“所以采春姐姐,你可以教我吗?”

    不习惯别人照顾的人,怎么会连头发都不会梳?采春看破不说破,这位少爷,据陆七说是青山君故友的孩子,故友不幸陨命,临终前把程澈托付给了青山君。

    失去父母的孩子,大概都是这样。会惴惴不安,会立刻用一切坚强将自己武装起来,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但内心的痛苦彷徨是掩盖不了的。

    能将床让给素不相识的玄明,因不忍心看别人受罚而挺身而出的人,无论如何,心地都是善良的,因此,也不会走上歪路。

    采春临走前摸了摸程澈的头,像邻家的大姐姐一样,她的杏眼中盛着笑意:“既来之则安之,你来到这,就不要见外,有事就说,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好吗?”

    程澈轻轻点头:“我会的。再见,采春姐姐。”

    采春走了,玄明一改蔫吧模样,脸上阴云一扫而空。他不由分说的拉住程澈的手跑出了门——

    “师兄,”玄明兴高采烈:“我带你去找景明吧!”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少年的身影,远远的出现在程澈眼中。

    “景明!”玄明拼命向那人挥手,“快过来呀!”

    他看上去比玄明大不少,十三四岁的年纪,身着白衣,连发丝都一丝不苟,整个人散发着冷淡的气息。

    “弟子景明,拜见师兄。”景明俯身行礼,他手里提着包裹,隐隐飘出一丝香味。

    程澈有些受宠若惊:“我并未拜入青山君门下,不用如此郑重。”

    景明的回答一板一眼:“青山君已昭告天下,不日将收您为亲传弟子,师兄不必拘谨,您拜入青山君门下不过时间问题。”

    景明顺手把包裹递给玄明,不客气地摸了一把玄明左摇右晃的头:“烧鸡,给你。”

    玄明欢呼一声跑远,程澈却还是有些疑惑:“景明,你与玄明比我入门更早,为何要称我师兄?”

    景明看着玄明跑远,眼中露出淡淡的笑意,他回答:“我与玄明虽比师兄入门更早,但只是外门弟子,按照门规,外门弟子要称内门弟子为师兄。”

    程澈点头,不再多言,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景明盯着他,被一双冷淡的眼睛盯着总是令人发毛。程澈正要移开眼,景明却突然说:“师兄是否要用膳?”

    程澈答道:“不用。”房间里还有几块点心,他打算用点心垫一垫。

    总之,他并不很想麻烦景明。

    景明依旧执着地看他,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黑黝黝的眼睛看得程澈进退两难。最后是玄明的出现打破了沉默,这没心没肺的孩子跑过来,问两位师兄要不要吃烧鸡。

    “不用。”景明寡言少语,一句话谢绝了玄明的吃鸡邀请,自顾自转身走了。

    “这个木头……”玄明小声嘀咕,“明明也很想亲近师兄吧。”

    程澈回过神,下意识问:“什么?”

    玄明有意刺激景明,故意大声喊:“师兄你不知道,景明做饭可好吃了,他肯定是想亲近你,所以才想给师兄你做饭吃。”

    玄明眨眨眼,颇为狡黠的样子:“毕竟要抓住男人的心,必须要抓住男人的胃嘛。”

    远远的,程澈看见,景明的脚步稍微踉跄,旋即加速,逃也般地离开了,不禁讶然。他终于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学着玄明,故意大声道:“没事,我等着景明师弟做饭给我吃啊。”

    景明跑得更快了。

    “哈哈哈……”玄明跟程澈相视一笑,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笑脸,玄明笑得前仰后合:“景明那家伙,现在恐怕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吧。哈哈,一想到这个木头也有害羞到不肯见人的时候,我就……”

    景明旋风一样跑回来,一把掳走了玄明,捂住了他那张叽叽喳喳的嘴:“欸师兄你看他,都恼羞成怒了…唔唔……景明你干嘛!”

    景明耳尖红得滴血,镇定全无,只好出言威胁:“下次不给你带烧鸡了!”

    玄明这才意犹未尽地闭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程澈站在那里,半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笑了有好一会儿了。

    玄明也看着他笑:“师兄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要多笑笑啊。”

    程澈连日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也有心情开玩笑了,他脑海中浮现出虞揽镜的样子,坏心眼地问:“那我跟虞师兄比,谁笑起来更好看?”

    “虞师兄?别了吧,虞师兄只会冷笑。”玄明打了个冷颤,想了想,转身对景明说:“景明师兄,你笑一下。”

    景明不明所以,照做,他僵硬地向上撇起嘴角,活像个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玄明不满意:“你想象一下,有一天咱俩比试,我一招就把你打趴下了……”

    景明嘴角向上弯起一个略微嘲讽的弧度,玄明兴奋地击掌:“对对对,就是这种笑!虞师兄每次骂人前都会露出这种笑容,然后就开始骂别人是蠢货、笨蛋、大傻子,骂得可狠了。所以每次虞师兄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们都避开他,免得被骂成白痴——上次青山君偷喝了虞师兄的沧溟玉露,虞师兄追着他骂了三天,骂声那叫一个……”

    玄明卡壳,景明补上:“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玄明猛猛点头。程澈想到虞揽镜对青山君未能发表的那篇王八之论,内心居然感到有点惋惜——那肯定是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作。

    景明插话:“你说,你想一招把我打趴下?”

    玄明跳起来就要跑,那样子活像是像是要躲避洪水猛兽。景明却攥住他的后衣领,像提小鸡仔一样把他轻松提起来,开始苦口婆心:“以你现在的水平,再过一百年也不可能,所以与其每天八卦,不如跟我好好练功……”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聊八卦了!”玄明抱头鼠窜,嘴里不断发出惨叫,每一声都是对景明的控诉:“饶了我吧祖宗,跟你练功简直不是人能干的事——不信你问师兄!”

    程澈和景明对视,景明一脸“这真的很难吗”的样子,向程澈粗略讲述了自己的一天:“晨起默诵心经,绕小院跑六圈热身,挥刀一万下,打坐两个时辰。还有……”

    程澈胆战心惊:“还有?”

    “一些杂务,不过都是些小事。最后,睡前默诵心经。”景明认真道,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

    程澈与玄明面面相觑,内心升腾起一股对景明的肃然起敬之感。玄明踮起脚用力拍了拍景明的肩膀:“师兄,有这份毅力,你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景明认真点头,显然很认同,他话锋一转:“所以你也应该……”

    玄明脚底抹油,赶紧溜了。

    景明无奈,转身看到身侧的程澈,顿时眼前一亮:“师兄……”

    程澈虎躯一震,连忙追上玄明的身影,与他一同撒丫狂奔,溜了,独留景明一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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