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即使陆七暴跳如雷,声如洪钟,也没能把虞揽镜再招回来。无可奈何之下,陆七只好甩开步子,选择徒步下山。

    台阶很窄,仅容一人通过,又弯成了条麻花,四拐八拐间时不时就被茂密的树藤糊了满脸,又或者被不知哪来的野树枝勾住衣角摔得人仰马翻,走起来颇有种顾头不顾腚之感。

    陆七走在最前面,程澈次之,景明断后。

    若问玄明为什么没来?答案是玄明那一身懒骨在关键时刻果断弃暗投明,坚决不下山,美名其曰:镇守后方。

    陆七走山路倒没什么,虞家本家是武将世家,陆七自小长在军营里,对付这几步山路自然不在话下;而景明经常下山,日久天长以来也练得一双好腿,走山路也还凑合。

    只有程澈,人生地不熟,一段路走得鸡飞狗跳,这山仿佛有意欺负他,专从犄角旮旯的地方伸出些藤蔓,摔得他五脏六腑像摇匀了的鸡蛋黄,一张嘴就能吐个昏天地暗。

    陆七拍着程澈的背,无奈道:“再忍忍,这路不长,很快就走完了。”

    “……还有多久能走完?”程澈半死不活的靠着山壁,听到这话,眼神中猝然迸发出一丝光亮,他仰头期待着看着陆七。

    “……一炷香的时间吧,快的话半柱香。”

    程澈生无可恋的把头侧过去,觉得自己直接从山上跳下去的话会更快。

    景明担忧道:“师兄,若是不舒服,就让我背着你走好了。”

    程澈的目光从景明真挚的神情移到他竹竿一样的身板上,在良心的驱使下,程澈用气若游丝的声音答道:“不必了,我能行。”

    就这样一路摔摔打打、磕磕绊绊,程澈总算走到了山脚。

    “……为什么青山君把山路修的这么……”程澈喘着气,一时难以形容这歪到姥姥家的路,他毕竟还小,累得实在迈不开步子,只好由陆七抱着向前走。

    景明的声音从侧边响起:“回师兄,因为山上有不少妖物,因此青山君在山上设下了阵法,阵法凶险,为防止弟子误入,上山的道路要和阵法避开,所以才曲折了些。”

    “这不是仙山吗?仙山也会有妖物?”程澈不解,在他听的话本子里,仙山就是世间顶美好的地方,别说妖怪,连洗脚水都是琼浆玉露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次陆七答话,“这山本来是两座荒山。”

    “荒山?”

    “对,这荒山原本除了妖物啥也没有,后来为了给小镜养病,小镜他娘就专门在这修了座道观。”

    越说越糊涂,为了给虞揽镜养病修的道观,怎么会成了沈敛开宗立派的老巢?程澈怀着满腔疑惑继续发问:

    “那青山君……?”

    “青山君本来是云游的散修,”景明回答,他对这些似乎格外熟悉,“偶然得知虞师兄身负怪病,好奇之下毛遂自荐,一举治好了虞师兄的病。赵夫人感念青山君救子之恩,便将道观送给他,爱子也一并托付。”

    “……”程澈有点瞠目结舌,一出手就送一座道观,虞师兄家也太有钱了吧?

    他忍不住低头悄悄问陆七:“陆七哥,”

    “嗯?”

    “师兄家很有钱吗?”

    陆七噗哧笑了,他眨眨眼,狡黠道:“你猜?”

    这时景明又说话了,他整个人就像一本一丝不苟的书,仿佛什么都知道:“师兄的母亲赵夫人是大梁皇商,生意遍布天下,富可敌国。父亲宣平侯,二哥宣平侯世子镇守西北,战功赫赫。”

    程澈倒吸了一口凉气,双腿隐隐发软,万万没想到师兄的身世这么豪华。

    再想那天山下师兄往街上撒银子的壮举,程澈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了,毕竟有钱就是任性,更何况虞师兄家还有权有势,一家子鲜花着锦,炙手可热。

    程澈又想到他爹娘,顿觉心酸,他家现在别说家产,爹娘都没了,只留给他一把据说名扬天下刀继承。

    “陆七哥,你把我放下来吧,我自己走。”他声音闷闷的,陆七一猜就是想到爹娘了,他叹了口气,把程澈放下来的同时拍了拍他的肩:“小澈,这以后也是你家了。”

    终归是不一样的。程澈心里空落落的,除了闷痛就是苦涩。只是这份空落在看到长得一望无际的白玉阶实戛然而止。

    曦光下,那白玉阶洁白无瑕,泛着淡淡的莹润光辉,一看就是上好的玉料,玉阶缘还镶着金边,朴实无华的金光差点闪瞎了程澈的眼。远远的,台阶之上的一道大门也是用极好的红木雕琢,庄严的挂着块牌匾,提了三个龙飞凤舞大字:惊仙殿

    这哪是惊仙殿,分明是金仙殿吧!

    “来了?”

    台阶前站了个人,他背对众人,白衣翩跹,墨发高束——却不是沈敛。

    “弟子见过沈仙君。”景明恭敬行礼,陆七也难得郑重,俯身作揖:“沈仙君。”

    “这是小镜的师父,”陆七转头对程澈悄声道,“你叫沈师叔就成。”

    “弟子见过沈师叔。”程澈也做模做样的行礼,只见那谪仙一样的白衣人淡漠地一摆手:“不必多礼——程澈,你跟我来。”

    陆七脸色变得奇怪,收徒大典的日子,做师父的沈敛不来,反而让做师叔的沈彻来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

    “青山君……昨夜又饮酒了?”陆七怀着忐忑的心情发问,世人皆知青山君是个酒疯子,醉了酒什么荒唐事都干,现在他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

    令他松了口气的是沈彻否定了他的问题,没等他这口气舒舒坦坦地放回肚子里,沈彻面不改色,接着道:“他去杀人了。”

    “咳咳!咳!”陆七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他面如土色,咳了个惊天动地。

    程澈和景明站在原地面面相觑,都从鼻子眼中读出三分惊愕与七分惊恐。

    “那程澈怎么办?”陆七颤声问,做师父的都跑了,总不能指望着拜师的临时找个师父去吧!

    “不必担心,他有分寸。”沈彻一脸波澜不惊的面瘫像,他清冷冷的眸子望向程澈:“你过来,跟我走。”

    陆七上前两步,却被沈彻抬手制止:“你们跟小镜一起走。”

    沈彻转身,露出一个哈气连天的红衣少年,正是一言不发卷毯跑路的虞揽镜。不知他从哪里换了身郑重其事的衣服,打扮的倒是人模人样,脸上自在坦荡,一点也看不到心虚愧疚的样子。

    陆七气得简直要暴走了,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景明安静如鸡地跟在他身后,又默默伪装成一块不会说话的背景板。

    “虞,揽,镜。”陆七阴森森道:“给我过来!”

    虞揽镜坦坦荡荡走过来,眼神清白无辜的和陆七对视,半晌后陆七败下阵来,妥协似的在虞揽镜肩头拍了一下。陆老妈子痛苦地想:下次,下次我一定狠下心教训他……

    陆七和景明一起坐飞毯,眼看他们悠悠飞起,虞揽镜打了个哈欠,随意掐了个诀,他腰间的佩剑嗡鸣一声,随着他指尖一点飞到足下,载着他稳稳向惊仙殿飞去。

    程澈一直看着踏剑而去的虞揽镜,眼中情绪杂糅,不知在想什么。

    山脚下转眼只剩程澈与沈彻。沈彻不发一言,抬脚迈上白玉阶,程澈也赶紧跟上,就在他抬脚迈上白玉阶时,脑海中突然嗡的一声,四周景物霎时完全变得陌生,肩上也仿佛突然多了重物似的,压得他迈不开步。

    火,铺天盖地的异火,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鲜红的火,这场景熟悉得让程澈浑身僵硬。

    “摒弃杂念,向前走。”沈彻低沉的声音响起,冷冽如清泉,“不要被周围干扰,只是幻境罢了。”

    程澈在那一瞬间头脑完全空白,只是茫然的追随着沈彻的声音,抬腿向前走,热浪从四面八方而来,如千钧重负将他压在其下,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向前迈步。

    一步。尸鬼狰狞腐烂的脸忽然逼近,獠牙离他的脸只有几寸之遥,属于死尸的腐臭的气息尽在咫尺,逼得他想要后退一步。

    沈彻低斥:“后退一步便是前功尽弃!”

    程澈手心洇得全是汗,他快步向前,尸鬼浑浊的眼神阴鸷的贴在他后背,却再也没有前进半步。

    两步。烈焰遮天蔽日,其中又有无数的焦尸残垣,仿佛人间地狱,程澈亲眼看到远处一个人影被烈火点燃,先是皮肉被火焰烧得酥脆脱落,然后露出鲜红的血肉,很快,肉也被火焰吞噬,最后连骨架都被蚕食殆尽,灰飞烟灭……痛苦到极致的哀嚎声回荡寰宇,闻之惊心,程澈想到何自逍,心口窒痛,她被火焰吞噬的时候,神情那么温柔,可她当真不痛吗?

    “凝神。”沈彻仿佛察觉他内心的杂乱纷扰,清冷的声音如利剑劈开他浑噩的神志。程澈陡然惊醒,他咬牙,将泪意憋回,他答应过她,何自逍的儿子不做孬种!

    五步,六步……程澈走过尸山血海,烈焰滔天。周围一片死寂,只有火浪,将过往一切焚化成灰,程澈不知脚底踩着的是谁的尸骨,尽管知道是幻境,但在边陲小镇所经历的过往的一切点点滴滴还是涌过心头,路过一片焦黑残垣,他会想到那曾是谁的家;看到一颗将被烧尽的树,他会想到他曾在树下与邻家哥哥数过蚂蚁;走过一个略凸起的小坡,他会想到他过去曾和爹娘一起,在那小坡下练剑习武……他走过一道被烧得摇摇欲坠的、只剩下伶仃骨架的门,像是被什么指引,他一忍再忍,还是禁不住转过身。

    沈彻没有出声,程澈就这么转过身,他仔细端详那残存的门架子,那上面应该挂着一块笨重粗陋、造型有些滑稽的牌匾——那甚至不能称为牌匾,只是块寒酸的破木板子,可破木板子上却写着极端正的三个字:玉门镇

    玉门镇和玉门关一点关系也没有。它没有天下第一关的雄壮,也没有军事重镇的重要意义,更远不及天水镇繁华。它只是一座集合了一众穷鬼穷神与伤老病残的边陲小镇。

    可它也如此独特,承载着许许多多人,包括程澈这个小小少年的无数春秋岁月;它也如此传奇,在来死到临头派的一路上,程澈也听到人们总隐隐议论,那个力挽狂澜的英雄何自逍的埋骨地就是玉门镇呢……

    可是如今世上再没有玉门镇了。连带着那许许多多的人,那个力挽狂澜的英雄何自逍,一同化为灰烬。

    程澈呼出一口颤抖的气,利落地下跪,对着那片火海框框磕了三个响头。

    他想,他活着可能也是一种天意,是上天要他活下去,代世人记着玉门镇,记着玉门镇中一百三十五户人家,记着那个世人若即若离的英雄。是上天要他代这些生命活着走出玉门镇,亲眼去看玉门镇外的世界。

    程澈站起身,最后深深的忘了那火海一眼,向外踏出一步。

    火焰、残恒在霎时间消散,程澈如梦初醒般环顾四周,他发现他已站在惊仙殿前,面前是沈彻,身边是刚收剑落地的虞揽镜,以及满脸担忧的景明和陆七。

    “走吧,”沈彻沉声说,他的表情不辨喜怒:“去见你师父。”

    惊仙殿很气派,虽然程澈曾觉得惊仙殿是金仙殿,但实际大殿内极为空旷,穹顶高大,由穹顶垂到地面的帷幔随风飘起落下,如白云悠悠,给人一种极为渺远的感觉。

    走到宽阔的大殿正中,那就更空旷了,除了长明灯,整个大殿中央只挂了一幅画,上面画了个白衣飘飘的仙人,也不知是哪路神仙,画面极为寡淡。与之相比,画下一身鲜血,脚下踩着一堆人的沈敛就显得格外瞩目。

    沈彻看见他这副样子就微微蹙眉,上前一步:“你……”

    “不要扫兴。”沈敛啧了一声,打断沈彻。他抬起头,程澈这才发现沈敛脸上也溅了星星点点的血,沈敛微笑起来,那鲜血红的更逼人了,灯火映衬下,即使他穿了一身仙气飘飘的白衣,也看上去更像个妖孽。

    程澈倒是神奇的没什么害怕的感觉,沈敛见他没被吓到,笑意更深,他走上前握住程澈的手,程澈首先感到他温热的掌心,然后手中就被塞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逍遥刀的刀柄。

    “好徒儿,”沈敛笑吟吟的,指着地上那一排半死不活的人,道:“见面礼为师没给你备,这是为师给你的拜师礼,喜欢吗?”

    说着,他还好心介绍,指着地上形形色色的人:“那个是暗雨楼的,那天让人候在那,准备等你娘咽气杀人夺宝的就是他。那个是散修,也是准备杀人夺宝的。还有那个……”

    他像报菜名一样,一口气将这些人全都介绍了个遍,最后,他指着那个倒在地上了无声息的黑衣人,平静道:“那个是皇帝的人,那天他也在暗处,我不清楚他的目的,但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服毒自尽了。”

    “你说,他们趁人之危、杀人夺宝、罔顾人伦,该不该杀?”

    沈敛收敛了笑意,他语调冰冷,面色狠厉,一时间大殿落针可闻。沈敛握住程澈的手,像是在唠家常,问:“徒儿,如果是你,你觉得他们该不该杀?”

    死一样的沉默。沈彻欲言又止,满眼不赞同,只是沈敛的身形牢牢的挡在程澈面前,所有人都看不清那孩子的神情,只是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中等待着。

    “……趁人之危、杀人夺宝不是君子义士之举,”很久,程澈低声开口,所有人精神一紧,沈敛不动声色,静静等待他接着说下去。

    “这样的行为,背离了修仙之人所追寻的大道。而我身为人子,理应为母报仇。”程澈抬起头,他思索着,无意识般握紧了手中的逍遥刀。

    “但是,以杀止杀,同样不是修仙之人所追寻的大道。若天下以杀止仇,以杀止怨,那天下的仇怨永无尽时。”

    “所以?”

    程澈微微侧头,所有人都看到他的侧脸,他黑色的眼睛中蕴藏着某种坚不可摧的力量,沈敛低下头,二人静静对望,沈敛那时只觉得这个眼神特殊至极,很多年之后,他才恍然意识到,从那时起,这个孩子就已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

    “弟子程澈,”程澈轻声道,他缓缓跪在地面上,丝毫不顾衣袍浸染鲜血,他的额头重重落在在光滑的白玉砖上,“请青山君废掉他们的修为,使他们再没有凭仙法修为作恶的能力。”

    这声音掷地有声,所有人都用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程澈,沈敛的目光更是晦涩难辨,他不说话,程澈就不起身。

    沈敛在沉默中突然开始冷笑,他厉声道:“程澈!”

    “弟子在。”程澈从容答话,依旧长跪不起。

    “接下来我问你的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不得欺瞒!”

    “弟子可以发誓,”程澈说:“若是弟子有一句欺瞒,天诛地灭!”

    “你知道在修仙界,修为对一个修仙者是最重要的傍身之物,对吗?”

    “是。”

    “你知道失去修为后,这些人可能会痛不欲生,被人寻仇致死,对吗?”

    这话其实有些过了,程澈还是个孩子。陆七再也忍耐不住,他上前一步,却被虞揽镜抓住了胳膊。

    “你干嘛?”陆七加重语气,想让他放手,虞揽镜却只是冷眼看着,冷冷道:“陆七,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会真把我这师弟当成柔弱可欺的小绵羊了吧?”

    “……”陆七无话可说,沉默不语。其实他一直能感受到,程澈这些天其实对他们都有一种疏离的防备,他对他们的笑容里,陆七肯定那不是全然真心。

    可是那又怎样呢?

    他只是个孩子,猝然间失去父母,失去可傍身的一切,防备周围太正常了,他就像一条丧家犬,哪怕对一点关切爱护都渴望得要死,也要拼命防备警戒。

    虞揽镜冷淡地抱臂:“随便你要怎样,但我可不会跟你一块犯蠢——我倒要看看,我这师弟内里到底是人还是鬼?”

    说着不管,少年的手还是紧紧攥着陆七的胳膊不放手。

    “……他只是个孩子。”陆七拂开虞揽镜的手,轻声说,“小镜,你总觉得赵夫人跟侯爷不亲近你,但他们毕竟是你的爹娘,爱护你总是理所应当的。”

    虞揽镜皱眉,正要反驳,陆七又说:“可是小澈他没爹也没娘了,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理所应当的爱护他了。”

    所接受的每一份关切,都像是别有目的,即使不是,惊弓之鸟又怎能心安理得的接受?

    沈敛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否为报私仇,有意假人之手,摘净自己,博得好名?”

    这话听的陆七悚然变色,虞揽镜也皱眉:这话说的太重了,简直是在指责程澈假仁假义,为博名声有意做戏给他们看——且不说程澈城府有没有那么深,而是这根本没有必要。只要程澈点头,不说沈敛,沈彻、陆七,哪怕虞揽镜也会主动杀了这些人的。就像程澈说的那样,身为人子,为父母报仇天经地义。更何况何自逍为救天下人而死,为她报仇,没人可以指摘什么的。

    “没有。”程澈斩钉截铁,“弟子绝无此意!”

    “那你倒说说,你留他们性命,却废了他们的修为将他们放走是什么目的?”沈敛如鹰隼般的目光紧紧定在程澈的身影上,他不疾不徐,走到程澈面前。

    “徒儿,你最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他缓声说,那目光竟满是无机质的冰冷,简直称得上威胁了。

    “弟子这样做的原因有三,”程澈跪伏在冰了的白玉砖上,他的腿和胳膊已经麻了,冷冰冰的,没知觉。但他依旧恭敬的跪着。“其一,趁人之危、杀人夺宝有违修仙之道,他们不顾同道之谊,趁火打劫,是不义之举,应受惩罚。”

    沈敛点头,算是认同。

    “其二,”他顿了顿,“我身为人子,应为母报仇,以祭告她在天之灵。”

    沈敛略微皱眉,也点了头,默认了这说法。

    “其三,他们虽欲杀人夺宝,但并未伤及母亲性命,只是意欲为之,以命偿命并不适用。但既有心纵恶念伤人,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

    程澈一口气说完这句话,满殿寂静,正好风吹开帷幔,曦光破窗而入,不偏不倚,正正好落在程澈身上。程澈直起身,曦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金光。孩子稚嫩的脸在晨曦的笼罩下显得神圣而庄严,他的眼神坚定,毫不退缩的与沈敛对视,没人知道他手心已出了一层薄汗。

    突然间,沈敛仰头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沾了鲜血的衣袍纷飞,显得他疯癫又狂傲,他鼓掌走上前,温热的掌心捧住程澈的脸,左右端详:“好!好一个有心纵恶念伤人,就该付出应有的代价!好孩子!就该是我沈敛的弟子!”

    说着,他一只手整了整衣冠,另一只手凭空结印,一道师徒契泛着微光在他拳头上浮动,他背着光,低着头笑,这时候他又显露出一点文弱书生的样子,即使脸庞沾着血,也好像有些君子风骨在了。

    “如你所见,我喜怒无常,暴虐肆意,”他用额头抵着程澈的额头,目光炯炯。“我不给你任何成为好师父的保证——我只保证,在我死之前,即使你得罪整个修仙界,也无人能动你一根毫毛!”

    “我说完了,”他停下来,用无比平静的眼神注视程澈,“如此这般,你还要拜我为师吗?”

    “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程澈毫不犹豫的再次跪下,他仰着头,沈敛从孩子清澈的眼眸里看出自己的倒影,那是多么疯癫的一个男人啊。

    沈敛伸出自己的拳头,轻轻与程澈的小拳头碰了一下,那师徒契瞬间钻入两人的血脉,彼此之间仿佛有某些通道被瞬间打通,程澈感觉一股凌厉的气流从全身经脉通过,仿佛扫进了经脉中的杂质,顿时耳清目明了不少。

    沈敛的手握住程澈的手,他的手紧紧包裹着程澈握刀的右手,声音柔和,带着隐隐的蛊惑:“乖徒儿,”

    程澈的一口气还没稳稳放回肚子里,耳边就响起男人温柔的声音:“我要你亲手把他们的金丹剖出来,你敢吗?嗯?”

    程澈呼吸一窒,寒意后知后觉地流入他的四肢百骸,他的手细微的颤抖,沈敛一定感受到了,他低头闷声笑。

    程澈感受到手指上的一点湿凉,垂头去看,这才发现是沈敛手上的血渗进了他的指缝,掌心一片湿冷的粘腻。

    疯子。程澈心里冒出一个词,他想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里抽出来,但小孩子根本不是大人的对手,沈敛攥着他的手,迫使他翻转手腕,用刀尖指向地上不断哀嚎求饶的血人们。

    “想或不想,杀或不杀,由不得你。”沈敛低低地说,程澈以为他会攥着自己的手杀光面前这些血人,但出乎意料的是,沈敛放开了他的手。

    他像是浅浅吸了了一口气,可这口气好像掺了无数复杂愁绪,将他疯狂妖治的神情压进心底,换上一幅平静而奇异的神色。

    他说:“程澈,欢迎你来到这个身不由己的修仙界。”

    沈敛没有再管他,径自上前,他狠辣地下刀捅开血人的肚子,伸手一把薅出一颗颗淡金色的金丹。大概是下了禁言咒,整个大殿寂静无声,刀锋入肉的声音格外刺耳。

    程澈的手更抖了,他闭着眼,手里死死抓着逍遥刀,那沉重的分量会让他不由自主想象沈敛挥刀剖丹时刀锋破空的样子,让人发狂的死寂中他忍不住睁开眼,入目是一片鲜红,血泼满地,霎时间像火一样的酸涩感翻滚着涌上喉咙,程澈喉头滚动几下,在满地血腥之中忍不住吐了。

    陆七不作声地走到他身后,轻抚着他的背。

    虞揽镜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是大殿血泼了满地,像是怕污了鞋底,他皱着眉拣了块勉强能下脚的地方,那位置恰好离沈敛极近,连他剖丹时的表情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太过了。”少年面无表情道,“你不怕给你新收的徒弟吓死了?”

    “怕什么?何自逍的儿子可不是一吓就死的孬种。”沈敛忙着捅人掏丹,头也不抬:“再说了,想拜我沈某人为师的一抓一大把,不差他这一个。”

    虞揽镜却不高兴,偏要和他唱反调:“你沈敛臭名昭著,修仙界有几个不长眼的敢拜你为师?不怕没成仙反倒先成鬼吗?”

    沈敛哼笑,一针见血:“我看你挺满意他的,怎么?”

    听着这老不正经意味不明的哼哼虞揽镜就窝了一肚子气,既气老王八蛋不正经,也气自己莫名其妙,现在搞得好像自己是为程澈出头一样——真是气煞他也,难道他跟这小崽子很熟吗?

    “你的徒弟,我满意有什么用?”他冷淡地丢下一句,嫌恶地迈出了这片惨不忍睹的血肉模糊。

    程澈手脚冰凉,他觉得自己看了一场荒诞的□□戏剧,眩晕感渐起,以至于他没察觉到沈敛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走到了他身边。

    “你不杀他们,是因为不敢吧?”沈敛居高临下看他,视线落到他发颤的手上,轻笑一声:“说的倒是头头是道——你刀都握不稳,怎么敢挥刀去杀人?”

    程澈面色青白,神情还算镇定:“弟子说了,若有半句话造假,天诛地灭。”

    他看到沈敛手里把玩着几颗金色的珠子。

    那是人的金丹,多少修士一辈子渴望而不可及的境界,就这么被他轻而易举的碾碎。沈敛看着那金丹的光芒点点消散,目光涣散,竟是有些出神了。

    与纤尘不染的大殿不同,沈敛浑身鲜血。他站在白玉裹成的世界中,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一如他在修仙界的作风——年轻的青山君,出生修仙氏族的沈家,却在年少时与家族决裂,独自开宗立派,扶摇直上,半步登仙。

    “拼尽全力飞吧,”沈敛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几近微不可闻,但程澈听得一清二楚。

    “飞到足够高的地方,直到你可以俯瞰并改变整个修仙界——我在这个位置,已经独自站了太久……修仙界太需要一条条样的‘道’了”

    程澈怔愣着,如今站在山巅,离登仙只有半步之遥的青山君,竟也会觉得高处不胜寒吗?

    正这样想着,他那疯疯癫癫的师父又恢复了混不吝的样子,沈敛哼着小曲,心情很好地向外走去。

    沈彻追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有点恼怒地问:“兄长今天搞这么大阵仗是要干什么?还有……”

    “我自有我的道理,”沈敛悠悠道,“不说这个了,欸,为了庆祝我沈某人今天后继有人,咱们去整两坛你徒弟的梨花白怎么样?”

    沈彻默然无语,试图保住虞揽镜珍藏已久的梨花白:“咱们可以下山……”

    沈敛笑着摇头,大步向前走:“埋了十五年的梨花白——山下有哪个酒肆的酒能比这更好?”

    “姓沈的!”下一刻虞揽镜咆哮着冲出殿门,他的怒吼声漫山遍野地回荡:“王八蛋!你去年、前年还有上上一年赊的沧溟玉露你赔了吗就喝新的!你给我站住!”

    陆七也是彻底没眼看了,本来指望着收了徒弟后青山君能把性子收收,目前看来是没指望了,这为老不尊为小不孝的,死到临头派的晚景不保啊。

    他叹口气,青山君这根“上梁”不正,程澈这根“下梁”可不能歪。陆七招呼景明:“走了,把你程师兄扶起来……”

    看看程澈白得跟白玉砖一样的脸色,陆老妈子认命地俯身抱起程澈,顺手拍拍他的后背:“睡吧,睡一觉就没事了。”

    程澈也顾不得矫情,筋疲力尽地把头埋进陆七怀里——今天干的都是费精力的事,再精神旺盛的小孩也该蔫了。

    陆老妈子满心凄苦无处发泄,最后只得仰天长叹:怎么最后育儿工作都是我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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