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趴在陆七怀里安安稳稳睡了一路,直到晚膳时才差不多醒来。
房间里只静静燃着一盏小灯,应该是西洋传来的物件,玻璃罩的,和中原的东西造型不大一样。程澈迷迷瞪瞪魂飞天外,看着那摇摇晃晃的的黄晕愣了半天,猛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前尘往事。
门吱呀一声,露出半条缝。玄明乐颠颠跑过来,嘴里叼个鸡腿,这孩子真是奇了,吃了那么多鸡腿小身板还精瘦,一双眼总转着精光,这辈子可能是黄皮子转世。
玄明手里端了粥,他火急火燎的把滚烫的粥碗放到桌上,又贼眉鼠眼的四下环顾,献宝似地掏出一只五香猪蹄给他师兄。
“小厨房晚上只有粥,师兄先拿着这些凑合。”
玄明随身带着一个小小的香囊,平时显山不露水的挂在腰间,没人看得出那是个低阶储物袋,玄明将那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全掏出来,酸梅果、瓜子、果脯糖果子之类的零嘴堆得整个桌子都捉襟见肘,直到堆满整个桌子,他才意犹未尽的停下。
“师兄如果嫌不够的话,我还有仙果,”玄明喋喋不休,全然没注意到景明已走到他身后,皱眉看着一桌子零嘴,脸色黑如锅底。恰似一阵阴风拂过,玄冥打了个哆嗦,一转头就对上景明,表情瞬间惊惶起来,程澈也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两个少年同时低下头,留给景明两个心虚的发旋。
“师兄晚上最好不要贪吃零嘴,容易积食,也不利于修行。”景明一样一样把零嘴收起来,眼角余光看到玄冥要溜,长臂一伸,抓住那小黄鼠狼的后脖颈,毫不留情地摘掉了他腰上的储物袋:“玄明,最近你脚步沉重,身形虚浮,你可知为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别说了师兄。”玄明叫苦连天,“我全都交代,我这两天吃了六包蜜饯两包栗子三块绿豆糕……”瞅着景明的表情越来越阴沉,玄明急忙举起两根手指,对天发誓:“师兄!师兄!我发誓!以后晚上再也不偷吃零嘴了!”
同时,他拼命给程澈使眼色,希望程师兄赶紧就他于水火之中,别让景明张开他的那张能把人唠叨死的嘴。
别的不说,景明这唠叨人的功底是得了陆老妈子七分真传的,每次被景明逮着教训时,玄明都感觉自己这冷若冰霜的师兄突然笼上了一层母性的光辉,简直是被陆七哥上身了。
程澈拉住景明的袖子,迟疑着开口:“景明……师弟。”
“师兄。”景明神色缓和,他俯下身,语气软得不像话:“师兄有话想说?”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神色中露出几分懊恼:“师兄饿了吧?是我疏忽,竟忘了师兄未用晚膳。”
“……”玄明有的时候觉得很神奇,这样一块软硬不吃不近人情的木头,居然也会有想要主动亲近的人。
程澈坐在桌边,心中充满诡异的感觉,景明玄明如两根高低不齐的筷子立在他两侧盯着他喝粥。食不言,在场三人都不说话,程澈连喝粥发出的响动都觉得异常尴尬。
亲眼看着程澈喝完了粥,景明一手端着碗,看样子是准备走了,玄明正要庆幸逃过一劫,命运的后脖颈就被自家师兄无情的大手捏住,像第提溜一条小黄鼠狼一样拽走了。
“师兄……”玄明弱弱开口。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景明目不斜视,手指勾着的正是玄明的储物袋。“至于这个,我先替你保管,等到你把这段时间体内积存的杂质排净再给你。”
玄明哭丧着脸,更像只蔫头巴脑的小黄鼠狼,无力反抗,只好屈服于自家师兄的淫威之下。
程澈睡了一下午,现在神清气爽,半点睡意也没,他百无聊赖,小小的房间锁不住他。月色如水,程澈就坐在窗边,仔细端详手里的逍遥刀。
这刀在拜师之后被沈敛塞给了他,饶是程澈小小的脑瓜还不能理解普通刀刃和宝刀有何区别,他依旧凭直觉感受到,逍遥刀绝对是把好刀。
逍遥刀匀称修长,剑身简朴,通体漆黑,外表上平平无奇,程澈试着拔出一截剑刃,月光下,逍遥刀的刀刃却并不反光,程澈有点纳闷,这宝刀怎么没锋芒呢?
他小心将刀抽出刀鞘,逍遥刀的刀刃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刀刃细长而锋利,沉默冷峻,就连月光都好像被刀锋吞并了。程澈端详了半天,他领悟了——是这宝刀太过厉害,将月光也一并劈开了。
程澈年初刚满十二,这刀对程澈来说过长且沉重,竖起来比他腰还高出些,光是拔出就费了他很大力气。但是他就是不舍得把刀放下,他对这刀有点莫名的亲近,即使连刀都挥不动,他依旧觉得刀和他之间有种冥冥中的羁绊一样,冰凉的刀柄和孩子温热的手心相接,像是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掌心。
他的思绪远飘,想到在玉门镇时看何自逍月下舞刀的情景:何自逍是真厉害,一把刀在她手里变化万千,如灵蛇柔软缠绵,又如霜雪冷峻刚硬,和她共进共退,共起共落,刀刃如残影挥出,破风声飒飒作响。即使人停下,刀还震鸣不止,犹自散发着着酣畅战意。
程澈百无聊赖,看着逍遥刀,他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于是站起身,抱着刀轻手轻脚走到院子,院里海棠树不少,正值春三月,满院海棠未眠。他找了片空旷开阔的地方,一手拔出刀,却只握住了刀鞘——那刀实在是太沉,只有刀鞘还算轻便。程澈摆好姿势,开始练他娘交给他的逍遥刀诀。
第一式,风卷残叶
程澈抬手一翻,那刀鞘四平八稳的挥出去,半空中却突然方向一变,如离弦之箭向前突去,劲风乱了他的鬓发。
这是当年何自逍名震天下的第一刀,昔年一刀断澜沧的逍遥刀诀,如今又在孩童手中显出稚嫩的雏形。
程澈练刀练得热火朝天,他满心专注,浑然没注意虞揽镜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
虞揽镜悄无声息地站着,不知道看了多久。半晌,那少年抬起头,一双眼睛明亮如星,只是看到虞揽镜的瞬间变得有些不自在。
虞揽镜承认,这师弟天赋还不错,至少不是个完全的花架子,只是现在稚气未脱,招式间还有些儿戏。
但是虞揽镜是谁?身为锦衣玉食的少爷,从小都只有别人捧他的份,从来没有他屈尊降贵夸别人的时候。
程澈看到的就是虞揽镜面色不渝地站在那儿眼含不善看着他。他有些莫名其妙,心道自己哪惹到这位师兄了?
对方只这样盯着他,连动也不动,程澈进退两难,试探性地喊道:“……美人哥哥?”
虞揽镜一愣,脸色变得有些微妙,倒是主动开口:“半夜三更,你怎么还不睡?”
程澈心道师兄你难道不也是一样没睡吗?但对方总算不再沉默,终归是让他舒了一口气,于是回答:“有些睡不着,于是就练练刀。”
其实程澈这时练刀,无聊的成分更多些,追怀过去倒是不占主体。但是奈何陆七天天在虞揽镜耳边唠叨小澈失去父母多么可怜柔弱无助……虞揽镜下意识就往追怀过去的方面想了,这时候虞揽镜尚且青涩的良心还是没烂到底,也暂且没有练就一副软硬不吃的冷硬心肠。要么说不愧是少爷呢,人家思来想去,大发慈悲,决定给师弟展示一下同门师兄的关怀。
虞揽镜不会安慰人,也无意说些漂亮话,万般思绪千回百转,最后尝试着在脸上扯出一个笑——据陆老妈子说这可以体现他作为师兄的亲和力,让师弟更好的感受到同门之间的情谊与关怀——虞揽镜自信地挺直了腰杆,但是师兄的架子还是要摆的,他拿出一副淡漠的范儿,低头俯视着师弟。
但设想和现实往往大相径庭。程澈只见虞揽镜缓缓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那怎么看都是个尖酸刻薄的冷笑。虞揽镜居高临下双手抱臂,高贵冷艳地吐出一句:“你招式间有些疏漏,我可以给你指点一二。”
狗嘴吐不出象牙。如果陆七在场,一定会扶额苦笑,然后一把捂住这大少爷的嘴拖走——这高高在上的姿态,施舍一样的语气一点也不亲和,一点也不像要指导别人的样子好吗?
虽然这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示好,但好在程澈的内心人如其名,他心里通透,加之对这位近日以来的观察,瞬间了然:这少爷多半又在傲娇,指点是真的,趾高气昂只是风格。
程澈挽起嘴角笑了,他将刀鞘递给虞揽镜,冲他点头:“那就多谢师兄了。”
虞揽镜反而将刀鞘推给他,他抱臂摇头:“我不用这个——你把刀给我。”
程澈将逍遥刀递给虞揽镜,虞揽镜掂了掂刀,赞道:“好刀!”
“看好了。”虞揽镜潇洒地挽了个刀花,姿势利落,丝毫没有白日的倦怠样子,程澈微微睁大眼,内心对师兄的认知被轰隆隆推塌了,毕竟小孩就崇拜这些舞刀弄剑的。
程澈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虞揽镜,他觉得师兄的气势在一瞬间变得不一样了,以前仿佛是一幅恹恹的美人图,现在是意气风发的美少年。
虞揽镜抬手将刀向前送去,他的动作和程澈相差不大,只是动作更加迅疾,眨眼的功夫刀尖就灵活变换了走势向前疾极速射去,一气斩断了几簇被压弯的海棠花枝。
一声脆响,海棠花四散飘零,虞揽镜收刀起身,漫天花瓣飘飘悠悠落在他肩头发梢,月下花落,美人如画。
只可惜棒追再美也是棒追。虞揽镜一开口就破坏了唯美的气氛:“你看会了吗?”
“师兄怎么会逍遥刀诀?”程澈不答反问。
“刚才我在这里看你练刀,恰好见你那一式,便学会了。”虞揽镜轻描淡写。
“美人哥哥真厉害,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程澈吐出一口气,真心夸赞。他学逍遥刀诀时,也是靠着日久天长的记忆与练习才能做到如今的熟练,而虞揽镜只凭一眼就能做到复刻已是难得了。
谁知虞揽镜听了他的夸赞,脸上平添几分古怪,他抿唇冷哼,像是忍耐着什么。
程澈还没能完全摸清虞美人捉摸不变的性格,索性不多揣测,他笑意盈盈,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多谢师兄指点我了。”
说着,他握住手中的刀鞘,又当着虞揽镜的面将那招式又重复了一遍,听着背后没了动静,本以为虞揽镜已经悄无声息走了。程澈背后突然贴过一具少年的身体,吓了他一跳,虞揽镜不阴不阳地开口:“师弟,”
程澈惊奇地应了一声,这还是虞揽镜第一次称呼他师弟,他做出洗耳恭听状。只听到虞揽镜毫不客气道:“有没有人教过你,遇事不要不懂装懂?”
“……”
“你用力太小,出刀太慢。但最大的问题是你手腕不稳,就像这样——”
虞揽镜俯身捏住程澈的手腕,轻轻一点他手腕的某处,瞬间,程澈只觉得整条手臂都一麻,刀鞘脱手,虞揽镜眼疾手快,将刀鞘握在手里,又嫌麻烦,直接将刀鞘掷到一边,他将刀柄塞到程澈手中,用自己的手握着程澈的手上抬。
“如果你握刀正确,就不会被这样轻而易举地缴刀。”虞揽镜的手心很冰冷,或者说他全身都冷冰冰的,只有语调里带着火气:“如果刚才是别人缴了你的刀,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程澈眼前是虞揽镜苍白的下巴,他不禁疑惑,虞揽镜就跟块寒玉似的,内外冰凉,怎么肝火这么旺盛?
虞揽镜冰凉平缓的呼吸落到程澈耳边,握着程澈的手开始缓缓动作,他掰开程澈的手指,又将孩子的手指一根根服帖地按到刀柄上。没有言语,下一瞬就是狂风暴雨般的进攻!
刀的残影与月色交织,破风声在耳边飒飒作响,程澈的脚步随着虞揽镜的脚步或急或缓地前进,少年长臂一挥,连带着怀里的孩子的手臂也舒展,弧度优美如鹏鸟振翅,一道雪亮的刀光如箭疾驰,将面前垂头丧气的海棠枝条利落斩断,花瓣如暴雨般落下,程澈听到虞揽镜烦躁的啧了一声:“回去又要沐浴,麻烦。”
他回过神,虞揽镜不知何时捞起了地上的逍遥刀鞘,利落的将刀收回刀鞘里。
这实在是把好刀。虞揽镜在心里默默道:就是刀鞘又黑又土,实在难看得要命,他看着就不顺眼。
那一道雪亮的刀光在程澈心里劈出了惊涛骇浪,他久久不能回神,看到虞揽镜要走,也下意识的跟上去,眼神明亮,叫住他:“美人哥哥!”
月光下,程澈看到虞揽镜身形僵了僵,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有事快说!”
真奇怪,程澈腹诽,明明以前他一叫美人哥哥,这人表现的还好像挺高兴的来着,现在反应怎么这么古怪。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怎么男人心也这么难猜?程澈叹气,说句大逆不道的,他家师兄简直跟个皇帝似的,君心难测啊。
“那道刀光——”他也不揣摩圣意了,好奇追问那道刀光,虞揽镜不耐地摆手,“跟剑气一样,都是境界到了就能用的招式,以后你也能行。”
“还有,”虞揽镜又露出那种古怪的表情,他用一种似乎掺杂着怒气与纠结的语气说道:“以后不要叫我美人哥哥。”
“好的。师兄——这样叫行吗?”程澈从善如流。虞揽镜又莫名气馁,烦躁不堪:“罢了!以后你爱叫什么叫什么。”
说完,他拂袖而去,袖上悠悠落下几片海棠花瓣,那背影竟有几分气急败坏。程澈一头雾水,只好用目光恭送这位“皇帝”离开。他心里又暗暗为这位师兄写上一笔——
脾气古怪,本性不坏。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