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州是大虞最重要的中药材供应地。
全国大的药铺一般都去祁州采购大量中药材,比如京城的同仁堂、鹤年堂就是此地的大客户,每年光采购中药材耗资就高达几十万至百万两白银。一些小药铺无条件去祁州直接进货,他们往往从当地一些大药铺进购药材。要查药铺,便得先从平邑城最大的药铺——“延年堂”查起。
宋又阑思及此,问道:“对了,苏煜昼回京了吗?”
呼云点头,跟上宋又阑的脚步:“回大人,我们的人一路跟着他,发现他中途去了苏家在萍乡安置的一处庄子,其间并无异常。现在人应该已经到京城了。”
他点头,走了个心腹大患,其他人不足为惧,他们查药铺可方便许多。
不多时,两人已经来到延年堂门口。
宋又阑跨步进去,掌柜的闻声抬起头,只见宋又阑掏出一令牌,上面明晃晃的刻着一个“六”字,便吓得结巴起来:“大人,您远道而来,有、有何贵干?”
“六扇门奉命查案,请掌柜的行个方便。”宋又阑收回令牌,问道,“贵堂出入的药材可有记录在册?”
药堂的存活靠的是“口碑”二字,在药材方面是断然不能出错的。因此每间药铺的药材出入都有专门的账本记录。
掌柜的心知六扇门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忙回答:“自然是有的。我这就叫人取来给您瞧瞧。”说罢递了眼神,不多时便有小厮将账册取来。
宋又阑看着那本账册,前前后后并没有不妥。但若要在事成之后伪造一本假的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他现下没有证据,明面上也不好再说。
这案子查到这,线索便又断了。
他把账本还给掌柜的,带着呼云离开。
主仆二人回到街上,看宋又阑的脸色,呼云也猜到那账册上查不出什么。
他灵光一现,说道:“大人,既然这延年堂也要从祁州进货,我们不如从祁州查起。祁州药材输出数量庞大,要造假难上加难呀!”
宋又阑顿时觉得他聪明了不少,点头道:“不错,只是这件事我需要你去办。我离京日久,恐朝内生变。祁州距京华不远,明日便启程回京吧。”
恰好他也想看看,她撒的谎,该如何去圆。
“好妹妹,休息一下吧!这棋盘看得我眼花缭乱。”
从用完早饭回房到日暮西山,春意已经被唤月扯着下棋好几个时辰了。
两人下棋,自然是春意胜多。
十岁前,将远常年跟着方琰领兵在外,都是母亲李婉教她下棋。
后来,方琰登基,将远也将她们母女接到京城,许是觉得亏欠了她,将远什么都想给她最好的,为春意求得师从棋仙房龙士的机会。她天资聪颖,又有基础,虽然只学了两年,棋艺还是得到了巨大的进步。
在画春堂的日子,偶尔无聊之时姐妹们也会彼此对弈,水平便越来越精进。
“好吧,就让你歇一刻钟!”唤月停了执棋的手,捧着脸盯着她。
春意不再理会她,双手交叠作枕,伏在桌上假寐。
蓦地,心口却传来熟悉的阵痛,从心肺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她不敢妄动,瞬间想起来——距离上次服药到今日刚好十五天!她体内的桃花引又发作了。
她按着胸口,用内力封住几个穴位,暂时抑制住疼痛感。心里只盼着雨荷能早点给她消息。
宋又阑进门时,看到的便是两人对弈的场面:唤月正执一白子,不知该落在何处。棋盘上,黑子正处于强烈的进攻状态。春月一只手泡在棋娄里,拨弄着黑棋,笑眯眯地看着唤月。
他走到唤月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看了一眼春意,道:“胜之不武。”
唤月见他回来,下棋的心思便没有了。春意自然知道胜之不武的道理,只是她着实无聊,逗一逗唤月也算两人玩乐而已,干他什么事?
她撇撇嘴,看着二人:原来先前是她错了,这两人倒是郎有情妾有意!
呼云进来将棋盘收了,宋又阑说:“明日我们就回京。”
明日?春意皱了皱眉,看来她必须在今晚拿到解药。
见她不作声,宋又阑问道:“春意姑娘不是一早就盼望着进京寻亲吗?怎么不太开心?”
她是说过自己被拐卖,却并未提起过自己要寻亲啊!
春意这才明白,宋又阑压根就没相信过自己,她讪讪地笑了笑:“我一时间高兴地忘了神。既然这样,我们待会儿便收拾收拾吧。”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她只要咬定自己的父母思女心切,家人离京寻找无果,便再也没有回来,不信他有话可说!
只是到时,她必定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原因才能留在京城。除了家人,还能用什么理由呢?
将近子时,春意躺在床上。
料峭春风,敲着窗门。黑暗中,用内力封住的疼痛感显得无比清晰,她睁开眼,看着身边熟睡的唤月。
这几日,她们一直同榻而眠。为了防止她逃跑,唤月总是睡在外侧。
春意轻轻坐起身,不敢惊动唤月。她小心翼翼地跨过身下的人,在画春堂里经过了无数次的蒙眼训练,黑暗并不让她感到害怕,相反地却使她更能集中注意力。
她仔细听着隔壁屋的动静,光脚踩在木制地板上。突然,有人从窗外扔进来一样东西,却没发出多大的声响。
微弱的月光照耀下,反着光。
雨荷?她不敢出声,忙将那东西捡起来,凑近一看,一个白瓷小瓶被软布包裹着,确实是桃花引的解药。
她匆忙服下,和雨荷多年相处培养的默契在这一刻显得弥足珍贵。她赶紧躺回榻上,身上的疼痛得以消散。
“大人,唤月她还在……
”呼云听到隔壁的声音,一脸焦急地请示宋又阑。
原来他一直不睡是为了等春意露出马脚!
可是宋又阑却冷静地说:“无妨,唤月不会有事。她要杀人不会等到现在。”
他抬手制止了呼云的话,嗓音冰冷:“再等等,看看她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一次回程的路上没有被其他的事情耽搁,他们在一天之内就到达了京华。
马车入京之后,仍平稳地行进着。春意掀开车帘,只见他们已经停在了刑部大门前。唤月和她一起下车,突然几个侍卫上前将她团团围住。接着是宋又阑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她没有说话,顺从地跟着两个侍卫走进门去。
她回头,唤月和宋又阑二人的马车已经渐行渐远,铃声悠扬,马蹄扬尘。
刑部大牢,与记忆里画春堂的冰冷、黑暗并没有什么两样。应该是得了宋又阑的特别叮嘱,狱卒们将她安置在走廊尽头最黑暗的一个房间。春意观察了这间房间的位置,虽然偏僻可怕,却胜在安全。这样一来,雨荷和杨志要是想救她,只怕是难如登天了。
她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然而这里到底不是久待之处。宋又阑既然提了她这个犯人进京,早晚有她面见皇帝的机会。也罢,静观其变吧。
然而,春意在牢狱里等了一周都没有得到方琰的召见。她才渐渐回过神,哪怕皇帝再日理万机,人命关天的大事总该有时间亲审。
过了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只有一个可能——宋又阑一开始就没有要让她进宫面圣的意思,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把这件事禀明圣上!
她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原来他一直在假意顺从她的要求……春意顿时如坠冰窟,那几日她故意露出的马脚,他岂能不知?
只是因为她于他尚且构不成威胁,如今到了他宋又阑的地盘,岂不是要杀要剐,任人鱼肉了吗!春意来回踱步,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现下宋又阑还留着她一条命,不过是没有找到确信她危险性的证据,切不可自乱阵脚。
牢内烛光微弱,阴森寒冷。春意正思考着对策,回头一瞥,却见黑暗中不知谁人穿了一件白衣,活像厉鬼来索命!
她住的位置偏僻,如今又手无缚鸡之力,一时间被吓得只能大叫:“来人——!”
然而下一秒,牢房的门被打开,那人凌厉地擒住她的手腕,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别出声。”
她被逼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到墙发出一声闷哼。抬眼却与眼前的人四目相对,苏煜昼?!
春意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下一秒却张嘴咬住了他的手。
他一时吃痛,却没有把手拿开,掌心已经渗出血滴,掺杂着她双唇的濡湿,引起一阵酥麻。
然而,指腹按压处传来的那一阵凹凸不平的触感才更让他恍若梦醒。
他飞速地低下头,双手却将她放开。
春意警戒地盯着他,虽然不知道苏煜昼为何在此,但是她唯一能肯定的便是——苏煜昼要的不是她的命。
苏煜昼强迫自己冷静思考:落梅妆也许是她从别处学得,腕间的疤痕当然也可以是巧合……她,真的是暖暖吗?
或者说,他真的能相信,如今她真的来到了自己的身旁吗?
苏煜昼定了定心神,不着痕迹地问道:“做个交易如何?”
“苏公子想要什么?”
春意猜不出他的目的,但心知自己目前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我救你出去。”他顿了顿,假意思考,继续说,“你欠我一个人情。”
春意虽知道他不是个好招惹的,但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也算一个能救命的稻草。
毕竟,现在她真的是机关算尽、孤身一人。
她点头,重复他的话:“那苏公子可记好了。你救我出去,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们都是在赌,赢了是双赢,输了……”
春意隐隐听出来他语气里的试探,但无论什么人和事,于今来说不过是她脱离渡香掌控的跳板,并没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总该有条路可以通往她朝圣的殿堂。
她毫不犹豫地答道:“如你所愿。”
苏煜昼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从袖里掏出一张信纸递给她:“明日我安排你面圣,这上面是对你有用的信息。”
春意狐疑地接过那张纸,但她也知道苏煜昼与她非亲非故,自然不会全力相助。
他要帮她,也要看她有没有那个资格,接受他的帮助。
事已至此,在宋又阑的手底下,早晚都是一死——明日面圣是自己唯一能活下来的机会。她缓缓闭上眼,心中已经有了应对方法。
翌日,早朝。百官朝拜,门庭若市。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太监总管福公公拉长了嗓子喊道。
“臣吏部文选清吏司,有本要奏!”苏煜昼从人群中站出来,拿了折子走到方琰面前。福公公有眼色地将奏折接了过去,呈给方琰。
“你要参谁?”方琰皱眉打开那本折子,边看边问道。
大殿上顿时一片安静,宋又阑正纳闷他又闹什么幺蛾子,却听得苏煜昼字字句句,清楚明白:“臣参六扇使、长川卫指挥使宋又阑,滥用职权、蒙蔽天听;为臣不忠、为人不孝!”
苏煜昼虽然平日里和他互不对付,但到底都是暗地里争斗,什么时候当堂对峙过?
苏炳登时暗叫不好,果然殿上的官员们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宋之问气得吹胡子瞪眼:“好一个黄口小儿!”
他执任吏部尚书二十载,又是两朝重臣、天子之师,必然算德高望重。
苏炳为内阁首辅、当朝国舅爷,苏家如今也是如日中天。
这两家虽然不是一党,但这么多年来明面上也算和平。苏煜昼一介吏部文选清吏司,又是在宋之问手底下做事,如今却在大殿之上公然弹劾他的儿子,有心人甚至开始猜测,苏家是有意要动宋家了?
苏煜昼自然不管他们怎么想,苏家和宋家斗得越凶,各人只是坐山观虎斗,皇帝倒是乐见其成。
“你且说说,宋卿如何为臣不忠、为人不孝?”
方琰瞥了瞥殿上的若干人,站起来问道。
“回皇上,沈余庆一案的人犯已经被宋又阑带回,押入大牢七日已久,却迟迟不报,是为不忠;然罪人杀害沈余庆之罪虽罪不容诛,但也是情有可原。罪人自少时便被贼人拐卖至红袖招此等烟花柳巷之地。沈余庆□□未遂,遭其杀害,也是罪有应得。”苏煜昼按早就想好的说辞回答,一脸义薄云天,“罪人至京城不久,家中父母亲人无一知晓,现在仍然焦急地盼其归家,宋又阑不顾亲情人伦,是为不孝!”
宋又阑听他说完,只觉得这人一张颠倒黑白的巧嘴,拱手出列道:“我六扇门,向来问理不问情。请圣上裁夺!”
苏煜昼略微使了个眼色,便有官员站出来:“皇上,不妨宣罪人进殿问上一问,便知文选清吏司所说——是否为虚言了!”
方琰何等老辣之人,一眼就捕捉到二人之间的小动作。
但是正如苏煜昼所想,宋家与苏家斗得越厉害,对他而言是利大于弊,于是他点头道:“那便宣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