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千醒的很早。
天刚蒙蒙亮,他便起身推门,立在了檐下回廊,远处的雁飞过头顶,留下几串啸声,深秋时节是有些寒且凄的,久无人居的院子里,唯一的绿色便是那棵参天的古树。
他站了一会,而后走下台阶,穿过连廊,走到了一片花圃。
花圃里的花似乎是八仙,也有些是连翘,不过此时都已只剩花枝与杂草,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儿……就好像他知道这里有花圃一样。
“这些花春夏才会开。”于归的声音响在一旁,苍千转身,看到于归正披着外袍立在不远处的檐下。
“你怎么在这?”苍千问。
“我睡的浅,这花圃就在我窗后,”于归说着指了指身后的窗棂,“窸窸窣窣的,我来看看是不是进了贼。”
“抱歉。”苍千才发现自己走到了隔间的后院,他说完转身要走,就听到于归笑说:“这是你的宅子,阁主不必道歉。那莫行七辰时会来。还有半刻钟,要吃些什么吗,我去厨房看看。”
苍千脚步一顿,随后摆摆手:“不必了,先见莫行七要紧。”
说完就走,于归站在原地看着他皱皱眉,思索片刻,而后回身回了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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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行七是被风黎带上来的,苍千看这人第一眼,便觉得应该不像于归口中说的那般性格。
这人满脸敦厚,眉目舒展,虽说有些胖,但仪态和礼仪却很好,倒是他的眼睛,乌亮亮的,说不清是精明或是狡诈。
将人带到后,风黎并未急着走,而是立在了一旁。苍千也没管他,只见行七行了礼,而后突然就跪下给他磕头。
苍千不知道这人要做什么,也未阻止,他就受着,也不开口。
“恭迎新阁主。”行七磕完头,嘴里说着,“家师将阁交于你,定有他的用意。只是我至今未知晓师父下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知阁主可有消息。”
苍千不知道,也不打算回答,这人话里的意图虽然隐晦,但他也不是傻子,于是他看向一旁的风黎。
“师父由我亲自下葬,”风黎对苍千微微点头,“师哥若想去祭拜,咱们今日就可出发。”
“你说师父他……”闻言,行七的声音有些哽咽,“师弟,咱们今日就去,那秘境还无人继承,外面长生虎视眈眈的,千万不要落入他人之手啊。”
“你可知秘境中有什么?”苍千故意问。
“我如何知晓,”莫行七垂眸说,“师父的秘境从不让任何人进入,只是那群长生说有他们祖宗之物,我是不信的,我们落溪阁负责走灵,和那渡灵的长生扯不上半点关系,怎么会有他们的东西。”
“那就让他们拿走不就好了?”苍千察觉到这人说话前后逻辑实在不通,似乎在隐瞒什么。
“师父遗物怎能让他人染指!”莫行七说着开始流泪,“我将其带回,也是个念想。”
“……”
“秘境在我这儿。”苍千默了默索性直言,“你要的话,拿走便是。”
莫行七闻言猛然起身,“那你可进去了?”
“自然。”
“那里面……”
“无可奉告。行七。”苍千皱了皱眉。
这人似乎对秘境的上心程度要远远大于那潭青。
“阁主印是你师父亲手交于我的,”苍千接着说,“远岁之印也是……”他把“我师父”这三个字吞了回去,“……在我手里。”
“……”莫行七沉默了。
“……既然如此,”莫行七说着起身,缓缓行了礼,“师弟,带我去看看师父吧。”
风黎点点头,而后转身带着行七踏了出去。
苍千看着两人身形远去,而后也起了身,这行七果然还是对阁主之位的传承存在不满,这话里话外,无不表达着“你是抢夺的,你是篡位者。”
苍千叹了口气。
“吃点东西吗。”这时,于归不知从哪里出来,手里还端了盘子。
前堂很空旷,苍千甚至闻到了香味。他正好肚子也饿,便走了过去。
盘子里是几张烙饼,还冒着热气。
“你买的?”
很快,两人坐下来,苍千边吃边问。
“我做的。”于归笑着,“厨房没什么东西,但所幸还有些野菜,我又去问山下的厨娘要了点材料,这才做好。”
这人还会做饭。
苍千有些惊讶。
“那莫行七怎么样?”于归吃着东西很快问,“是不是比起那潭青,还是更关心那秘境?”
“没错。”苍千点点头,“他是想要秘境中的远岁之印。”
“得到远岁之印才是这落溪阁真正的阁主,”于归头也不抬,“他肯定猜到潭青把这东西藏到秘境里了,还以为你是强取豪夺的呢。”
“……”苍千闻言垂眸倒了茶,“我倒是想把这位子让给他。”苍千说,“但我师哥风黎建造起来的心血,若在他手中断送,那一百个他都抵不上。”
“说起这个,”于归端起茶盏,想了想,还是决定故意透露道:“这宅子听闻也是你那师兄一手搭建的,那潭青以及历代阁主从未住在这里的原因也是如此。他们进不去。”
“师兄?”苍千果然一顿。
“是。”于归点头,“并且你在境中触碰到远岁之印的那一刻,这山千年的封印便消失了。而那风黎也是听从潭青的嘱托,将我们安置在此处。”
苍千捏着茶盏。
这庭院竟然是他师兄建造的……他感到有些诧异,千年之久,这庭院竟还能住人,他不可置信的看向四周,高台屏风……木椅窗棂……都没有损坏。
……应是那封印的功劳。
“那这封印又是谁落的?风黎吗。”苍千神色严肃,深吸了一口气问。
“八千六百二十年前。风黎。”于归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本很旧很旧的小册,翻到了上面的一页,指着道,“这宅子自风黎陨落那时起便陷入沉寂,谁都不可进入。但传言第五代阁主曾试图破开,他成功了。但进入后却再无声息。”
“……”苍千接过册子,往后翻了翻,“……此后再无人尝试,也渐渐不被人所知……”
苍千头也没抬:“这东西哪来的?”
“我去山下要东西时,风黎给的。”
苍千又将小册子翻过来,一眼便看到了册名。
“落溪阁史”
再翻一页。
“山宅落封。静待故人。”
这是第一页的字。他师哥的字迹。正而居中。
苍千能感到自己的手有些许颤抖。
于是他再往后翻。
……但那行熟悉的字体却再未出现过。
他快速又翻回来,盯着那行字。
很快,他意识到,是自己是忘了什么。
自己早上不由自主去的那花圃……不断吸引他注意力的参天古树……以及卧房书桌的花纹……
脑袋里似乎断掉了什么。却怎么也接不上。
于归看着他,他知道这人如今的处境比较凌乱,也很艰难。他知道当初那忘川水是起了作用的,让他忘记了不少东西。但就现在看来,他一时也分不清自己当时做的对错了。
毕竟当时,是他的失言,才间接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
于归摆摆头,不让自己再去想这些几乎是上辈子的事,片刻,他看着眼前这人不适的揉了揉太阳穴。
“我忘了许多东西。”苍千垂眸说,“不仅是白峨山上的事,还包括这庭院的建造者。”
“……当年早有听闻说你喝了忘川水,”于归敛眸,“只可惜这东西实在无解,如今也只能靠自己回忆。”
“……”苍千闻言,不知怎的忽然笑了一声摇摇头,“你倒是什么传闻都知道啊。当年明明皆知我是出了意外而失忆,你却认定是忘川水,着实令人惊讶。”
于归一愣。
他说漏嘴了。
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于归有些懊恼。当年皆传是因为意外,如此,知晓他喝的是忘川水之人真是少之又少。他听着苍千的笑,一时无言。
不过苍千也没再说下去,他似乎并不在意。
“当年烬野原,我师兄风黎在落天台不知经历了什么,”苍千沉默着转了话题,“破开封印之时,我只看到他毫无生息的躺在阶梯之上,天际乌云未散,雨稀稀落落的砸在地面。我,抱不住他。”
“……而后我匆忙去找师妹久望。永月殿里月色清冷,血迹散开,青色的地面上是腥红。她握着一柄断刃,在我面前,刺进了自己的胸膛。她不让我进去,也没说一句话。”
“白戎……我最后去找的是他。”苍千说,“因为是我将他保护了起来。我觉得他会是安全的。但我赶到时,上云潭日落的晚霞,包裹住了他,万丈崖壁,他面对着我,在我踏入保护封印的那一刻,落了下去。”
“……”苍千说着缓了缓,即使这回忆残酷,但他必须强迫自己再次记起。他不仅是将经历说给于归听,也是在帮自己梳理冗长而杂乱的记忆。
“至于我师父。”苍千靠在椅背,“那一天,我没见过他一面。”
“……”
苍千说的这些,于归怎能不知道。他们师徒三人当年因为这事的结果而瞒了苍千两千年,要不是中途苍千当时猜到了大概,还从他口中套出了话……这忘川水也不会给他如此大的剂量。
于归沉默着,他真想回去给当时的自己两个嘴巴。若他没将这长生一脉即将被覆灭之事说出来,没将幕后之人说出来,这计划应是顺利进行的。
自己的师兄苍千还在说着什么,他没有再听了。他转眸看着窗外的落叶,突然想起了千年前的那句话。
「“为何不反抗?”
“你能抵抗过天命吗?”
“天命是什么东西!几个轮盘,几张笔墨,你撕了他们又何妨?”
“阿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