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暮色像掺了金粉的蓝墨水,在天际层层晕染。回家的路并不远,但李临夏却觉得走了很久。

    她踩着田埂上绵软的稻茬,蜻蜓低掠过泛红的水田,惊起蛰伏的蚂蚱。

    远处水牛涉过小溪,铜铃荡开的涟漪搅碎了云影,惊得白鹭从竹林斜斜掠起,翅尖扫落几片枯黄的竹衣。

    收割后的田野裸露出棕褐色的肌肤,稻杆整齐地堆叠成一座座小山丘。溪畔芭蕉叶上凝着最后一滴暑气,坠入水中时,无人知晓。

    天边的晚霞渐渐暗淡,而她的心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明亮。

    穷游富游终不似少年游。

    春风所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再回少年时,她得到了。

    既然有幸重来一次,管它艰难险阻,就该好好珍惜。

    李临夏加快了脚上的步伐,耳边传来阿婆轻快的哼唱,仿佛岁月的流转在此刻停滞。

    祖孙三人走到了自家屋门前的禾坪,暴晒了一天的稻谷粒粒分明,泛着金灿灿的暖光。

    阿公将两担稻谷整齐地堆放在禾坪一旁,方便明日的晒谷工作。阿婆同样没有闲着,她忙碌地将晒干的稻谷收起装入竹箩筐。

    阿公熟练地转动风车,谷壳簌簌扑落在竹篾围成的漏斗里,饱满的稻粒顺着斜槽滚进麻袋。风车木轴吱呀转动,惊醒了蜷在屋檐底下打盹的狸花猫,它抖了抖沾着草屑的耳朵,忽然支起身子去扑那些打着旋儿飘向地面的谷壳,轻盈一跃,爪尖划过空气,却只抓到一片轻盈的谷壳。

    李临夏看着这一幕,嘴角不禁上扬,这是早年家里养的狸花猫,帮忙给家里捉老鼠。狸花猫慵懒的眼神与李临夏的目光相遇,仿佛在控诉她幸灾乐祸。

    李临夏收回目光,看了漫天飞舞的空稻壳,揉了揉酸痛的双臂,拿起大扫把,认认真真地开始清扫洒落地上的空谷壳。

    未待她扫完,不知何时,阿婆从灶房里拿着菜篮走了出来,喘着气说:“河边那稻草堆里有好多新鲜的杆菇,趁新鲜,我得赶紧去摘几把回来。不然拖到明天,杆菇就不是那个味了。”

    她一向雷厉风行,话音未落,阿婆便已迈开步子,朝着河边走去。李临夏见状,连忙放下手中的扫把,奈何阿婆的脚步却比她更快,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她只好转身回到禾坪,将扫把靠在墙角。

    阿婆说的秆菇,实际上就是从稻草堆中长出来的稻草菇,个头小,但数量多,有时候一捡一大篮,用来煮汤味道鲜美,极为难得。

    忆起秆菇汤,她的舌尖仿佛又尝到了那熟悉的鲜香。

    自从离家求学,工作,她已经十多年许久没有品尝到这道家乡独有的美味了。记得小时候,每逢农忙季节,阿婆总会抽空去河边稻草堆里捡秆菇,然后用秆菇煮一锅鲜美的汤,给全家人在劳累一天后滋补身体。那时候,她和表弟阿豪总是迫不及待地围坐在灶台旁,眼巴巴地看着阿婆忙碌的身影,等着那一锅秆菇汤出锅。那鲜美的味道,至今仍让她回味无穷。

    阿公见她出神,轻声笑道:“临夏,今晚咱们炖一锅秆菇汤。”

    李临夏眼中闪过一丝温暖,嘴角微微上扬,果然阿公最懂她的口味,轻声应道:“好。”

    暮色渐浓,附近几户人家的炊烟袅袅升起。

    “我在禾坪再忙一会,你先进屋去,洗洗脸。”阿公笑呵呵地说完,又继续手中的活计。

    李临夏在久违的大门前,驻足半响,外墙红砖砌成,岁月痕迹明显,砖缝间的水泥勾线早已爬满青苔。

    她缓缓推开红漆杉木大门,内墙则粉刷一新,洁白如雪。天井青石板缝里钻出几丛车前草。穿过天井,屋檐下的燕子巢里传来了雏燕的叽喳声。

    天井不仅通风采光,还能汇聚雨水,滋养草木,既实用又美观。她抬头仰望那片熟悉的瓦蓝天空,不禁感叹,天井设计确实蕴含着无尽的智慧。

    但在后来,这座旧式客家风格的两层楼被弟弟拆除,重新盖了一座三层的小洋楼。

    李临夏看了一眼那熟悉的摇井,铸铁手柄因岁月的洗礼而磨得发亮,显露出金属的本色。她尝试着按压手柄,井水缓缓流出,简单地洗漱了一下脸上和手上的尘土,清凉的井水让她感到神清气爽。

    正厅的家具简洁实用,墙上挂着几幅水墨画,描绘着客家先民迁徙的艰辛历程。八仙桌腿上绑着用于防白蚁的艾草,厅角堆着印有“尿素”字样的蛇皮袋,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陈年的稻谷。

    转角楼梯连接一楼和二楼,李临夏摸着不锈钢扶手轻步上楼,二楼有四个卧室,其中一间是她的。

    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蚊香味扑面而来。

    古朴的雕花木床是阿公亲自打造,卧室床尾木色书架摆满书籍,窗户朝南。衣柜是妈妈结婚时的嫁妆,墙上贴着泛黄的奖状,书桌上摆放着几本书。

    每一件家具都承载着往昔的记忆。她走到窗边,轻轻打开推拉窗,一阵微风拂面而来,带着淡淡的稻香和远处山林的清新。窗外,是阿婆精心打理的小菜园,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李临夏走向书桌,随手拿起一本书,只见封面清晰地着“语文六年级下册”等字样。

    果不其然,自己真的重生回到了六年级的暑假,2001年小升初的夏天。她心里霎时有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时光真的倒流了。

    指尖轻抚过写满笔记的纸页,仿佛触摸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些熟悉的字迹,记录着曾经的梦想与奋斗。

    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挂历,阳历7月23,农历六月初三。

    她静静地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蝉鸣声打破了宁静,李临夏回过神,目光落在书桌上那台老旧的收音机上。

    这是姑姑李欣兰未出嫁前买的收音机,外壳已斑驳褪色,旋钮转动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她轻轻按下开关,熟悉的广播声响起,仿佛穿越时空,广播里传来天气预报,提醒着2001年夏日的炎热。

    李临夏轻轻关掉收音机,目光再次掠过这个充满回忆的房间,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指尖滑过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挑选了一件简单的T恤和短裤换上。

    确定好了自己重生回来的时间节点,李临夏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力量。

    不负时光,不负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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