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李临夏已经背着化肥袋改造成的双肩包站在后山口。露水打湿的裤脚黏在小腿上,凉津津的触感让她想起二十年后商场橱窗里模特穿的冰丝长袜。
"姐!"带着破锣嗓的呼喊惊飞竹梢的斑鸠。阿豪扛着竹耙子从斜坡滑下来,解放鞋在红土上犁出两道深沟,"姐婆说你要当山大王!"
李临夏看着这个未来会成为汽修学徒的表弟。此刻的他不过是个黑瘦猴崽子。
"带这个。"阿豪变戏法似的掏出顶蚊帐改的防蜂帽,"上个星期阿光被马蜂蜇成猪头,现在还在花林镇卫生院吊水呢。"他边说边往自己头上套,纱网卡在招风耳上,活似顶着蚊香盘的螳螂。
李临夏噗嗤笑出声,记忆突然鲜活——当年确实有人被蜇进医院,成为了村里茶余饭后闲谈的笑料。她接过备用帽子,发现内衬缝着干艾草,辛辣的气息混着陈年尘味直冲鼻腔。
晨光穿透雾霭时,两人已深入后山。沾着晨露的捻子叶在逆光中泛着银边,成串的紫黑色果实像缀满璎珞的宝塔。
"要留蒂把,品相好。"李临夏示范着采摘技巧,指尖染上绛紫汁液。这是她前世在水果店打暑假工学来的门道,此刻倒成了金科玉律。
阿豪忽然压低身子:"嘘——"他指向十步外的灌木丛。透过交错枝桠,能看到半人高的马蜂窝倒悬在矮松上,金环蜂群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两人屏息后退,腐叶在脚下发出细碎呻吟。直到转过山坳,阿豪才抹了把冷汗:"二狗子就是捅了蜂窝,屁股肿得坐不了板凳。"
李临夏拍拍他的背,心中却暗自庆幸,多亏阿豪警惕,不然她和表弟今天怕是要步二狗子的后尘。
山林间的鸟鸣愈发清脆,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斑驳光影。沿途,他们摘了不少捻子,袋子渐渐鼓了起来。
这跟未来游客景点爬山可太不一样了——没有熙熙攘攘的游客,没有小贩的叫卖,也没有无处不在的塑料垃圾。
这里只有纯粹的自然,和偶尔传来的虫鸣鸟叫,提醒着他们这是真正的山林——天然的氧吧。
李临夏不禁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感受大自然的馈赠。
突然,一阵细微的窸窣声打破了宁静。李临夏立刻警觉起来,示意阿豪停下。
两人小心翼翼地靠近声音来源,拨开灌木丛,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正忙着搬运松果。见到他们,小松鼠猛地停住,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似乎在评估眼前的威胁。
李临夏轻笑一声,拉着阿豪悄悄退开,不愿打扰这份宁静。
日头渐高时,化肥袋已鼓起小山包。李临夏估算着分量,忽然听见阿豪在坡下惊呼。她冲过去时,少年正跪在溪涧边,怀里抱着团湿漉漉的灰毛球。
"是松鼠崽!"阿豪用衣襟擦着瑟瑟发抖的小生命,"准是从窝里掉下来的。"他仰头寻找树洞的样子,让李临夏想起前世在4S店见到的他——也是这样专注地检查发动机舱。
李临夏蹲下身,轻轻接过小松鼠崽,它的小爪子紧紧抓着她的手指,似乎找到了依靠。
"我们得帮它找回家。"阿豪说,眼神里满是温柔与决心。
30岁的老阿姨能说什么呢?她只能微笑着点头,这是阿豪最纯真的童年时光,她得帮他守护这份不期而遇的生命奇迹。
两人沿着溪涧向上,终于在一块大石头后找到了松鼠的窝。阿豪小心翼翼地将松鼠崽放了回去,还不忘从袋子里抓了几颗捻子放在窝边,希望松鼠妈妈能因此感激他们。
做完这一切,他们重新踏上归途。
随着山路蜿蜒,他们来到了一个开阔地,眼前是一片金黄的稻田,微风吹过,稻浪翻滚,宛如金色的海洋。李临夏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混合着泥土和稻香的气息,第一次感受到了风吹麦浪的惬意与满足。远处,几只白鹭悠然自得地觅食。
李临夏转头看向阿豪,小少年的脸上洋溢着满足与自豪,那是对大自然最真挚的敬畏与热爱。
阿豪在一旁摘了片宽大的稻叶,卷成筒状,对着稻田大喊:"喂——有人吗——"声音在稻田间回荡,带着少年特有的纯真与肆意。
李临夏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原来,她记忆中痛苦不堪的农活劳作,在阿豪这里,竟成了无比快乐与自豪的事情。这份纯真与热爱,仿佛有魔力一般,悄悄地感染着李临夏,让她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去。
下山后,阿豪执意要背重袋,化肥袋压得他直不起腰,却仍哼着走调的《双截棍》。
路过村口小卖部,他突然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五块钱:"姐,给我买本《新华字典》成不?"
李临夏怔住了。记忆里这个表弟初中辍学,后来酒醉时说最遗憾没学会查字典。此刻少年眼睛亮得像后山的晨露,倒映着货架上那本绛红色封面的工具书。
那上辈子,阿豪为什么辍学?是真的不想上学,还是因为当年姑爷车祸家里经济困难,交不起学费?
李临夏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她上辈子忽略了多少事情?每天只顾着自己读书,却从未真正关心过家人的想法与难处。
阿豪的眼神,像一把钥匙,悄悄打开了她心中紧锁的大门,让她开始反思自己的自私与冷漠。
上辈子十几岁的她,自卑怯弱,总觉得父母丢她在老家,生而不养,对他们的关心也总是不以为意,甚至偶尔还会心生埋怨。
如今重来一次,她才恍然惊觉,原来不是父母不想养她,而是生活太过艰难,他们迫不得已才将她留在老家。上辈子的自己,是多么自私与不懂事,只一味地索取,却从未体谅过父母的苦心。
十几二十年后,网络上更多的是对原生家庭的口诛笔伐,似乎所有的痛苦不幸都是由原生家庭引起。她二十几岁那会深以为然。
直到年过而立,经历世事沧桑,她才逐渐明白,每个家庭都有难以言说的苦衷。那些年少时的埋怨与不解,不过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未曾真正走进父母的世界。
她开始反思,那些在网络上肆意批判原生家庭的行为,是否也过于片面与极端。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所经历的苦难与挣扎也各不相同。
真正的成长,不是一味地指责与埋怨,而是学会理解与包容,学会从多个角度去看待问题。
曾经听过某个专家说过这样一段话:“因为社会是一直发展的,所以原生家庭必定落后于后面成年的你。那么我们要做的是认识到这一点,理解原生家庭的局限性,不过度内耗,并用自己的对事件的可改变的解读,去形成自己的观念,而不是一味苛责原生家庭的问题,因为这恰恰是客观的存在的,不是父母主观造成的。
原生家庭其实就是落后于你后面的发展的,所以一个个体的成长,就是要跳出你的原生家庭,没有原生家庭没有问题的,没有一个原生家庭能够提供在你成年以后所需要的所有能量,祖父母或者父母永远没有办法预见你30岁的时候社会会是什么样的。社会学另外一个观点讲事件对人们的影响,并不是这个事件本身对你的影响,而是你如何去解读这个世界,你的解读也是可以改的。”
这段话仿佛一道光,照亮了李临夏心中的迷雾。她开始尝试着站在父母的角度去理解他们的不易,去感受他们那份深沉而内敛的爱。她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包括父母在内。他们或许无法给予自己所有想要的,但那份尽力而为的爱,却是真实而厚重的。
只是她和父母多年隔阂,即使内心理解,却不知如何开口去打破那沉默的壁垒。上一辈子她和父母处得不咸不淡,彼此间的情感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难以触及彼此的心田。
重来一回,她能否改善与父母的关系?
阿豪等了半天,见表姐兀自发呆,终于忍不住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臂,小声问道:“姐,你是不是觉得太贵了?”
李临夏回过神来,望着眼前这个一脸纯真的表弟,她摇摇头,从阿豪手中接过钱,走进小卖部。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本崭新的《新华字典》。
回到家中,阿豪迫不及待地翻开字典,一页页地翻阅着。
阿公阿婆早已下田割禾去了,今天是收稻的最后一天,按昨晚商量好的计划,临夏留在家晒谷做饭,
想着,临夏晒完谷后,便去淘米煮饭,摘菜洗菜,切肉炒菜,十一点多的时候,灶房里飘出的香味。
时钟指向12点时,阿公阿婆和姑爷满载而归。
他们看着桌上丰盛的饭菜,再看看忙碌的李临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阿公拍了拍临夏的肩膀,轻声说道:“阿妹,会煮菜啦!”
临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颊微红,说道:“经常看阿公做饭,我这也是现学现卖。”
阿婆一如既往带着审判的表情接过话茬:“看起来倒是还行,就是吃起来不知道味道怎么样?要是不好吃,可真是糟蹋了我的肉了。”
姑爷在一旁开口道:“阿妹的手艺肯定不错,咱们赶紧开饭吧,我都饿得不行了。”说着,姑爷便拿起碗筷,率先坐在了桌旁。
阿豪不甘落后,也拿起碗筷,坐在了爸爸旁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饭菜,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姑爷瞪了自家淘气的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说,“先给长辈盛饭!”
临夏见状,笑着给他们盛饭,“我来,我来”。
阿公乐呵呵地说,“阿豪小孩子,不经饿,来,快吃饭。别理你爸。”
阿豪有外公撑腰,得逞一笑,立刻拿起碗筷,大口吃了起来,还不忘给自家表姐夹了一块肉,“姐,你也吃。”
饭桌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姑爷询问着临夏在摘捻子和晒谷情况,临夏一一作答,还不时拿公筷夹菜给长辈们。
饭后,阿公阿婆和姑爷稍作休息,便又准备下田去收割剩下的稻谷。临夏和阿豪自是提出要一起去帮忙,但大人们不答应。
姐弟二人只好继续留在家里,收拾碗筷,打扫屋子。
太阳渐渐西斜,三位大人终于割完了最后两分地,满头大汗地回到家中。临夏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凉茶和毛巾,让他们能够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
暮色四合,李临夏在禾坪清点成果。三百斤捻子铺成紫色绒毯,晾在竹匾里像撒落的星子。
按圩日收购价,这些能换回六十元——是她前世时薪的十分之一,却是此刻通往学堂的钥匙。
她心里盘算着,早点去或许能卖个好价钱,多换些钱攒学费,顺便给阿豪买文具。
瓦檐下的狸花猫突然炸毛,李临夏转头看见阿婆举着竹扫把追打偷食的麻雀。霞光把老人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墙上的"三好学生"奖状旁,恰似个巨大的惊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