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夏日炎炎的圩日,李临夏雷打不动地来镇上卖捻子。
才来了没多久,李临夏的装满捻子的竹篮已经见了底。最后几串捻子用芭蕉叶裹着,紫得发黑的果皮上凝着晨露,像撒了层水晶糖霜。
这些天夏收的稻杆已经卖得差不多没了,就算是些许剩下的,也被烧了做肥料。再过两三天,估计捻子也过季了。李临夏想着,她的赚钱计划可不能搁置,该想想其他来钱的路子了。
"阿妹,这捻子怎么卖?"穿靛蓝布衫的老婶子蹲下身,指甲掐开颗捻子,"哟,里头都生虫了!不新鲜了吧?"
李临夏正欲解释这是熟透的甜香,忽听得身后传来声嗤笑:"阿婆,这是桃金娘果,果蝇幼虫说明没打农药,野生的、天然的、健康的啊。"
少年嗓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惊飞了竹筐上打盹的菜粉蝶。李临夏转头望去,晨雾里站着个穿白色短袖的少年。
最扎眼的是他左耳垂晃着的银环,在朝阳下闪着冷光。李临夏瞳孔微缩——这不是花林中学著名的校霸古致远吗?
上辈子这厮转学过来时明明是初二下半学期,怎会提早一年多出现在花林圩?
啊,也不奇怪,毕竟他阿公古新民也是花林镇名人,据说校霸小时候还在花林镇中学小学读过几年书呢。只是后来家里父母工作调动,才去了京市。
想必是假期回来探亲吧........
"古家小少爷又来收药材啊?"卖草鞋的老汉敲了敲烟袋锅,"你阿公昨日还托我寻五指毛桃根。"
古致远踢开脚边的石子,银耳环跟着晃了晃:"阿公让我来寻..."他突然顿住,盯着李临夏的竹篮两眼放光:"啊,对了,阿公说捻子配金樱子能治小儿夜啼..."
话音未落,人已蹲到竹篮前。李临夏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混着少年人特有的汗味。
古致远抓起把捻子就要往药篓里塞,惊得老婶子直拍大腿:"后生仔懂不懂规矩!这是老婆子先看中的!我要买回去泡酒!"
李临夏眼见要起争执,忙按住古致远的手腕:"这位阿婆,虫眼果泡酒才够味。您要是嫌,我给您挑没虫的。"说着指尖翻飞,眨眼间拣出半篮完好捻子。几串完好无损的捻子递给老婶子。
古致远却像被烫着似的甩开手,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男女授受不亲!你...你..."他你了半天没憋出下文,倒是银耳环晃得愈发急促。
李临夏毕竟是成年许久的老阿姨,压根不懂只是抓他一下手腕,少年便会如此窘迫。
再说了,这厮上辈子初二转学到她班上,可没少厚着脸皮找她麻烦!她虽不与之计较,但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
那时的古致远,仗着家里有钱有势,时常言语招惹她,还放话放学别走。不单是揪她头发,拿笔戳她后背,嘲笑她猪头班长,甚至联合班上其他同学孤立她。
李临夏回想上辈子的往事,不禁有些唏嘘。眼前的少年,似乎与记忆中那个嚣张跋扈的身影重叠,却又截然不同。
后来听说他家里出了变故,一夜之间转了性子,开始奋发图强,成绩突飞猛进,人也变得沉默寡言。只是偶尔碰到她时,目光里还会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
李临夏也曾私下琢磨过那眼神的含义,是愧疚?还是解脱?总之,那些年少时的恩怨情仇,随着时光流逝,早已变得模糊不清。
如今再见,李临夏不禁哑然失笑,心想: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老婶子被逗得前仰后合:"古医生家的小猢狲也会害臊?去年摘我家杨梅时怎不见你讲礼数?"圩场众人都笑起来,卖鼠药的汉子趁机敲响铜锣:"走过路过莫错过!专治小儿夜哭郎——"
古致远霍然起身,药篓里的淡竹叶洒落几片。他梗着脖子嚷道:"那、那是阿公要配安神茶!"说罢掏出个绣着八卦图的钱包,抽出一张毛爷爷拍在竹篮边,"这些捻子,我全要了!"
李临夏暗自咂舌。到底是中医世家的小少爷,零花钱顶她卖一个月稻杆。正要找零,却见古致远已蹲在隔壁草药摊前,正捏着片金钱草跟摊主讨价还价。
"后生仔识货!"摊主晃着晒成酱紫色的胳膊,"这可是罗浮山采的..."
"蒙谁呢?"古致远指尖搓开草叶,"叶背无星状毛,分明是狗肝菜。"他甩下草药站起身,药篓撞翻了一筐晒干的鸡骨草。
李临夏憋笑憋得肩头发颤。上辈子只知道这校霸打架斗殴还爱招惹她,没想到他竟是个药材痴。眼见古致远要往人堆里钻,她赶忙扯住他衣摆:"找你的钱!"
单薄布料"刺啦"裂开道口子。圩场突然安静下来,卖鼠药的汉子连铜锣都忘了敲。
古致远缓缓转身,李临夏盯着他后腰露出的一截雪白里衣,忽然记起这厮上辈子因为被扯坏校服,追着初三学长跑了半个操场。此刻那对浓黑的眉毛正缓缓竖起,像两柄出鞘的苗刀。
她这辈子可没想招惹这尊瘟神,只想赶紧息事宁人。她赔笑道:“这布料不结实,怪我手劲大了些。”
"这是云锦缎。"他一字一顿道,"阿公从苏杭带回来的。"
李临夏望着裂缝处精细的缠枝纹,终于明白何为"一寸缂丝一寸金"。她默默将毛爷爷递给他:"够...够赔吗?"
刚到手的毛爷爷啊,李临夏突然觉得心好痛!她就不该好心给他找零钱!都怪自己太老实太善良了。
古致远突然伸手拽过她腕上的橡皮筋,李临夏猝不及防“阿”呀一声。少年指尖翻飞如蝶,眨眼间将橡皮筋系在裂缝处,打了个精巧的平安结。
"扯平了。"他退后两步打量自己的杰作,银耳环得意地晃了晃,"这是回春堂特制的止血结。"
李临夏回过神来,突然瞥见他泛红的耳尖。晨风掠过圩场,裹着艾草香的衣摆拂过她手背,药篓里新采的淡竹叶沙沙作响。
"古致远!"远处传来苍老的吆喝,"让你买的土茯苓呢?"
少年脸色骤变,抓起竹篮往药篓里一扣,转身就跑。白色身影撞翻了卖糖画的摊子,惊得糖稀浇在算命先生的八卦幡上。
李临夏捏着毛爷爷追出两步,忽见地上落着个钱包。墨绿缎面上绣着"回春堂"三字,里头滚出颗蜜蜡色的药丸,散发着熟悉的甘松香——正是古家秘制的八珍丹。
她弯腰去捡,却与某个毛茸茸的脑袋撞个正着。古致远捂着额头蹿起来,发梢还沾着糖画摊的麦芽糖:"你这人怎么总爱添乱?”
"你掉的。"李临夏将钱包抛过去,"八珍丹要用蜂蜜送服,直接吞当心噎着。"
古致远接钱包的手僵在半空,银耳环都忘了晃:"你怎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抓起钱包扭头就跑。
蝉鸣震耳欲聋的晌午,李临夏路过镇中学时,她特意看了眼公告栏。红榜上"古新民奖学金"六个烫金大字在烈日下熠熠生辉,蝉蜕粘在"全额资助贫困生"的告示上,随风轻晃。
古新民奖学金是镇上回春堂出钱设立的,旨在资助花林中学那些家境贫寒但成绩优异的学生。
想想上辈子,她在花林中学拿了三年的奖学金,若不是靠着这些奖学金,她想自己恐怕很难撑过那段艰难的时光,更别提后来能考上重点高中,再一步步走到上市公司管理层的位置。
初二那会古致远多次招惹她,她也是看在他爷爷古新民奖学金的份上,才没有真正与他计较。毕竟,这那份资助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树荫下传来熟悉的清亮嗓音:"说了多少次,采野果要选..."李临夏加快脚步,却还是被飞来的果子砸中后脑勺。
古致远举着竹竿僵在榕树上,白色的衣摆勾着断枝。四目相对的刹那,惊起的蝉群扑了少年满脸。
怎么又遇见啦?
李临夏揉了揉被砸疼的后脑勺,没好气地喊道:“喂,你讲不讲道理?好好的果子不摘,偏要拿来砸人!”
古致远尴尬地挠了挠头,从树上滑下来,竹竿往肩上一扛,嘻嘻笑道:“我这不是手滑嘛。再说,你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李临夏白了他一眼,捡起地上的果子,用衣袖擦了擦,放进嘴里嚼了起来,酸甜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她哼了一声:“校霸了不起啊?”
古致远闻言,笑容收敛了几分,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校霸?我在京市那边念书,你认识我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李临夏猛然想起,对了,这厮现在估计还是三好学生呢,还得明年下半年转学到花林中学才变成校霸的。
只是她也不在意,边吃边往富田村的方向走去:“行了行了,我不管你是什么霸,只要不惹我就行。我还有事,先走了。”
古致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默默攥紧了手中的竹竿,眼神里一片茫然!这个卖捻子的妹仔,怎么看起来脑子有点问题呢?他什么时候成校霸啦!
算了算了,好男不与女斗,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树上的蝉鸣声依旧震耳欲聋,仿佛在为这夏日的午后增添了几分燥热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