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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变(8)

    高宓未料百龄会约她在通化门相见。

    通化门乃长安城东北门,二女马车先后驶出城门,待车停,高宓拨帘看清所在,当时便怔住了,而百龄此时已登上车来,对着她一笑。

    百龄顺她视线看向外面熙攘的城门处,柔声问:“当日阿宓就是在此为赵王撑伞么?”

    高宓说是,心中已泛起了酸涩,无边雨幕中寂寞长跪的身影再次浮现脑中。

    她那时也是在此处看他,听他一遍遍悲声呼唤:“儿玄晖恳请陛下一见!”那时他大约不记得自己是亲王,不记得自己是臣子,只记得自己是个儿子。只马千里归来,只是想要看一眼重病的父亲。她在车中泪水潸然,终于忍不住下了车,跑过去为他撑起了伞。

    他仰头来看她时,眼神一如当年在长街上送她转鹭灯时的温柔,只不过那时候,这双眼睛蕴着笑意,说:“愿小娘子此生,如白鹭转花,流光溢彩,美不胜收。”此时眼中却只有悲切与担忧。

    那一刻她奋不顾身,想着家法森严又何妨?流言蜚语又何妨?他能为至亲舍身忘我,她又为何不能为他孤注一掷?

    然而不过多久,祖母就派人来将她强行带走,又不知父亲后来如何摆平城门守卫与悠悠众口,此后竟未透出半点风声。她并不为自己名声得保而庆幸,反而隐隐失落,想着若是尽人皆知,或许她与他之间,能纠缠出一条扯不断的线。

    百龄关注她怅惘神色,依旧言语徐徐,“此去七里外有长乐坡,长安人每在坡前为亲友饯行,尝闻诗云‘终日坡前怨离别,谩名长乐是长愁’。①坡上有长乐驿,赵王彼时就是病倒在长乐驿中,然而朝令不可违逆,他是带病骑马返回冀州的。”

    高宓心头刺痛,手指紧捏扇柄拥在胸前,抬眸淡漠道:“阿姊与我说这些,究竟何意?”

    百龄看一眼她扇上那句“燕赵有佳人”,道:“阿宓的燕赵之思,与我的青宫之望,岂不如出一辙?昔日你我笑谈,将来我为太子妃,阿宓为赵王妃,姊妹又是妯娌,此话可还当真?”

    高宓柔软下来,“除了宝林一事,我不曾诓骗阿姊。”

    百龄笑笑说:“实际那日忿忿之后,我设身处地思想,若情势迫我另嫁他人,我大约也会像你一般用尽心思。阿宓,眼下你我处境虽有不同,却都面临着无法与意中人长相厮守的局面,你愿为了赵王,为了自己,孤注一掷吗?”

    高宓抬眸看她一眼,又飞快垂下眸子,没有言语,她自然愿意,但她也有顾虑。

    百龄见她不愿表态,依旧沉静道:“我想阿宓也明白,这长安贵女虽多,闺誉才貌胜我三人者又有几何?”她平淡叙述,脸上并无骄矜色,高宓却知她所言不虚。

    “你、我,宝林。无论出于何种缘故,都负‘贤名’在身,天家择妃择贤,又岂会绕开我等?然而宝林近因父兄之过,大约不得不被陛下摒弃,那么你我二人之中,或有一人能成为东宫妃。既然阿宓无心殿下,为今之计,便是将你与赵王之事告知御前。”

    高宓轻笑道:“阿姊所言我又怎会不懂?但我不会为了一己私念去害了他。他当初犯禁回京,虽有过,却是出于赤诚孝心。倘若将我与他的旧事捅破,只怕天子会起疑心,以为他私自离藩并非出于孝道,而是出于私情。我不会这样害他。”

    百龄道:“倘若,既无碍于你,也无碍于赵王呢?”

    高五娘自早间回到高家,便觉度日如年。她与夫君裴喜林当初是一见倾心,秘密来往两三次,并不敢告诉祖母与父亲。然彼时父亲却已为她相看好了人家,她死活不愿相就,险些被高存真打断了腿。高宓那时十一二岁,闻言派人悄悄给裴喜林递送消息,裴家才登门求亲,如此有情人方成眷属。

    裴家待她极好,虽成婚数年,夫君待她用心如一,体贴温柔。堂上二老也并无苛待处,甚至她数年无出,婆母毫无怨言,并未如同有些人家,着急忙慌就为子纳妾,而是一面柔声宽慰她不必着急,一面求医寻药为她调理身体。

    然而这一次,父亲公然弹劾大郎,大约叫裴家上下都寒了心。她心中对父亲不无埋怨,同时也深有恐惧,担心夫君与舅姑从今往后不会再如从前一般善待自己。只好回家来,希望劝祖母与父亲能念骨肉之情与裴家稍作和解,一面又希望夫君并未因此迁怒自己,能够来高家亲自接她回去,如此才可见翁婿之间尚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等了一天,裴喜林并没有前来。眼见天色将晚,五娘忍不住忧心如焚,在房中掩面哀泣不止。高宓这时踏进房间,傍她坐下道:“阿姊莫哭。我全然明白阿姊处境,但小妹还是有一言相劝,请阿姊尽快回家。”

    五娘很是犹豫,“我这一走,祖母与父亲就更不会管我。我回到家中,夫君他们又该如何看待我?”说着又不禁泪流不止。

    高宓摇头说:“阿姊糊涂了,你是明媒正娶的裴氏宗妇,裴家岂会慢待你?且喜林阿兄不是那样无情的男子。倘若你不回去,裴家二老或者心生芥蒂,以为你向着母族,越发针锋相对,高裴两氏才会迟早反目。”

    五娘寻思道理的确如此,又听高宓轻声细语道:“实际这次父亲弹劾子婿,虽伤人心,却并无过错,反倒会让天子越发信任他为官忠直。那么这一次弹劾,下一次褒奖,陛下自然也会信他用心无私。来日自有可为喜林阿兄进言举荐的机会。”

    但五娘还有忧虑,“这次都是因为东宫选妃之故,我舅姑一心想要宝林嫁给太子,阿耶却想为你争取,我夹在中间实在两难。”

    高宓略踟蹰,然后叹息说:“阿姊,我想你回去,也是因为此事。我与宝林相知多年,我不想失去她。我眼下不便去见她,有些话还想请阿姊为我转达。”她目光坚定,“我并不想进东宫,无意与她争锋。”

    她缓缓将自己与赵王之事告知五娘,五娘听得大惊,急声道:“你好大的胆子,难怪阿耶上回将你打成那样!”她又蹙眉道,“你叫我告诉宝林,万一她捅破出去,对你名声何益?一旦闹得尽人皆知,阿耶岂会饶你!我不能说!”

    高宓顿时感动,握了阿姊的手,“阿姊放心,阿耶这次奈我不得。”

    翌日成昭往甘露殿问安途中,远见裴韬趋前,屈膝便跪道:“臣叩谢殿下为小犬发声之恩。”成昭忙叫樊无花搀他起来,道:“将军这是何必?先帝早有旨意,三品以上要员,非大典,不必向东宫及诸王行大礼,以示爱重肱股。将军如此,折煞本宫。”

    裴韬丝毫不敢松懈态度,依旧叉手谦恭道:“先帝垂恩,臣又岂敢以此而忘君臣之礼,况且殿下于臣有大恩。”

    成昭微笑,“当不得大恩二字,本宫不过据法陈理罢了。”裴将军叹息,“虽说陛下容情,毕竟小儿失职一事板上钉钉。若非殿下开口,惩处自不可免。”

    他犹犹豫豫的,成昭挑一下眉头,有些暗暗好笑,心道那小猫一早派人送信,道今日宫中或有奇遇,原来奇遇在此,便暗暗鼓励道:“裴将军似有话说,不妨直言。”

    裴韬不惯说那些儿女情长的琐事,面上极是尴尬,好容易才开口道:“……臣,臣妻昨日偶然自儿妇口中听得一番隐情,臣,臣寻思一宿,怕将来传了出来,有损殿下手足情深……”

    少顷太子见驾,天子一眼看出他心事重重,问他何故,太子郑重揖礼道:“儿想为二郎求一贤女。”

    天子听了好笑,“长幼有序,你自家还没娶到娘子,竟为二郎着想起来,”从榻上坐直身子,问,“说罢,你替二郎相中哪家女郎?”

    太子回禀道:“侍中高家七女。”

    天子心下黯黯一沉。这高家女,正是他深思熟虑后,眼下暂定的太子妃。

    这一次选太子妃,天子煞是费神。群臣奏书中多言公孙氏之女,但他并不想将东宫与公孙弘捆绑太紧,若是一味绕开此女不提,那么也该有个合理的拒谏理由,至少有那么个可堪媲美的另外人选才说得过去。

    他原先相中裴氏女,一则裴氏有刺血抄经的贤名,据说与太子相谈甚欢;二则裴韬在身旁宿卫几十年,为先帝挡箭,为自己护驾,忠心可见一斑。却不料被太子一买就通,还被弹劾出长子失职之罪,这样的家教,说出来谁能信服?

    于是又想起同样刺血抄经的高家女,此女名声不错,且天生带福,美中不足之处有言生母卑微,但高氏毕竟一方望族,这女孩儿据说自来养在嫡母名下,又是老夫人亲自教养,想来品性不差,不至于惹人诟言。重要的是高存真其人忠纯,这些年和太子走得并不很近,这才是难得之处。

    天子心下有此想法,却不想太子将此女推给二郎,他淡漠道:“此女有福,朕正为你思量,莫非你看不上那女孩儿,想要推给二郎?”

    太子微怔,旋即委屈,“儿的婚事是国事,虽不忍阿耶操心,毕竟应当圣裁,儿从不过问。只是想着二郎十六离藩,远离父母,孑然在藩,身为长兄不免心疼,听裴韬言他当日冒雨回京探望阿耶,高家女曾在城门为之撑伞。”

    他将裴韬原话讲了一遍,又道:“儿想二郎与此女为旧识,儿不知且罢,既已知晓内情,岂能不念手足?倘若阿耶将她赐给了孩儿,二郎听闻又该如何做想?儿不想兄弟失和,更忧心父子离心。”

    天子心下一惊,默然寻思此言在理。倘若那高家女与二郎确有旧情,难说日后不传出宓妃留枕的艳闻,众口哓哓,毕竟于皇室颜面无益。且二郎一旦获悉自己分明知情还赐婚太子,不免心生怨怼,致使父子失和。

    成昭暗察容色,见天子眉宇烦躁,又缓声道:“当日二郎冒雨回长安,京中无不感其纯孝。父慈则子孝,正可见阿耶待子一片慈心。年少慕挨,人之常情,儿以为不该将此事宣扬出去,以免好事之徒刻意渲染诋毁天家。”

    事已至此,天子烦亦无果。待太子退下后,顿时恼怒其高存真来,教女不严还刻隐瞒,实在可恶,便叫传他来见,劈头就问:“你教得好女孩儿,既与朕二郎有旧,为何早不言说?”

    高存真原本兴高采烈而来,只因那日朝后天子曾召他问及七娘,又委婉问道七娘生母,他早有准备,含泪答道:“故室人王氏,得姓太原,坠茵落溷,未染风尘。德行无亏家训,才藻不没谱录,臣心怜悯,方辗转迎之入门。可惜红颜薄命,室人自忖不能永年,小女尚在襁褓,便托付臣妻,又蒙祖母教养长大。”

    天子当时恍然,“原来也是衣冠出身。这却好说,倘若女孩儿有福气,为阿娘挣个诰命也未尝不可。”

    高存真当时心中大喜,听天子言下之意,已笃定了七娘,这不料这一次面圣,却得到这样一番劈头责问。高存真转念已默了过来,想是女儿为赵王撑伞一事败露,心下大懊恼,连忙跪下请罪:“臣已过问小女,并不曾与赵王有旧,但见赵王至孝,一时惺惺相惜动了恻隐之心,并不敢隐瞒陛下。”

    然而无论如何解释,终究与赵王有了牵连,天子不耐烦再听。高存真怒不可遏,却不知早先已打点周全,到底是如何透露出的风声?回家后厉声唤七娘来见,见到女儿就举掌要打。

    高宓此时却高仰起脸,并不如往日温顺,冷声道:“父亲又要教训孩儿?孩儿如今名声已闻御前,天子且不追究,父亲就不想圣意究竟如何?若哪日陛下或贵妃要召儿相见,父亲又该如何解释?”

    高存着一怔,无力垂下了手。

    百龄在家中得到成昭回报,略微松气,这一番曲折计划,好歹有惊无险,既令高宓脱身,又免了天子猜疑,但毕竟没到最后关头,她不敢彻底放松下来。果不然次日朝上就有了新的动向,吏部尚书张鹤卿,力荐秘书监韦从心女孙为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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