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卿自被罢相,无日不思复相之事。献《祷雨辞》后,虽蒙御口称赞,却并未回复往日荣宠,甚至没有得到天子私下传见,不免叫那些踩高拜低者心有嘀咕,一时观望,因此此番随驾回长安,门可罗雀,竟十分清冷,只程迩一人登门求见。
程迩到堂前,正听张鹤卿在里面发脾气,训斥仆从撤膳,大骂道:“还要如何交待,敢污我一身好血,一个个全都打杀作罢!”程迩走进去含笑问:“相公何以动怒?”
见那些仆从正手忙脚乱,将他面前鱼肉荤食一类迅速撤走,换上数碟瓜果蔬菜,一看便寡盐少味的模样,程迩正感好奇,张鹤卿见了他,又摆手说罢了,“且留下待客,幸今日有程郎在,救下尔等狗命!”说着亲昵唤程迩入座,又命为他布置筷箸杯碟等具,又吩咐为他上酒,说:“我今日不能陪你,行远大可自便。”
一干仆人俱露感激貌,程迩因笑说:“相公持斋茹素,我一人独饮无趣,陪坐闲话足矣。”又关切问,“我见相公清瘦,可比如此减膳少味,苛待自己?”
张鹤卿却不回答,兀自吃得自在,叹说:“我从前潦倒京华,每日与人赌棋为生,有了上顿没下顿,如今有这些果腹足矣。”
程迩知他出身低微,心下有所不适,自己乃堂堂进士出身,如今却要在这样的手底下谋事,但此来另有要义,便劝慰道:“昔日龌龊不足夸,想下官当年,每日在公孙弘面前做小伏低,如今也能与相公同席。相公乃天子心腹,复相只在早晚,不必作此颓然之叹。”
张鹤卿脸上却无丝毫颓然,反倒笑了看他,“你那篇《祷雨辞》写得不错,陛下很是称赞。我居功在自己名下,行远不觉得委屈?”
程迩略躬身说不敢,“若能助相公复位,万死不辞,何惜区区《祷雨辞》。”
待张鹤卿慢悠悠用膳罢了,漱口擦手,才问他今日所来何事。程迩稍加犹豫,才小心道:“下官是想问相公下一步打算,果真还是要一心扶持郑王么?”
提到郑王就想到了淑妃,张鹤卿气冲冲将手中丝帕一掷,“我竟投了如此蠢妇,以为诋毁一个死人她就能做皇后了?”
程迩劝说:“其行虽蠢,其志不蠢,后宫不以凤位为念,又有什么心胸前程?只是眼下杨氏见弃,后宫古来圣眷不长,相公难道不曾想过改弦更张另结盟友?”
张鹤卿有些提防起来,意味深长目视他,“如今后宫贵妃独大,行远是想劝我另投贵妃?”见程迩不语,他指他大笑,“听闻太子在长安录囚时,你做得极好,太子却并无褒奖,此番表功也对你只字不提,行远大约有些急了吧。”
此人心细如发,须臾之间能洞察人心,程迩颇感恼恨,想起那日太子说“可惜了”的神情与语气,更觉屈辱,但他掩饰得极好,很快就敛去刹那阴沉,笑道:“贵妃久奉御前,又是先帝所许元妃,赵王德行有闻,未见不是明主。”
张鹤卿不以为然,“病急乱投医,行远的心思我了解。但你天真了,贵妃虽经久不衰,可她背后自有魏国公,还有个能征善战的侄子。我即便为赵王肝脑涂地,又如何越得过他母族萧氏?”他哼笑,“指不定到了那时还不如今日,至少不必担忧卸磨杀驴兔死狗烹。”
程迩暗想难怪此人能为天子宠信多年,立刻改容而笑,“还是相公想得深远。是我着急了。那杨氏那边……相公还要继续插手?”
张鹤卿却答得模糊,“说来这后宫之事,也不过男欢女爱,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又能如何插手?”说着已无留客意,唤人焚香,又对程迩道,“我今日还要念经,就不多留行远了。”
程迩只好就此告辞,张鹤卿却又突然问他:“听说公孙氏有女,堪称绝色?”程迩不知他是何用意,一张巧笑倩兮的脸庞在脑中一闪而过,略恍神,才颔首称是,“绝色。”又干干笑问,“相公问此女如何?”
张鹤卿已摆出送客的姿态,待他走后,望他背影轻笑一声,悠然转到屏风后,在锦席上盘膝坐下,恭敬捧了《道德经》诵读。
他心中自有盘算,不到万全时,并不想透露旁人。程迩说得很是,他该另结盟友,他已是两度罢相,深知自己除了天子,再无别的仰仗。然而天子虽为人主,实际有时也并不能做天下主,自有律令礼法、群臣百官的约束。倘若一意孤行,那不成为无道昏君?他体贴圣上艰难,因此自家也要上进。
眼下的太子妃之选,正是个机会。
外人看来虽觉他圣心冷落,张鹤卿自己却气定神闲。果然没过几日,就有天子传召。
却说天子自从得知高氏女与二郎有牵连后,十分恼火,而左右竟无人可说,不免想起张鹤卿。
张鹤卿入殿跪下,天子正坐榻上与自己对弈,并未抬头来看他,只漫不经心问:“冷了你许久,知道错在何处?”张鹤卿答:“错在与淑妃,不,与后宫交通。”
天子竟笑了,“你倒是心里清楚。”张鹤卿不慌不忙,恭敬说:“容臣回禀。自臣为郑王傅,杨氏每问臣朝堂事,臣虽推拒劝谏,杨氏仍十分挂心。”
天子薄有怒色,捏着妻子蹙眉,“她都问些什么?”张鹤卿回答说:“问朝上何事令陛下忧愁,陛下但有不虞,杨氏就遣人来问,是否有她力所能及之事,想为陛下解忧。”
这回答很叫天子意外,天子怔了一瞬,突然想起隔墙听她说的那句:“我并不爱吃葡萄,陛下与六郎爱吃,我爱看他们吃。”
“她只问这个,不曾过问细事?”
张鹤卿说是,“只一次,杨氏忿忿称有人蒙蔽圣上,她欲查清始末,不令天子蒙羞。问臣可知云州都督薛怀恩之妻,说此妇狡狯,有知情不报蒙蔽圣听之罪。然臣不敢过问宫壸,因此并不知晓详情。”
皇后当时涉嫌背君之事,天子已封锁了消息,听他这样说了,仿佛淑妃并非刻意诬陷,天子沉思片刻,唤他起来。见他原本就清瘦的脸颊几乎凹陷下去,有些心惊,说:“朕虽冷落你,并未弃你不顾,你何至于此?”
张鹤卿道:“臣只是深愧有负陛下隆恩。”
天子见他哀婉惭愧貌,心有不忍,“朕近来心里乱极了,你来陪朕下几局。”张鹤卿应声说是,斜签坐上御榻,与天子对弈。
张鹤卿下得一手好棋,说来也怪,在其余诸事上,他对天子可谓千依百顺,简在圣心,唯独在棋盘上,从不肯相让半分,这也正是天子与之对弈的乐趣所在。
张鹤卿走势犀利,天子微感吃力,冥思苦想间,竟瞥见他袖上似有暗色污渍,冷声问:“你袖上怎有血迹?”
张鹤卿慌忙放下棋子,惶恐匍匐在地,“臣失仪!”天子目指冯宝,冯宝小心翼翼上前卷了他衣袖,大惊失色,“尚书臂上何故伤口斑斑?”
张鹤卿埋头不语,天子在震惊之余已了然过来,“你就是那个药人?”转头吩咐冯宝,“传陆元真来。”
“陆天师为陛下劳神煎药,不必因臣小事搅扰。”他有些泪目,解释说:“圣明无过我主,臣就是那个药人。臣此前举荐百里敬,却闻丹石有毒,今春陛下遇疾,臣忧惧不能终日,遂暗下决心,往后陛下用饵,臣定当慎之。闻陆师为我主制药,需以人血为引,臣恐那些药人卑猥,多有携带,以致采血不佳,反倒有害龙体,便想用自己的血,如此才能安心……”
天子想起陆元真当日说这药人,要戒断七日不食,茹素长斋,每日颂经,身心俱净才能取血入饵。至今日已近两月,自己的身体大有好转,张鹤卿却瘦弱憔悴如斯。
说不感动是假,他叫冯宝搀尚书起来,“非朕不想复你相位,便如眼下,诸宰相为了太子妃之选各怀私心,朕心中荒凉,左右无人,只能唤你。”
这样心腹之语,张鹤卿听得百骸生温,感动道:“臣以猥躯致位如此,皆因陛下如天之恩,敢不知恩图报?昔日亲历魏王与国舅狼子野心,只恨自己无力保护君上,人心叵测,臣不敢不孜孜以求上进。”
天子叹道:“朕也只能对你言说。近诏百官荐女,多提公孙氏,此女极美而有才德,但公孙弘为臣僭越,屡次面刺于朕,朕恐他为外戚,将来太子或如朕当年一般身受肘腋之患。倘若一味绕开此女,又恐群臣误以朕有意苛待东宫。因此朕想选一堪媲美公孙氏之女为妃,可惜高裴两家皆有失教之过,这偌大京师,满目朱紫,竟无一女可为我儿良配,令朕如何不忧心如焚。”
这才算走上正题,张鹤卿趁机提到秘书监韦从心的孙女,然而天子以人父之心却又有所挑剔,“太子乃朕与皇后独子,闻此女姿陋,朕不甚满意。”
张鹤卿笑道:“天下美人何其多,只要陛下有心,浓桃淡李,尽可移向东宫后苑,殿下身旁岂少春色?韦氏虽非牡丹国色,却如梅花,自有幽人高韵。”他略微凑近一些压声道,“况且尚书左右仆射官高二品,堪称首相,自崔公薨逝,唯公孙弘一人独居而已。公孙相公乃先帝遗诏顾命之臣,在朝中一呼百应,臣寻思朝中诸公,能与之抗衡者唯中书令韦几道一人。”
这句话才算说中天子心坎,当日君臣一番晤谈,张鹤卿将要退下时,天子嘱咐说:“叫陆元真为你开药进补,至于药人你就不要做了,你毕竟是朕的心腹要臣,自有大用,不该在这等事上磋磨。”
张鹤卿心中大喜,明白复相有望,次日在朝上便出列举荐韦氏女,道:“《列女传》说桀纣之妃而称其美,记汤尧之妃则赞其贤。昔日先帝为诸王纳妃,曾有诏曰,‘卜族授室,谨择淑媛,不宜苟取华色’,臣闻韦氏有女至贤,特荐东宫。”
他退回队列时,默默与中书令韦几道目接。程迩说得不错,他是应当另结盟友,京兆韦氏,就是他为自己新选的盟友。这段时间他想得清楚,只凭天子宠信不足以在朝上站稳脚跟,还需强有力的支持者,譬如眼下,即便天子有心复他相位,诸宰相一致不许,天子又岂好乾纲独断。
他有些得意,正看向公孙弘,公孙弘却已踏出队列,奏请免仆射、太子太师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