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弘出班跪向中廷,两手高举奏本,殿中因他郑重其事之姿而刹住声息,一时静可听针。冯宝在天子授意下,趋下丹陛,从他手中接过奏本递呈天子,天子徐徐展开来读,公孙弘的声音也徐缓响起。
“臣十四岁入朝,高祖不以臣冲騃,授臣芸阁;先帝不因臣暗投,而委臣邦国,臣屡犯圣颜,先帝不以忤逆,御手积露,指臣为镜;陛下不以臣乃戴罪贬谪之躯,召臣于海曲,以国事相问。臣忝居端揆,有愧平章,自忖才少德鲜,不足以报效三朝厚恩。前番奉诏求雨,天意不达,殃及百姓,劳动我主带疾致宅方有天降甘霖,由此可见失职,臣叩免仆射。”他顿首三拜,又道:“太子前有大功,朝野称贤,臣已无以谕教,请免太子太师。臣虽年迈,犹有余勇,愿在兰台为陛下肃正朝廷。”
天子漠模睨向长跪的老臣,嘴角一丝讽笑掠起,又迅速消泯于嘴角。此人这番做作,分明在向自己示弱,大抵都是为了家中那个女孙。寻思间,天子看向了太子。
太子如今沉稳,他老师已经当殿提出不当宰相要去当小小御史了,他还置若罔闻,一双明澈的眼睛波澜不兴,并未望向公孙弘,而是幽幽停留在殿中的地衣上。
那是宣州所贡红丝毯,一丈毯千两丝,珍稀非同一般。上面精绣的腾龙百兽图纹,在灯下辉煌灿烂,光彩交错间,天子脑中一根弦动,不禁眯了眯眼。
太子在这时抬眸与天子静静对视,天子突然间反应过来他沉静的原因。《尚书》有云,“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史书以百兽率舞以喻百官信谐,盛世清平。身为人主,要如何令百官信谐?唯有制衡。
如今阁中诸相,韦高二人为士族出身,公孙弘与吕自牧则堪称本朝新贵。自从魏晋以来,士族世蹑高位,百年经营,遂使民间崇尚门第之风愈重。诸如博陵、清河二崔,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等族,竞相姻娅,私心里只怕连天家也不放在眼中。
先帝曾有意抑制,一面重修《氏族谱》,试图扭转风气,让天下人独以李氏为尊。一面又以科举考试揽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使寒门得以跻身仕途,与士族抗衡。
然而前者收效甚微,累世而成的世俗风气,皇权亦无妨与之抗衡。且新朝初立,先帝有雄心壮志,又不得不仰赖以治天下。故临终托孤,以国舅与崔氏为首辅。天子踵其遗训,将公孙弘自南海召回,在国舅势倒之后,与崔氏共同持稳新旧两族,才使朝纲稳定至今。
自崔公薨逝,天子有意空右仆射之位,正是不欲士族再登首辅,倘若公孙弘辞去仆射之职,尚书省无人主持,又该授予何人?
天子沉吟着,看向下方群臣。张鹤卿虽为心腹,忠诚可嘉,然而此时罢相未复,又无出身功名,自然不能过于拔擢。吕自牧虽进士出身,此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这些年来的心思,多在抬举自家门庭,想要成为新的士族,入阁多年无功无过,亦难服众。
如此,天子竟觉隐隐头疼。吕自牧也明白过来自家处境,若公孙弘辞去相位,他独自如何与韦高抗衡,心下苦笑,却不得不站出来,“仆射骊山求雨归来,对臣言‘痛心’,臣感同身受。若以求雨不成而辞位,无乃自责过甚?以仆射之言,臣等百官无不有罪,皆当引咎自辞。”
御史中丞杨文宾冷冷睨了公孙弘道:“仆射乃先帝遗诏顾命重臣,动辄引咎,置先帝于何地?仆射欲降兰台,那我等该降何处?”
天子听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知道他看似弹劾,实则在提醒自己,提醒群臣,公孙弘乃顾命重臣,无过不能贬谪。果然群臣听出弦外之音,纷纷出列谏止。
张鹤卿内心焦急,眼见群情如此,他正在复位的关键时刻,自不能出来冒头犯众。眼见如此大好时机,韦几道那个老狗却也不趁热打铁,闷在原地装傻充愣。然以韦几道对圣心的揣度,又岂会在这时候轻易发声,自己此时站出来,只会让天子以为自己想趁机更上一层楼,如此反倒不美。高存真沉稳在列,自然也是这般作想。
就在此时,太子出列持笏禀道:“《史记》云,‘箫韶九成,凤皇来仪,百兽率舞,百官信谐’。如今西境战事正激,若我朝中有变,只会令前线不安。仆射虽深自谴责,然而三朝重任,群心所向,可见德望高深。臣请纳公孙子为妃,以安仆射之心,以安百官之心,以安西境将士之心。”
天子猝不及防他竟终于说出了口,想那日尚惺惺作态,说“儿的婚事乃过事,但请圣意独裁”,如今却搬出好大一通道理。他心下郁结,尚未反应,东宫詹事郑琇已从容出列。
“臣为东宫主事官,事关东宫,臣有所进谏。前番殿下守京平灾,臣随殿下周走京师,闻里巷有童谣,‘公孙子,骑白马,颜如玉,衣如霞。赠我菖蒲子,赠我盐与茶。公孙子,贤德家’,民意如此,臣不敢不奏闻天听。”旋即少詹并左右庶子等人皆出列附议。
天子看他们君臣一个个一本正经,滔滔不绝,便知早有预谋。然而眼下还能如何拒绝,他吐纳一番,命冯宝搀公孙弘平生,微笑道:“仆射自责过甚。既已降甘霖,可见皇天并无怪罪之意,仆射再行罪己,将置朕于何地?太子此番有功,可见你教有所成,你既自称年高,朕也不敢再以子相劳,但请勿忘先帝所托。”
准辞太子太师,留仆射之职。
成昭闻言心下酸涩,余光瞥见公孙弘艰难扶地而起,在冯宝的搀扶下一步步退回朝班中,眼眶刹那微润。明白老师这一番用心良苦地向天子示弱,是为了自己与百龄。然而从此七年师生之谊就此中断,从此老师再不能出入东宫,与他谈古论今,对坐春秋。
天子在环视群臣,蔼然说:“众卿为吾儿婚事殚精竭虑,朕心甚慰,然太子妃只有一个,”他作戏谑貌,含笑看一眼太子道,“《孟子》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因此即便太子有所求,朕为人父,亦责无旁贷。朕意中秋召诸女入宫亲自过目,使有姜后卫姬者,使我东宫无忧。”
公孙弘回到家中,公孙止见父亲面露疲色,小心问道:“父亲今日是当真想要辞位?”公孙弘坐在榻上抚膝长叹,“我意如何,唯天知之,只恐陛下以为我挟望迫君。”他又叮嘱道,“朝上的事情不要告诉朏朏,她心思灵敏,听了只会担心。接下来,但凭天意了。”
果然次日,宫中有内侍传贵妃谕,命礼部侍郎之女公孙百龄中秋入宫赴宴。家中上下欢喜,杨夫人叮嘱她道:“这一回在入宫,可与长主宴会不同,你千万不能大意了。”百龄笑说:“哪有不同,还不都是为儿择妇,阿娘莫不是又要将我装扮成偶人?”
杨夫人作势要打,百龄抿着笑退下,实际她心中并不如嘴上说得轻松,心境与上次去长公主府中赴宴自是大有不同,上一次她心无挂碍,这一次却是抱着出师必捷之心,毕竟是成昭,是自己好不容易才争取得来。还有阿翁,她不知阿翁做了什么,只觉得阿翁近来仿佛心事沉沉。
不过几日便是中秋,杨夫人前一宿几乎没睡,在床上辗转反侧,索性将打着微鼾的公孙止摇醒,“你可听说这回除了我朏朏,还有哪家女孩儿?”公孙止困得几乎睁不开眼,打着呵欠含糊道:“这如何知晓?大约总有韦家女孩儿。”
杨夫人回忆一番那韦氏女孩儿的模样,有些自得,“生得远不如我家朏朏。”公孙止却不以为然,“你当天家选妃,就看一张脸。人家都搬出先帝诏书,说‘不宜苟取华色’,这分明就是针对我家朏朏!”
杨夫人很是憋屈,“长得漂亮还有错了?不看容貌,那该如何挑选?总不至于叫我儿当着人面,讴歌舞蹈,抚琴刺绣吧。”公孙止道:“你把太子妃当什么呢?那是未来要母仪天下之人,岂会如伶人以色艺博人?自然是要考察德行。”
杨夫人纳罕,“德行如何考察,又不是一眼能够看出来的,陛下总该有个章程吧。”公孙止扯一扯被子,“就算有章程又怎会提前说出来,便如每年大考,哪有提前泄题的道理。”
杨夫人却道:“若果真如大考,出题试我朏朏,那倒无碍了。”公孙止已困得彻底不耐烦,“你与其大半夜的胡思乱想,不若好生睡觉,养足精神,否则明日如何看好朏朏?”杨夫人才默了声音赶紧闭上了眼。
百龄还睁着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纱帐上的莲花鲤鱼失神,乐府有歌“江南可采莲,鱼戏莲叶间”,不知来年莲花开始,她与他能否如这鱼与莲。而他眼下是何心境?是否也如她这样,为明日而惴惴不安。
浮想联翩时,突然一股香气透帐,那香味非兰非麝,馥如桂而清如梅,百龄披衣坐起,推门步出中庭,在满庭花木中追寻。
终于在传说中有香的那株昌州海棠下站定,廊下灯火映照分明,绿如缥玉的扶疏枝叶间,已有数朵海棠盛开,淡红轻粉,旖旎窥人。
百龄有些惊喜,喃喃道:“海棠多在春风里,不意此花向清霜……”
二婢也还没睡,明日不能伴娘子入宫,自然诸般放不下心,此时见花开,都觉得是详兆,桃符正想说几句吉利话安娘子的心,这回却叫屠苏抢了先。
“花开有喜,娘子会成为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