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清碧,预示晚上将有佳月。杨夫人为女儿梳妆时,认真得仿佛在雕琢一件细致的玉器。
一边为之敷粉施朱,一边道:“……薄妆恐被人诟病怠慢,重色又恐夺了后宫娘子的风采,叫人私下诽谤你艳妆浓抹喜好浮华,又如何能够表率天下?因此想不落人口实,只能自己先吹毛求疵。”
百龄从母亲话中听出浓浓忧郁。是啊,宫规森严,人心复杂,今日一旦中选,往后岁月免不得都要收敛性情循规蹈矩,像自己从前随口一谶,做一只装在匣中的彩绘木偶。
她不禁想起皇后,皇后当年一次次往栖云寺,莫非也是因为有太多不可示之于人的无奈和悲伤,才要在幽静的古寺禅房中躲上片刻稍作喘息?
旋即又想起那位无名尼师,她一生纠结情与法,两相不得圆满,临终时念念不忘的,依然是对斯人满腔情怀。
人生多歧路,仿佛如何选择,终究会有遗憾。这样思想间,手下意识地摸向系在裙带上的香囊,那里面装着成昭雕刻的“月出”印章。
想起他曾说“此身茫茫”时的脆弱,又想起他在浮屠顶上说“复有何憾”的神情,她才又觉得释怀,歧路虽多,但随吾心所向。
好容易等到妆成,已过了未时,杨夫人拉着她检查再三,确定毫无疏漏处,才回自己住处更衣着妆,临行前犹孜孜嘱咐,行动万要小心,不要弄花了妆容。
待她走后,桃符笑说:“娘子像玄真观壁画上的神仙。”屠苏及诸婢都围着她看,有小婢说:“娘子气势不同往日,叫婢子不敢正眼直看。”
大家都笑了,百龄看镜中自己的身影,也觉得熟悉又陌生。一改往日闺中婀娜娇俏的双鬟髻,镜中之人牡丹翠翘惊鸿髻,石榴浑裙郁金帔,当真另有气势,而在杨夫人的精雕细琢后,桃夭盛容下,又不失摽梅纯真。
母女二人在申牌时分才出门,公孙弘父子另要入宫列班,已先行一步,百龄则随着母亲径往北去。
今夜的盛宴并不在太极宫中,而是设在宫城东北方的禁苑中。天子诏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及后宫嫔妃与诸命妇悉数出席,有意大张声势,是因皇太子早加冠礼而迟迟未婚,且近来择妃一事屡议不定,不免叫人疑心圣心偏颇,藉此彰显父子情深,也好在众目睽睽的见证下以示公允。
至禁苑门前,竟遇同昌长公主车驾停驻,百龄本意下车行礼,长主在车中道免了,拨开珠帘仔细看她,目露赞赏说:“眼下不必拘这些礼,我奉阿姊命,今日专为朏朏护航。”
百龄方知她特意在此等候自己,又想伯母清居竟还分神为自己操心,心下十分感动,对长主亲昵称“多谢姨母”。长主笑了打趣说:“过了今日只怕该叫姑母了!”百龄知她言外之意,不由脸红。
长主车驾导路在前,百龄母女跟随她进入了禁苑。这禁苑极大,约占数坊之地,是前朝在汉未央旧址上兴建而成。
百龄悄悄拨了帘子一隙窥视外面风景,但见忽有古木参天,忽有奇花吐胎,一重绿云一重锦,所谓目不暇接大抵如此。而亭台绮丽错落其间,水泽氤氲平地生烟,只疑瑶池将近,蓬山不远。
这一路思绪纷繁,想昔日宣室问鬼椒房人妒等种种遗事,顿生物是人非之感:今夜之月固是当年明月,今日池苑又怎是旧日池苑?如此不知不自觉间,便到了今晚设宴的琼楼。
琼楼实为宫中私下称呼,全名乃“琼林雅境”,本是前朝炀帝所建,白玉阑干珊瑚柱,碧瓦金阶琉璃屋,极尽奢丽,当时称为“琼台”。
先帝曾携群臣到此怀古,以“琼台”实为桀纣所建的台阁之名而恶之,又见楼台四周有兰陂、莲沼、竹海、梅林之景,集四时清雅,故题匾更名为“琼林雅境”。后来天子在西苑建独孤台悼念亡妻,二楼台遥相呼应,被宫中合称“玉台琼楼”。
百龄随杨夫人下了车,来不及观摩这座楼台的瑰美,长主已上前来携了她的手道:“贵妃已移驾在此,你理应先要见她,她性情恬静温柔,朏朏不必紧张。”
百龄称是,随她登楼,至二层一间绣阁处,见两排宫人垂首肃立,刹那间微有紧张。迈步进去,先有八扇牡丹屏风映入眼帘,接着见一座雕刻成百鸟朝凤形状的沉香木山子陈列室中红毯之上,再往前便见一众美人簇一紫衣贵妇在座。
一阵珠光钗影闪耀,百龄未及细看,便听一清婉女声笑道:“阿姊来何迟也!”
长主也笑了应她,“民间杂技尚有压轴好戏,我自然是来压轴的。”她拉着百龄手腕微微往前一送,送至胡床前,问:“这样牡丹色,你看看可称得上压轴?”
满座有片刻凝滞,百龄知长主有意为自己助威,越发肃容敬声,与杨夫人一道向胡床上端坐的贵妃致礼。
贵妃道免礼,在她起身后,温和将她稍作打量,颔首微笑说:“果真美人。”并未过分夸赞,便命赐母女入座。百龄这时才发现除了意料之中的韦三娘,还有高宓与长主宴上曾经见过的右散骑常侍杜家娘子,也随母亲或祖母在座。
实际杜氏此番入选,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连贵妃也有些疑惑,前番杜家辗转赠她珍珠,她并不想要这等身外之物损害声誉,照原路返还杜家。
天子却在某日驾临宫中,先提到赵王与高宓之事,贵妃当时既疑惑又惶恐,跪下请罪道:“妾竟从未听说。二郎行为不检,皆是妾疏于教导之过。”
天子并未怪罪,扶她起身道:“这是什么大事?哪个孩儿敢把私情上告耶娘的?那女孩儿为我儿撑伞,朕十分感激,否则想到二郎冒雨长跪,朕始终心疼不安,因此这次将那女孩儿一并唤来,并不为太子,而为二郎。”
贵妃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有些心思纷乱,只能称谢,又听天子笑道:“杜氏赠你珍珠,本意赖你为女进言。朕事后细想,若全然不理,岂不有损你在前朝后宫的威仪?以为你在朕面前毫无发声之处?你我二十载夫妻,朕何忍于此?”让传杜氏也入宫赴宴参选。
待天子离去,左右都以此相贺,称陛下顾虑娘子至此。贵妃却因天子无故示好而心有不安,想天子近日常去看望郑王玄皎,因郑王突犯梦魇,常在夜间啼哭,天子疼惜幼子,且命陆元真为之诵经驱邪。
又想了一番杨氏近来行迹,杨氏自被天子下令带回长安宫中,一心在宫观中修道赎罪,大约自觉无颜见人,鲜少外出,探望郑王的次数也寥寥可数。贵妃深感疑惑,自来报者口中听说,却也不觉有异。
这些隐衷百龄等人自然无从知晓,高宓对百龄展颜微笑,韦三娘依旧神情平淡,只对百龄略一颔首,那杜娘子大约因前番曾蜚言高宓被百龄撞见,略有赧色。
贵妃看向四女道:“陛下欲为太子纳佳妇,精挑细选四位女郎,今日见了当真个个出挑。”
一嫔妃模样的美人抿了红唇笑着接话,“正是如此,也难怪陛下为难,毕竟这太子妃只有一个,当然要慎重挑选。前日陛下到我宫中,静坐凝眉,如有深思,我请他到院中赏碧竹,他才稍微展颜,称赞琅玕可爱,说‘日照有阴,风起有声,当其月出,则依依摇影’,想来喜爱竹品高洁,不以艳色馥气夺人。”
百龄看向那位美人,见她隐隐面善,却不解这熟悉感从何而来,正思索间,又想起杜娘子闺名一个“筠”字,莫非暗有所指?往杜筠一看,她今日一身碧衣,果真清丽如竹。
如百龄所想,这位美人正是婕妤柳氏,与杜筠之母同出河东一族,方才听长主抬举百龄,又见此女果真绝色,心有不快,便出声为杜氏撑腰,也好展示自己为天子所爱。
百龄反应过来当中隐曲,有些好笑,心道这位娘子真是莽撞,在这里平白交锋有何意义?既对杜娘子无益,又容易得罪于人,若太子妃最终不是杜氏,她往后又当如何应对今日之语?
众人大约都有所领悟,纷纷看向杜筠,杜筠低着头满脸通红,既欣喜又羞涩,却不见四面或复杂或嘲讽的目光。
贵妃则在这时温声道:“陛下曾言‘水陆草木者,朕所爱,于花在莲,于木在竹’,并非有喻美人,而是因莲与竹中通外直,有如贤臣。”
百龄听她轻轻一言就解了围,才暗自打量起这位占据后宫首位的贵妇人。
当今天子后宫嬖宠并不算多,连四妃之位尚且不全,除了已被贬谪末位的淑妃杨氏外,只有这位贵妃二十年来荣宠不衰,与杨氏以椒房之宠于艳冠群芳的美貌扬名有所不同,贵妃素以德行著称。
杨氏当初盛宠时,多有官员攀附,每每以此得官晋位。而她因公孙弘为百官首,曾以同出弘农的名义传杨夫人入宫,意在笼络。杨夫人明白她的用心,只委婉应酬,杨氏久觉无趣,才放弃了拉拢公孙氏之心。后来御史弹劾官员谄媚后宫,天子不得不降诏贬谪了好些大臣,才稍微遏制此风。
贵妃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不贤之举为人所闻,她自己的母族萧氏,也是跟着高祖、先帝开创基业的功臣,然而如今袭爵的魏国公萧令则并未因家族之荫、宫壸之贵而蹑居高位,仅居四品太常少卿之职,贵妃那位据说多次立有战功的侄子萧丛,也只五品折冲都尉。
百龄看她如同一丛默默吐香的幽兰,有着淡泊的心境与高洁的操守,因皇后的关系,愈发对她感觉亲昵。
而贵妃恰好在此看向了她,目光相触的瞬间,百龄忽然微微心慑,贵妃那双凤目中粼粼的光华,宛如月下碧海波光。
她突然想到,这样一位在皇后与淑妃阴影下屹立后宫二十年的女子,又岂会只是寻常之辈。
就在百龄出神时,忽有一十二三岁的小郎君蹦跳入内,身穿胡服,头著胡帽,生得如珠如玉,一进来就嚷道:“我要看看阿嫂!”
百龄听“他”脆声琅琅,眉目漂亮,才反应过来,这位大约是贵妃之女丰宁公主,丰宁公主一双水灵灵大眼正也看向她,满是惊艳欢喜,嘴边立马扬起了笑。
她模样生得与成昭并不如何相似,但血缘就是如此神奇的东西,那份神态中隐隐的熟悉感,让百龄对之陡生亲昵。
贵妃爱责问她:“如何这样装扮?”
公主笑嘻嘻答道:“我不能抢阿嫂风头。”
大家顿时都笑了,贵妃也笑说:“你好大的口气,你看看在座娘子,哪个能叫你抢了风头!”
公主并不在意,走到百龄跟前,也不问她姓名,径直就握了她的手说:“听说你诗写得好,字也写得好,你往后教我好么?”
话一出,百龄一怔,满座皆静。
韦氏杜氏脸上都不好看,虽说早闻公孙百龄是太子在殿上亲口所请,但依旁人看来,大约是出于对公孙弘辞位的挽留之心。然而眼下公主所言,仿佛已笃定公孙氏便是太子妃了?
丰宁公主还真如此作想,昨日她去见阿兄,问阿兄可有心仪人选。太子笑而不答,最后被她实在缠磨得无法了,才说:“你明日见到便知。”
公主一见百龄,立刻明白了阿兄的意思。
贵妃立马呵斥道:“你想要拜师,又何必急于一时。”偏头对长主无奈道,“打阿姊上回提到诸位娘子,她就想找机会拜个师傅。”才将这份短暂的尴尬揭了过去。
公主闻言也反应过来自己有所“暴露”,忙松开百龄的手吐吐舌头说:“阿耶说我诗写得糟,字更是鬼画符,我真替我如今的老师害臊!”
她出语可爱,大家又笑,公主又问一旁的韦三娘说:“你可是韦娘子,姑母说你诗得了魁首,想必写得极好。阿耶命我今夜必须赋诗一首,还必须写出新意,不可套用陈词滥调。他不叫我丢人现眼,但是散宴之后,务必得交他手中。我想破脑袋也毫无头绪。”
韦三娘笑道:“陛下说‘陈词滥调’,大约是怕公主只顾描摹月色盛宴而陷入言之无物的俗流,诗三百有比兴,楚辞有香草美人,都讲究有所寄托。人人眼中有明月,见一样景,未必生同样情,公主不妨将目光从月亮上移开,而专注于内心的探索,或者能够写出新意。”
公主眼睛一亮,“是了,今夜乃团圆夜,我二兄却在千里之外的冀州,我好些年不曾见他,但今夜我们同看一轮月亮,我想他时,他必定也在想我。”
韦三娘点头道:“公主蕙质兰心。”
高宓听提到赵王,心中轻轻颤动,见公主已朝这边看来,为防心思泄露,便越发压制神色。岂料公主从她面前经过,径直问向了杜筠。
“我阿娘说你也是家中长姊,叫我好好向你学习亲爱弟妹。可我并不知该如何应付小孩子。小六郎每次来我住处,都将我东西弄得乱七八糟,小五娘抱上一会儿就哭,鼻涕眼泪将我裙子都弄脏了。六郎近来常哭,我却不知如何哄他。”
杜筠十分温柔说:“公主可以耐心引导大王说话,小孩子并非全无心思,只是有时不知如何表达。我家小妹年才三岁,前些时日总摆放瓶缶于庭院,母亲以为她顽皮,因此训斥她,她不知如何辩解,只知道哭。我抱了她细问,才明白过来她是见人在烈日下肤色转黑,想要积日光寄给阿翁,使阿翁须发转黑。”
赤子之心天然纯粹,令人闻言喜爱。百龄也随众人微笑,心道诸女果真并非泛泛之辈,韦三娘自有匠心独运的诗才,而杜娘子善教育幼妹,也不乏“母仪”风范。
然而令她感觉困惑的却是公主对高宓的漠视,高家老夫人也看出这一层,脸上很无光辉,高宓则垂着长睫,仿佛并不意外。
此时有小监来报,陛下已经起驾过来,贵妃便携众妃及百龄等人下楼接驾。百龄趁机靠近高宓低声问:“你与公主可有过往?”
高宓说:“当日元宵见到他时,公主也在。”知她为自己担忧,又解释道,“魏国公家有位娘子,公主与表姊亲厚。”
百龄瞬间明白过来,公主与表姊亲厚,想来听说高宓为兄长撑伞之事,偏心表姊于是有意冷落。而往深了想,赵王与那位表姊妹大约也很亲厚,既是青梅竹马,高宓与赵王之间,来日未必一帆风顺。
她暗暗叹息,高宓却反而对她露出笑容以作宽慰,又顾左右,悄悄捏她手说:“杜娘子今夜有备而来,阿姊不可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