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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变(12)

    百官已在楼下列班候驾,百龄一眼看到站在最前方的阿翁。公孙弘也看到了她,对之颔首微笑,那笑中既有欣慰又有惆怅。

    见其今日端雅沉稳不复往日膝下娇憨态,便想今日吾家娇娇儿,明日移作上阳花。心里滋味百般,不无伤感。而百龄又迅速寻觅到阿耶身影,公孙止此时与父亲一般心情,暗生捧珠送人之叹。

    百龄不好将目光过多流连群臣,便收回来,依旧随众肃立候驾。约一炷香工夫,才见两名擎香炉的彩衣宫人,天子与太子前后乘舆来到。百龄随众拜谒一番,并不曾看清这位天子的模样,但闻他声音果似中气不足,此刻虽带笑音,仍感懒倦淡漠。

    她想看一眼天子身旁伫立的他,但觉有目光凝聚自己身上,唯恐细微小节俱在人眼,便只做垂首貌。

    成昭早在肩舆上便一眼看到了她,高髻丽服,翠钿蛾眉,缈缈姑射风神,楚楚姮娥姿态,在人群中耀眼如月。心中虽想揽月入怀,却碍于场景,只能压抑激荡。

    少顷有女官引领百龄等人入座,才知今夜可谓用心良苦,四女被安置一桌,正在贵妃下手,当诸嫔妃命妇之先,而与太子之位东西相对。四周虽是珠围翠绕,但众人自然能够一目了然地看出谁是今夜主角。

    饶是百龄沉稳,此刻也觉得心跳加快,揪紧了手压制紧张。忽然听到身旁有细碎的珠钗晃动声,叮铃不绝,她不禁稍稍偏视,见韦三娘已绷如危弦,嘴唇煞白,浑身颤抖不已,仿佛下一瞬就要晕厥过去。

    此时鼓乐声起,有锦袍云冠的舞者随乐上场,众人目光一时都投向了堂上。百龄趁机在桌下探手过去,怕吓着了她,只轻轻扯一扯衣袖。

    韦三娘僵僵转眸看她,见她摊开雪白的掌心,不知用意,便也随她摊开手掌。百龄在她掌心缓缓写起了字,韦三娘专注在她写的内容,以为有甚要紧的信息,待她写完,才发觉不过是自己的名字“彤书”而已。

    她正感不解,却发现自己方才心中那股几近窒息的恐慌感已在不知不觉中消散,浑身那股越想压制却越发严重的颤抖也已停止,这才明白过来百龄的用意。

    她看向那张自己曾经十分鄙薄的娇容,眼下只能看见她的侧颜,看见她微微含笑的嘴边两朵熠熠生辉的面靥,忽然想起那日在长公主宅中,隔着朱阑花影,她曾对着她远远露出过微笑。韦彤书明白,自己对她实际并不是厌恶。

    百龄见她平静下来,收回了手,想要趁着舞乐时看一眼对面的成昭,视线却陡然一黯,原本已经攀升上空的月亮被一片云翳遮挡。她这时候才发现今夜的怪异之处。从来筵席之上无不灯火煌煌,今夜却只有楼上的灯烛远远照明,宴上并没有点灯。

    这时候雅乐声止,舞者也悄然退场,天子的声音响起,“朕有盛宴,明月何故避我如仇?仙师,你不让朕张灯,莫非要朕摸黑饮酒?”

    他话音中并无怒气,显然是有意安排,大家附和笑了,一道士模样的男子离座行礼道:“月乃银宫,银宫之主,自然恃贵自矜。陛下恰以清乐遏行云,正好供她蔽容遮身。贫道请为陛下招神引月。”

    百龄暗想这道士大约就是正为天子炼制“仙药”的楼观观主陆元真,心中莫名将他与当初的百里敬联系起来,又听他话中故弄玄虚,便觉印象不佳。

    陆元真转身挥动拂尘,堂上骤然冒出一蓬蓬烟雾,在惊叹声中,有人影若隐若现,待烟雾全散,才见一女子跪坐堂上。袒胸露背而蓬发,面上有纹,形极粗野,仿佛远古上人,而她身后竟还拖着一条长长的豹尾。

    她仰首望天,发出了一声长啸。

    百龄当即领悟过来,《山海经》载“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这女子形容分明如是。但她并不如何相信世上真有鬼神,便暗猜这女子身份,隐约如有所感,一时却想不真切。

    那“西王母”啸声极亮,明明发自人的咽喉,纯肉之声却比丝竹更加高亢清越,低昂起伏,应于宫商;长短断续,萦怀绕梁。令人心中陡生高古肃穆之感,无人不受震撼。

    百龄听得极是认真,突然莫名感觉悲切,此念才动,那股悲切感越发明显,在心中缠绵不去,让她眼眶为之湿润。

    神奇的是,那团原本遮蔽在云层间的明月,果然如同被啸声牵引着徐徐露脸,终于显出了全身,刹那间清光四照,花木楼台历历在目,而琼楼沐浴在水波之中,如水晶宫一般澄澈辉煌。

    满座惊呼。

    长啸声止,天子命张灯,宴上刹那灯火通明。

    高高在座的天子笑问:“王母自何处来啊?”那“西王母”垂眸答道:“妾自昆仑来,愿献长生药于圣天子。”她语中哽咽,似在勉力压制悲意,恭敬高举起一只碧玉匣,陆元真上前接过,呈向天子。

    天子自然明白这所谓“长生药”乃陆元真新炼,虽并非“神仙”所献,还是不免欢喜。陆元真这出好戏既了,便再挥动拂尘,那位“西王母”也如来时一般,消失在烟雾中。

    百龄暗有唏嘘,突然想起自己心有所感的原因。

    数月前,因薛怀恩与突厥密谋事败,天子命查边将,竟有数人曾受胡人重币贿赂。其中幽州都督李嵕获罪后,父子流放嶲州,其妻王氏配没掖庭。

    母亲杨夫人当时听说此事,很为那位王夫人感伤,说从前蒙皇后召见时,这位夫人因夫君退突厥有功而赐诰命,也正入宫谢恩。

    杨夫人对之印象极其深刻,因她博通文艺,极善笑谈,当时曾对独孤皇后说:“妾有特技,能啸,愿为殿下表演。”

    将要开嗓,皇后道:“夫人大宗有光良人有辉,不当等视优伶献技堂上。”命人为她布置屏风遮挡,王夫人在屏风后,果然发声如凤鸣。

    百龄想到这一茬,急急看了母亲一眼,果见她目露不忍,正以袖遮挡拭泪,百龄也对那位夫人极是同情。想她出身太原,世代荣耀之家,往日皇后待之礼敬如此,今日却以如此形貌被人驱使堂上献艺,在往日同列者面前出乖露丑,这样的屈辱,还不得不压抑悲声。

    百龄想得悲哀,光禄卿已在张鹤卿的目指下出列禀奏说:“盛宴已开,明月既出,当为陛下献辞。”

    天子环视一圈群臣,道:“每逢酺宴,你们都要献辞,朕腻了你们‘老生常谭’,更恐你们‘江郎才尽’,今日便不为难你们。”群臣皆笑,几位女郎却立马紧张了起来,明白天子的考察开始,果然天子看向了她们,笑道:“就请诸女郎献辞。”

    当时便有天子身旁内监宣道:“右散骑常侍杜氏女出列献辞!”

    四女席位,杜筠居首,她颤巍巍站起身,步入堂上,跪拜叩首。作为第一个亮相的女郎,她的声音不乏慌乱,却掷地有声,“妾闻王行道德,调和阴阳,故夷狄安乐,来朝中国。妾愿献舞,祝我大虞四海归一,万方来朝。”

    天子听得兴味,准其所请。

    杜筠便退下更衣,少顷回到堂上,已是另一身装扮,赭红长袍,五色绣腰,头戴银翅花冠,脖挂宝石璎珞。有乐工吹螺号骨笛,击绿皮鼓,杜筠则随之振袖踏足而歌,歌舞声乐迥异中原,令人耳目一新。

    百龄才明白高宓所谓“有备而来”的意思。

    杜筠此番用心极巧,孟凉与大虞正在交战,她此时献舞,便是暗祝我朝大获全胜,孟凉必将首称臣,率土来朝。

    果然天子看得笑意融融,贵妃也有些诧异。她原先并不如何看好杜氏女,因杜筠才不及韦氏,貌不及公孙,又不如高氏被有“贤名”,父祖官位也略逊三家,除了京兆杜氏的名头,般般件件看来都无胜算,不想这女孩儿却这般出息。

    一舞罢了,杜筠退回座中,满面红光,心下狂跳,没有人知道,她为这短暂的一舞,付出过多少心血。但接下来蒙宣登堂的高宓,却迥异于杜筠显而易见的激动,她捧一件狐白裘,声音显得过于平静。

    “妾无育蚕缫丝之德,只能锦上添花,献衣以祝我大虞河山锦绣。”

    举座愕然,纷纷低声交语。古有中秋献裘之礼,高宓此举并不突兀,突兀的是她话中的含义。育蚕缫丝为黄帝元妃嫘祖所创,故有皇后亲蚕之礼。她说自己并无此德,莫非暗示自己不想母仪天下,自然也并不想成为太子妃?

    天子却了然她的用意,叫冯宝下去接了,展开那看,狐裘内里刺绣绚烂五色斑斓,极是华美精致,便笑对贵妃道:“到底女工才是闺中本事,这女孩儿手巧,衣裳做得好,便赐给贵妃吧。”

    高宓听出他将自己默许玄晖,一颗高悬的心这时才算放下,欢喜油然而生。贵妃避席谢赏,看那娇美如花的女孩儿跪在红毯上,温驯得宛如一只小鹿。然而敢于在大庭广众,对天子、对太子以示拒绝的人,果真温顺吗?

    高存真面上不显,已怒极咬牙,来前千般叮嘱,不得在御前放肆胡言,小七却还是在众目睽睽下忤逆了他!高宓默默还座,一丝眼风也没有瞟向父亲。

    百龄为其勇气钦佩感动时,韦彤书已至堂上拜下,“妾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妾不通歌舞,拙于针黹,斗胆请陛下赐朱笔青纸,愿作绿章祝祷太清,佑我大虞江山万古,圣主长生。”

    所谓绿章即是青词,道家以朱砂笔将祝祷文书写于青藤纸上以献上苍,文体骈俪,词采华茂,非博才者不能工。韦彤书自来为人清高,不屑意歌舞娱人,更不屑展示每个女子都会的针黹刺绣之术,她有意炫技,也是因上一次长主宴上太子曾盛赞公孙百龄的诗与字。

    而天子近来信奉国教,闻言兴趣浓厚,命人赐她纸与笔,韦彤书安坐提笔,不片刻书成,天子命陆元真读给众人听。

    果真金声玉振文采焕然,天子听得颔首,待他读完,说:“‘鹿鸣呦呦,荐嘉宾故天下长乐;鸾声将将,视庭燎问夜何未央’这两句岂非眼前之景?此女有捷才,堪称文章国手!”

    陆元真笑道:“我道祖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韦娘子用心赤诚,贫道当为之设坛作醮,以达三清。”

    韦彤书听到天子称赞,心跳怦怦,忍不住看一眼太子,却发现他此时脸上虽有清浅笑意,目光中却并未流露丝毫惊艳与欣赏,不由心下一黯。

    成昭此时忧心忡忡,想着天子置百龄于四女末位,便是刻意暗示自己心中所向,且最后出场,前面诸女都表现不俗,还能如何别出新意,一鸣惊人呢?

    却见百龄娉婷来至堂上,雍雍容容,纹丝不乱,心情又为之一松,默默噙笑看她,听她琅琅开口。

    “妾有三献,献大虞,献陛下,献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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