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听得好笑,问她:“你是要以量取胜?”在座都笑,想前面三女已是精彩纷呈,这小女郎技穷之余出此下策也在情理。
百龄平心静气道:“御驾在上,不敢怠慢。方才听啸声引月,起倚楹之戚,想我大虞如何才能江山万古、河山锦绣、万方来朝呢?”
这话令天子笑容为之一滞,众人也大为心惊,心道这公孙子一开口就忧国忧民,竟不怕冒犯至尊。仔细默过后又觉得这话问得不错,这些自然不会是从青词中来,从针黹中来,从歌舞中来。
天子当然不能置之不理,果然扬了眉问:“依你所言,该从何处得来?”
百龄回答道:“妾深居闺帷,见识浅陋,并不通王道大政,只是昔日从祖父口中偶闻,有‘康哉良哉,若鱼若水’①二句献我大虞。”
这话天子与群臣皆耳熟能详,因是昔日先帝大诏中的原话,先帝以此表示自己希望君臣和谐、求贤纳谏之心。
天子淡声道:“借先帝之言祝我大虞,无乃过于狡狯?”
百龄垂首说不敢,恭敬道:“妾闻先帝求贤若渴,纳谏如流,因有明君,故有良臣,然后才有盛世。妾祖父夙兴夜寐,常感先帝执手含泪道‘朕七郎年少,卿无忘今日鱼水之托’;妾父主持大考,腰围清减三指,称‘陛下孜孜求贤,托我要事,不敢不谨小慎微’。妾想祖父父亲如此,正如《书》言‘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由此可见我大虞江山之盛,正从这两句中来?”
众人一怔,心道这小女郎好生机敏,既拍了先帝与今上的马屁,还大肆为自家祖父父亲表了功。成昭见她一本正经头头是道,心下好笑又不禁骄傲。
公孙弘则暗自诧异,寻思这先帝执手托孤的事,朏朏从哪里听来?回忆一番,才想起太子当年来扶风时,自己曾感喟有负先帝,大约那时叫她听进一两耳,却不料懵懂稚子竟牢记至今。
这时天子也听出几分玄机,看向公孙弘问:“先帝何时向仆射托付过朕?”公孙弘离席禀奏:“当年臣将贬南海,临行前先帝私幸臣第,问臣东宫之选。臣不敢不直言,回答说‘晋王有仁主之风’,先帝便含泪托臣。”
他话中不无感伤,天子默惊,当年先帝因东宫之选劳神费心,在他与二兄魏王中犹豫不决。论公,魏王居长;论私,公孙弘长子公孙扬与魏王是莫逆之交。不承想,公孙弘私下竟举荐了他。他想起父亲临终之言,若非笃定公孙弘能忠于自己,又如何会视他为出奇制胜的棋子?
他默了半晌,抬袖请仆射入座,又回看百龄问:“这第一献极好,第二献,你想献给朕什么?”
百龄见阿翁背影佝偻,蹒跚回座,心下微酸,闻言才回神慎重道:“妾想献陛下一忠谏。方才听啸声,想起家母曾言罪臣李嵕之妻王氏善啸,当年皇后召见,想高祖举业晋阳时,王氏一族倾力相从,皇后因此礼敬之。妾想如李嵕者虽有罪,其家眷无过,虽没掖庭,不当等视优伶,以免寒了世家功臣之心。”
这一谏令韦几道、高存真等人也不由刮目相看,古代贤妃之所以贤,正在于能以自己的言行劝谏郡王,这女郎搬出这么大一通道理,如今谁又能说她不贤?且她话中所表,令为臣者无不心暖,朝堂浮浮沉沉,谁敢说自己一生顺遂,万一有罪,还累及妻子儿女,怎不令人胆寒?
她才说了先帝纳谏如流,天子又怎好当众拒谏,当即准其所奏,从今往后,没入掖庭的功勋贵胄家眷,虽为国法治罪,不得等视伶优。
他这时才发觉这小女郎不简单,步步为营下了这么大个套,做足了人情,自己还不得不顺着她来。心下略微不快,语气便淡淡的,“你要献太子何物?”
那小女郎难得忸怩,粉面含春道:“妾不敢隐瞒君上,前面两献,一是因为阿翁平日教妾多读《列女传》,教妾识大体,学习淑女贤媛。二则妾见珠玉在前,不免生出几分讨巧的心……这第三献,才是妾特意准备的,请陛下恩赐笔墨。”
天子笑笑,“你倒是诚恳。”心想毕竟十来岁孩子,又能有多少心计,便叫赐她笔墨。
如方才韦彤书书写青词时一样,很快就有女官捧文房来,又在她面前布置好案桌。百龄端正跪坐下来,心下到底有些慌张,提笔添墨,凝神静气,才徐徐在纸上写下已经练习过千百遍的几行文字。
众人只见宣纸上寥寥数行,仿佛诗句,然而呈送御前时,天子却一见变色,喝问:“你这笔字从何处学来?”
百龄不慌不忙道:“先皇后曾赐家母手书《金刚经》一卷,字迹精妙平生未见,于是斗胆临摹练习。”
天子软下神色,那上面的字迹正是他与皇后所创莲华纂,这小女郎写得圆熟,乍一眼只当是皇后亲手所书。
他定下神来重新看上面内容,“妄心妄色,如是颠倒,空华见华,不见如来……”,略有不解,蹙眉问,“这偈语何意?为何要献给太子?”
成昭刹那间已经顿悟,这是栖云寺无名尼师碑偈,这尼师与阿娘际遇相似,百龄是想以阿娘打动阿耶。
百龄正是此意,将自己在栖云寺见尼师碑,又在昭文寺遇老比丘解惑,将这尼师生平娓娓道来。
座中或有不解,但天子越听越动容,她说尼师,字字句句都是在说皇后。受戒日相逢,松林戒堂自忏,他想到华藏手帕上那暗藏着自己名字的六行诗,想起她为自己累积功德翻译佛经的虔诚,心下为之一抽。
百龄诚恳道:“妾心有感慨,想借此偈献殿下,纵颠倒一生,不负真心。”
成昭听得心烫,见天子情状,仿佛眼中生泪,便知百龄所言已打动了他的心,一面暗暗喜悦,一面又因想起母亲而酸涩。
少顷天子才回神,扬手让百龄回座,黯黯举杯自饮,张鹤卿见他已有失态貌,忙暗示太常继续奏乐,群臣也随之献酒不绝,天子许久才稍缓戚色。
弦音歌舞几转后,在觥筹交错中,忽闻天子传公孙子上场为陛下献酒,众人皆悟,太子妃之选即将尘埃落定。
韦彤书与杜筠都心头发凉,看向百龄的目光复杂幽深,只高宓为之欢喜,稍稍举杯暗贺。今夜她二人也算各得其所,此前因宝林而产生的愧疚,终于在此刻消弭。
百龄尚且忪怔,见成昭笑盈盈望着自己,才觉得浑身喜意弥漫,正伸手探向酒杯,忽觉触感有异,定睛之下,才发觉杯身上竟有裂纹。
那是一只和田白玉所制的夜光杯,润如羊脂而薄如蛋壳,杯口浑圆,注入酒水后流光溢彩,宛如捉住一团小巧的明月。此刻薄薄的杯身上一道裂纹自杯口直通杯底,仿佛稍一用力,一团明月就会碎在手心。百龄倒抽凉气,倘若献酒途中杯子破碎,众目睽睽下该如何收场?如果因此引得龙颜不悦,今夜一切努力只怕都将化作泡影。
她脑中急转,不觉背上覆汗,却听一旁韦彤书的声音道:“我想为娘子斟酒,也好沾染荣光。”她微笑着执壶凑近,目露鼓励,百龄茫然抬手,韦彤书借着彼此宽袖遮挡,将藏着手心的酒杯与之置换,才从容斟满酒水,低声道:“去吧。”
这一切迅雷不及掩耳,百龄极轻地道一声“多谢”,才定心来在堂上,举杯高声道:“祝我国祚亿万斯年,圣主长乐未央!”
天子含笑将饮,忽有一内侍疾步入内,凑近阶下侍立的冯宝低语,冯宝没有作色,趋近天子耳语几句,但见天子面色陡青,稳了声息说:“朕不胜酒力。”便在冯宝扶持下起身往后殿去了。
陆元真跟着入内,见天子步伐紊乱,才跨入门槛,身形猛地一歪,快步上前一把将天子背到榻上躺下,看他满头大汗,面容惨白,把了脉沉声道:“快,取丹药来!”
冯宝急忙捧了方才“王母”所献碧玉匣来,陆元真取一粒石榴籽似的丹药,捏开牙关喂天子服下,又在他胸口运掌,方见天子幽幽醒转,嚅嗫着唇断续道:“传,太子,宰相。”
百龄仍执杯立在堂上,献酒不成,进退不是,见成昭与阿翁均蹙眉凝思,便猜测方才传来的究竟是何消息。此时又有内侍来传太子与宰相入内,当即四下交语纷纷。
只听贵妃沉着道:“陛下近年信奉国教,极少饮酒,今夜是喝得急了些。有陆天师在,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中秋人月两圆,众卿不要辜负盛宴。”
她微笑举杯,众人自不敢扫兴,百龄也正好顺势将杯中酒饮下,便有女官来引她还座,她想问韦彤书换回杯子,却发现她并不在座中。
高宓解释道:“方才陛下刚走,她就向贵妃跟前请退添妆。”百龄见她桌上并无酒杯,猜是她暗暗携了出去。
按理说如此大宴,并不应有此疏漏,若是宫人无意之过,只怕一追究难免有人受罚。倘若是别有用心者刻意为之,那么这个人又会是谁呢?
她若有所思,恰与杜筠目光相对,杜筠怔怔望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百龄见她身上还穿着那身孟凉服饰,便提醒她说:“杜娘子不妨也趁此更衣。”杜筠这才回神,匆匆离开了座席。
高宓含笑说:“阿姊是猜方才消息与西境战事有关,怕天子归来看见她这身打扮迁怒,才劝她更衣的吧。”百龄也笑,“最聪明不过你了。”
高宓道:“实际方才杜娘子与我,都察觉到韦三娘的动作,但不知她要如何处理那只杯子?”百龄也感忧虑,正要说话,便听贵妃传她二人近前去说话。
韦彤书此刻怕极了,因那只夜光杯刚一过手就在她掌心裂成几瓣,她不知所措,又怕叫人发觉,只好藏在袖中,借口更衣携了出来,想找个偏僻之处丢弃。
她四处张望,见廊外林中仿佛有光,小心循着过去,果有一波光粼粼的水池,正要将碎杯抛掷,忽听背后有人道:“那杯子不能丢,宴上物品都有数目,少了一只,查出来就是你受罚,没查出来自然有更多人受罚。”
韦彤书悚然回首,见一少年抱臂倚树,笑盈盈说:“给我吧,我不怕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