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昭将退,见天子脸上颓气未散,并不放心,“阿耶面容疲惫,是否要传御医来看?”天子摆手说:“不必,陆元真就在偏殿。”
这数月间,天子对这个道士的倚重显而易见,几乎已是寸步不离,成昭对此方士道士一类的人物始终心存忌惮,一则仙术道法过于缥缈,二则仙药丹丸毕竟玄诡,他有心劝谏,天子已从他脸上读出了心思。
“此人与百里敬不同,百里敬急功近利,竟不惮为朕使用猛药,陆元真却是化外中人,朕屡要授官,他都推辞不受,至今受赐也不过一法衣耳,如此人物又有何忌惮之处?”他拍拍儿子的肩膀,语气中竟有几分哀求,“他能为阿耶治病。”
成昭为这句话而不忍,久病者得良医,无异于久旱逢雨冬夜得炭,他实际很能体谅父亲的心情,便吞下想要劝谏的话语,叉手告辞。天子微笑扬手示意他去,成昭退出殿外后,天子立在门前看他的背影,那如玉的身姿与轻健的步伐,带着一股风雪莫摧的气度。
天子良久才收回目光,远处有琵琶与羯鼓声传来,宴上奏起了龟兹乐,听来歌舞升平,他一转身,便见水一样的地面上,拖着一条孑然只影,顿觉心下一阵寥落。
冯宝见他顾影自怜,劝他回去宴上,天子疲倦说:“不去了,朕若在,人人都不自在,何必去扫他们的兴?”他负手径往殿后走去,内室中布置着供御驾休憩的牙床,冯宝跟进去后,这位孤家寡人已卧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走上前去为天子展开锦被,被不耐烦“啧”了一声,便悻悻退下来,又吩咐灭掉几盏明灯,顿时光线昏暗,只有云帐上装饰的明珠在莹莹生辉。
天子无滋无味地躺着,但觉心头一团小火缭烧,头沉胸闷,腰酸背痛,浑身都不舒服。越躺越觉得焦灼,想起方才太子子从容健步的背影,无边风月、玉宇琼楼,在他身后全都沦落为陪衬。又想起他站出来请征时那双明亮的眼睛,那样鲜活的神采,那样昂扬的志气,这些都是他眼下可望而不可得的。
天子脑中的烦闷宛如杂草,忽然听到极轻的脚步声,他凌厉侧目,在看清云母屏风前一道窈窕的身影时,目光又突然柔和了下来。
“是陆元真让你来的?”他坐起身,对着屏风前的女子询问。女子头戴碧落芙蓉冠,净白的面庞未施半点脂粉,楚楚可怜的神情,与身上素净的道服羽衣,并没有折损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绝俗的姿韵。
正是已被黜为采女的淑妃杨氏。
杨氏踌躇不敢前,只低下了头,并没有回答天子的问题。
天子柔声问:“你手上端着什么?是给我的么?为何不肯靠近?”
他向她伸手,杨氏才小心翼翼靠近床边,将捧着的玉碗呈递给天子,小声道:“陆仙师说这玉浆是甘露和玉屑而成,他说陛下眼下很不舒服……”天子并没有去看那晚玉浆,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脸上,信手接过来一饮而尽,颔首说:“是啊,我不舒服极了……”
“啪”一声,他弃如敝帚地将玉碗抛在了地上,一把将杨氏拉进了怀中,似疑似忧地问:“蔓蔓,你为何瘦得这样?”
这声“蔓蔓”令杨氏泪如雨下,一时哽咽不能言语,只能捂着脸小声啜泣,天子却拉过她一只素手,看见皓腕上一道褐色的疤痕。他爱怜地抚摸着那道疤痕,再看杨氏梨花带雨的模样,突然心中浓浓怜惜,她与他一样,俱是不得意之人。
“我前日去看六郎,见床边几枚屟痕,便知你躲在幔后,你为何不愿意见我呢?”他呢喃着轻问,杨氏越发悲不自胜,她从前爱着留仙裙,重台履,爱在木屐底下刻牡丹,糅以朱粉香麝,一步一生花,这些他都记得。
“我是罪人,行动不能自专,如何敢觍颜免圣?何况,我怕你已经不喜欢我了。”
她哭得眼眶红通通的,天子的心越发柔软,微笑道:“六郎哭起来像你。”他亲吻着她的泪痕,“我怎会不喜欢你呢。”
龟兹乐舞永远是宴会上最热闹的部分,美酒令人智昏,充满异域风情的乐舞又令人亢奋。右卫大将军窦堃从酒席后站了起来,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将军面膛赤红,颠簸着肚子混进了舞姬的队伍中,跟着蹁跹的裙裾,一边舞蹈,一边击腹为鼓,这滑稽的模样引得四座皆笑,女眷们也顾不得仪态,笑得前俯后仰。
但一切热闹都因女主人温柔而不失威严的目光而受到节制,窦堃虽哈哈大笑着,醉醺醺地手舞足蹈,却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百龄回首悄悄打量贵妃,她浑身一丝不苟,端庄沉静的仪态,并未因酒醉夜浓而露出丝毫的破绽,连唇上的口脂也毫无半分晕染,一切都熨帖而完美,无声地彰显着高贵。
百龄感觉她像天上的明月,高高俯视着众生,既和光于凡俗,又游离在热闹之外。她对她由衷的钦佩,自己则不堪其累。不断又嫔妃命妇宛如蝴蝶般簇拥过来,借着向贵妃敬酒的机会,拉着百龄的手攀谈,将她夸得天花乱坠。
百龄暗暗吐气,假装掩袖失笑,悄悄抹掉右颊上鱼胶黏贴的一枚面靥,正要借故向贵妃开口离席,便有一女官凑近贵妃耳语。
贵妃的脸色毫无波动,百龄却看清她眼底刹那间洇开的情绪,像是突然被风吹碎的水中月影,极凉极哀,打破了她所有的无懈可击。在听到她提出离席时,贵妃也只茫然颔首,竟无片言,便任由她去了。
百龄刚刚起身,便有一宫人近前行礼,说:“奴婢为娘子引路。”
同昌长公主一整夜都关注着百龄,见她跟一小宫人走了,当即慌起来。宫中不比外面,人人一副心肠,怎好这么大意地就跟人走了呢?她想亲自起身去追,却被身边的杨夫人拉住了。
“无妨,”杨夫人很有几分尴尬,“那宫人我认识。”
的确认识,正是此前在莲华寺中侍奉过她的宫人之一,当时既受成昭差遣,想必是极可信的近侍,杨夫人心下已猜出大概,却不好对长主明言。
百龄跟着那名宫人身后,穿过不知道几转回廊,渐渐远离了宴会所在的前庭,鼓乐歌舞声只依稀可闻,身边并无别的人影,只有廊外摇曳的花枝树影。宫人将她带至一处阁子前才停下,立在灯影下的樊无花见她到来,已为她推开一扇沉重的朱门。
百龄按捺着急切的心情走了进去,便见里面并没有点灯,却并不黯淡,因屋顶与四面明窗皆是琉璃所制,月光毫无阻拦地穿过清透的琉璃,在光滑的地面投射出五色光晕。百龄为这美如佛国仙境的情景惊叹,这时才看见迷离光彩中,站在一面长窗前对她含凝睇的他。
那扇窗户并没有安装琉璃,只有空荡荡的窗棂,可以看清外面的白玉阑干,黑压压的树影,乃至远处浩渺的湖泊。风吹得他袍袖款款,百龄尚未靠近,便已察觉此时的他,有着不同往日的意态。
他长身玉立,冠带俨然,浑身上下一丝不苟,却莫名宛转着一股风流。百龄靠近后,发现那是因为他的眼睛。他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睛此刻乌沉沉的,长睫慵倦的低垂着,朦胧不清,像婴儿渴睡的眼睛,像无星无月的夜,像笼着雾的沼泽。然而他又在笑,弯弯勾着嘴角。
她嗅到他身上清浅的酒气,才明白过了,他这是醉了。
她伸手抚他发烫的脸,“你喝了酒?”记得他离开宴席时,人还是清明的。
他回她一声极懒的“嗯”,捉住她的手攥在掌心,“就在刚刚,等你来的时候。喝了整壶的酒。”
喑哑的声音莫名带着稚气,像刚刚称浓睡中清醒,与平日的琅琅玉音截然不同,百龄觉得奇异地愉悦,仰头去细看他的醉态。
“为何要喝那么多酒?”
慵慵垂着的长睫因她的注视而轻颤,他仿佛有些害羞了,一把将她捂进了怀中,百龄闷闷在他胸口笑,嗅着他身上清冽的香气。那是松林雨亭下的气息,是莲华浮屠上的气息,是萦绕她无数个梦境的气息。她浑身为之一松,这才发现自己今夜始终悬挂着心,直到此刻才踏实地在胸腔里跳动。
“因为我想平静。从你献酒开始,我就过于亢奋。我想对所有人说,看,这是我的娘子,美丽,聪慧,伶牙俐齿。”
醉中的他格外腻人,在她鬓角落下一个个温润而细密的吻。
百龄甜甜问:“若我不够伶牙俐齿,叫别的娘子将你要走了怎么办?”
他亲吻的动作并没有停滞,“不会的。我会想阿耶当年一样,强行求他赐婚。”
百龄有些心颤,原来他做了这样的打算?当年天子求娶独孤皇后,是以辞位逼迫先帝的。然而那时的情形与眼下不同,先帝好不容易确定储位人选,当然不会,也不至于轻易废黜他的东宫之位。而此时君储之间正在默默地相持中,父子嫌隙未全消,他此举无意胁迫君上,后果如何,谁又能知晓。
她有些隐隐后怕,回抱住他的腰身。
“你吓到了吗?方才三郎告诉了我夜光杯的事情,我命人暗中看顾着你,却还是出现了如此疏漏,我已经命人暗中去调查了,不会容许有人害你。”
百龄听出他的担忧,安抚说:“或许只是意外,多亏了韦三娘帮我,她与三郎认识?”
成昭极不情愿地分神回忆了一番月越王提到韦氏时那欲盖弥彰的语气和眼神,懒懒笑道:“谁知道呢,他若不一直看着人家,怎会发现如此细情?但他好意思来找我讨赏,说他帮了阿嫂好大的忙。”
百龄无法忽略“阿嫂”二字带来的雀跃与羞涩,红了脸轻啐,“谁是他的阿嫂!”
成昭笑起来,“你怎么不是呢?陛下已亲口允诺我,要册封你为太子妃,待我凯旋,就为我们主婚。”
饶是已知八九不离十,她还是为这个消息而感到喜悦,他这时捧着她的脸,正要附身时,发现她香腮上少了一边面靥,这不对称的装饰与她脸上短暂的怔懵相映成趣,显得她可爱无比,忍不住俯身去啄那处雪肤,百龄这时却察觉了他漏出的话风。
“凯旋?你要出征?”
她愕然惊问,瞪大了美眸。成昭也顿时恢复了几丝清明,眼底的旖旎散开,迟疑片刻,他才点一点头,把西征大败、青洲失陷,与方才御前所议等等,一一告诉了她。百龄沉溺在巨大的震惊中,她以为战争从来离她很远,更没有想过大虞会败,十万将士,疆土沦丧,仿佛史书上空洞的记载,却真实发生在千里之外。她更没有想到自己最亲密的人,即将要去直面这人间最惨烈的事。惶恐与担忧迅速席卷了她,她眼酸鼻涩,霎时眼底就涌出了泪。
成昭无措地安抚着她,他原本并不想在此时告诉她这样的事,至少他希望今夜对他们而言,只有即将厮守的喜悦。况且他自己,也才刚刚接着酒意的压制,安抚下心底激荡的情绪。
就在他辞别天子出来时,糅合着桂花香味的夜风一吹,他抬头仰望,碧海青天,明月正圆。突然间心底轰如雷鸣。
说出请征二字,或许有一时热血的冲动,也或许是他早就藏在心中按捺不住的期望。从五月战事爆发,他就仔细读过每一份军报,试图用从小到大早已谙熟于心的兵法去理解与解决每一个环节。他研究过青洲的地理,熟悉书上所记载的关于孟凉的一切,还找来担任中书译语人的孟凉人细致地询问。仿佛一切都是在为这一刻无意识地准备着。
百龄的泪水不绝,成昭突然握着她的手,看向那处空荡的窗棂。
“先帝晚年多疾,不耐太极宫的潮湿,曾经在这禁苑琼楼中休养过一段时间。他那时带我来过这间七宝琉璃阁。”
他说当时年幼的他为阁中斑斓的色彩所迷,先帝就命人击破了这扇窗户,告诉他琉璃易碎,再如何绚烂也不值得留恋,人主当有金刚不坏之心。
他说他只见过一次祖父身穿铠甲的英姿,就是在亲征高丽离京时。但他永远记得那身铠甲上的泛着的寒光,神圣,威严,不可侵犯。在后来先帝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从来都说,他想要铠甲。在每一次代表着祖父煊赫武功的《破阵曲》响起时,他的心底都激动着,他想建立祖父那样挥戈所向四海臣服的伟业,想像祖父那样有着封狼居胥虽远必征的雄心,想要江山永固,想要成为流芳百世的君主。
他有些激动起来,踌躇满志道:“就在今夜,就在这片未央旧址上,我正在靠近这个理想。”
百龄从未见过他如此豪情万丈的一面,不知不觉停止了泪水,成昭指向遥远的地方,“那是独孤台的方向,能够眺望到阿娘的陵寝。我方才站在这里就在想,待我凯旋,我要带你登上独孤台,让阿娘,还有你,分享我的荣光。”
百龄含泪点一点头,对着他微笑。
他突然捧着了她的脸,热烈亲吻起来。不同于往日细雨诗歌一样隽永缠绵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霸气与掠夺。百龄几不能支,成昭伸手托住了她的腰,迫使她更紧地贴向自己。
就在她因热吻而迷糊失神时,他却猝然松开了手,退后两步,神色古怪。百龄正感迷惑,他却面色通红地转过了身。
“怎么了?”
她伸手想碰碰他,被他用手格开,“我现在不能够告诉你。”
他沙哑着声音,绷紧了身体,十分狼狈,又像有所防备。
“我现在不能够告诉你,我怕一旦出口,我就不能够控制自己。”
他不能够告诉他,他的身体现在可耻地冲动着,无法抑制地冲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