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走廊,高大的玻璃透露出树影,将霍肃笼罩。
霍佑站在微光之下。
狭路相逢,那人笑容的阴冷隐秘:“阿肃,好久不见,你宏图大展,怎么舍得走这一趟?”
“许久不见父亲,我很挂念他。”霍肃眉眼冷静,“你的创新工程怎样?千万别落空,我期待已久。”
“呵。”霍佑笑,“是吗?”
霍肃先跨出步伐:“看你面色不佳,别是......”
“呵,算了,我还是祝你顺风顺水。”
霍肃抛下两句话,早一步离去,踏入书房。
霍佑眯眼,暗忖,抓紧得意片刻吧。
昏暗的书房,烟雾缭绕,呛人的气味。霍肃长身伫立,微垂头,低落眼眸。
霍征嵘任雪茄燃烧,掷出一叠文件,白多黑少的眼睛一瞬不眨盯着霍肃,鬼魅般。
文件打在霍肃胸膛,径直垂落。
“还记得你姓什么?”让人恐惧的威压。
只剩缝隙的窗帘在摇摆,光与暗正好在霍肃身躯上交叠出现。
此时暗淡。
“怎么会不记得?霍,父亲您给我的姓。”霍肃的声音含着尊敬,毫无动摇。
“记得?”烟灰缸砸到霍肃肩头,“我看你早忘了。”
晃动的光明落在他身。他浏览过沾染烟灰的文件,抬头直视,答:“父亲,十八年来,我从未忘记。”声音坦诚,目光磊落,郑重至极。
“父亲,扩张海外集中在边缘产业,此时初有成果,我没想过隐瞒。”
“边缘产业?军火?”
霍征嵘清楚,如若霍肃真正成功了,那么他将拥有可以推翻自己的资本。
霍佑闻声进入书房,顺势将重点复述一遍。
“权限有限,产业只负责上游部分原料加工。”霍肃道。
他眼前再度一片昏暗。
不等霍征嵘开口,霍佑火上浇油,细细列举,说来霍肃暗养党羽,有架空反叛之迹。
霍肃绝不坐以待毙,即刻反唇相讥,字字珠玑。
两人针锋相对,不甘示弱,骤然寒光冷影。气氛起起伏伏,冷到极点,霍征嵘几次差点暴怒,霍肃反复靠近惊险,只为筑起更高的楼宇,使其倒塌时能有惊人的崩裂。
时间过去,时机来到。只消一份文件,就可翻盘。谁人狼子野心,不时将昭然若揭。
霍肃恭敬地将其递到霍征嵘眼前,主位的人看过后,眼皮微不可查地抽搐,代表了笑意。
亮光最后安稳地落在霍肃身上——已经没有风吹了。
退出房间时,霍肃深深远望霍征嵘,目光敬爱地。两人的对视居然有了几分默契。
霍肃关上门,心跳平息。他向前走了几步,才恍觉有冷汗沁出。
表演正式收场。
他向前走,忘记自己姓什么?呵,他绝不会忘记,孟,他姓孟,从来也只有一个名。
至于霍字,与奴字有何分别。
所有来自霍征嵘的衍生品——他收养的人们,从始至终都是不被当做人的低卑者。谁能成长,谁就有价值,谁能创造利益,谁就能获得投资。失败者?唯有被弃。其去向?不可知。
霍肃已经记不清这十几年来,那些被遗弃的竞争者们有多少,曾经熟悉的面容早已模糊。走到今天,他还不是胜者。斗吧,看谁鲜血淋漓,看谁灵魂扭曲。
傍晚,寒风萧瑟,霍肃孤身伫立在冰冷的墓碑面前,缄默不语,他凝视着黑白的脸,无声启唇:“母亲。”
一束白花在风中脆弱地颤抖,禁不起寒冷。
太孤独,真的太孤独,那些无法解决的,无法被温暖的,只能孑然咀嚼的寂寞,难以言表。
风弱了,雪落,稀廖地洒在黑发,身躯。睫毛轻颤,抖落星星点点。
路灯亮起,他该走了。
温瑜珏知道了秦枫玥墓碑查询无果,至此,她不可能找得到了,全国不计其数的墓园,无论友人被淹没在那片海,她都找不到了。
其实,友人就在原地,在叶慈眼下,在空洞洞的,冷冰冰的,黑压压的眼睛面前。秦枫玥永远在同一个地方,望着同样的月亮,不会离开。
时间毕竟是冷酷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也要将人拖着走,能在窗户上呵出白雾的季节已经过去,春意乍现。
紧赶慢赶地,开学后第一个月假竟然到来,温瑜珏在房间来回踱步,说不忐忑是假,班主任正在替她查询总分,分秒都过于漫长。
隐隐有些兴奋的直觉。
“瑜珏。”班主任似乎深呼吸了一口气,“六百六十八分,年级第四名,班级第三名。”
“六百六十八。”温瑜珏怔愣地低声念。
“恭喜你,你这段时间的努力我看在眼里,恭喜你。”
联考,难度足够的题目,这个分数意味着她已经确实地斩钉截铁地进步了,在反反复复的向前与后退之后,她终于真正地进步了。
通话结束,她先是流泪,喜悦的,痛苦的,复杂的泪水。然后坚毅的神情浮现在她脸上,视线已经不再模糊,她的双眸燃起火般,自信坚韧,充满希望理想的光闪耀着。
无论有再多的挫伤,她都将,将其践踏。有什么是自己办不到的呢?此刻她的心底只有这个念头。
前进,继续前进,纵有后退,仍然继续前进。踩着时光向前,踩着坎坷向前,这个世界有太多辉煌她要去见证,有太多荣耀她要去创造。
继续走吧,不怕苦楚,不怕疲惫,无惧汗水,也无畏眼泪。
光阴辗转,再辗转。盛夏的炎热,蝉鸣的轰烈,作文的最后一个单词落下,字母优雅得如同曾抖颤的痛苦。
急促的铃声响起,语音结束,承载青春的最后一张纸被取走,心境彻底宏阔了。云开日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袭遍全身,仿佛卸下所有驮负的累赘。
温瑜珏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顿了顿,走出教室,此刻的动作竟一如寻常。她在人流中回望,她知这是最后一眼,轻笑回首。
站在校门的台阶之上,最高处,她仰望天空,任狂热的阳光洒落,面颊、身体被照射得发热。
很温暖,很刺眼,快要让眼睛流泪。
霍肃倚靠在阴影下的栏杆,温瑜珏的身影出现的一瞬间他就捕捉到了。他仰望着,看她在台阶停留,仰头,发丝透出金灿的朦胧光来,面庞柔和得美好。
他不由自主笑起来,心都被那样蓬勃的生命力烫得热络起来,怦怦跳动。
温瑜珏注意到暗光处的人,他手插在兜里,含笑望着她,他往前走了几步,欲迎接她到来。
她这才察觉到,他散着发,未作背头,发丝搭在眉骨前,出人意料的清俊,颇有男大风范。
不知三百六十天都因工作而作成熟发型的人是否适应此时乖顺的模样?温瑜珏在暗中调侃,忍俊不禁。
“哥哥。”她唤一声。
听不到作答,只见一束繁复的花,再对上一双温柔了的锐眼。
她惊喜地抱住,声音欢愉:“谢谢。”
倏忽传来“啧啧”声,温瑜珏扭头去看,是路过的两三同学正满脸调笑地看着两人,一个个眼睛弯弯,眉毛挑了又落,落了又挑。
温瑜珏当即明白她们的意思,又不好在霍肃面前明说,只好瞪圆眼睛,可惜嘴唇笑的弧度无法平息,没有一点威慑力,反倒更加搞笑。
她们又带着“我懂”的表情离开了,年轻男人带花迎接她,看她的神情专注又温和,温瑜珏对哪个男同学不是友好却疏离?此刻与他却这样登对,她们难免多想。
霍肃平静地看她,仿佛未曾见闻,不肯让她再多尴尬。
两人并肩走向停车场,霍肃回忆起温瑜珏第一次喊他哥哥的场景。
是初秋与仲秋的交接时,他记得很清楚,她的山茶花蔓延着攀爬到了他卧室的阳台,那细弱的枝条轻轻地娇弱地攀在粗粝的大理石栏杆上。他伸手去抚,掌心有些痒意。
天色清冷,空气微寒,他吃早饭时,温瑜珏匆匆赶来,本是周末,却提早起床。
“今天要上课么?”
与她的视线交错,她摇头,迟疑后说:“我想去墓园一趟。”
霍肃点头,目光在她脸上流转片刻:“我送开车你吧。”
“不用了。”温瑜珏知他忙碌,“你不是还要工作吗?”
他笑得很温和:“还没有忙到这种程度,去墓园没有公交,还是我送你吧。”
温瑜珏蜷缩手指,低落的眸色变得有些莹亮。
清早的墓园孤寂,温瑜珏摆上外婆生前最喜欢的糕点,霍肃在她身边,注视墓碑的照片,不久后离开留给温瑜珏空间。
温瑜珏开始讲一些无聊的生活素材,她从前难理解人们总是滔滔不绝同石碑讲话。人死了,就再也不存在了,再思念不过是活人的事。
此时,她是了解了,即使是石碑,也有冰冷的温度可以聊以慰藉。
只是说不了几句便无法进行下去,怪自己太顽固,难以自欺欺人。无法交谈更时刻提醒她斯人已逝,还是在心里想些罢了。
孑然站立到体温丧失,她打着寒战,转身离开。
大门前是那辆黑色轿车,在青色天空下反射冷冽的光,温瑜珏脚步顿住了,他还在等她。
车内,温暖的气息将她包裹,霍肃透过后视镜看到她惨白的脸,调高温度:“今日温度骤降,要多穿衣,小心感冒。”
“嗯。”
目光在镜中碰撞。
途径药店,温瑜珏昏昏欲睡,对男人的动作毫无察觉,被唤醒。
“瑜珏。”
迷迷糊糊睁眼,热烫的杯子被放到手中,她握不太住,男人顺势托着杯底。
原来是冲剂。
“慢点喝,小心烫。”
整个人从内到外温暖起来,心间晃荡,眼睛湿涩。
“来,再把药吃了。”
哄小孩子般,温瑜珏想要流泪,想,可我不是小孩了。
心思走远,吞咽的动作就慢半拍。她推了推霍肃的手,急忙道:“哥,唔,够了。”
称呼一出,两人皆怔愣。
温瑜珏尴尬地低下头,接过纸杯,半晌:“谢谢。”
霍肃回过神来,细微无措地笑,似是羞赧般垂下眼睫,眸光抖颤,左右难定。他回到驾驶座,心脏后知后觉地鼓动起来,指尖轻蹭方向盘。
这是什么感觉?很愉悦,又夹杂了些许尴尬,快乐更多,还有......快感?是吗?快感,让自己很兴奋,充盈在胸间。这是幸福吗?应该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