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温瑜珏睡了个昏天黑地,临近中午才起床,仍意犹未尽。
霍肃担忧她胃痛,却放任,看着她梳不顺的头发摇头笑了。
温瑜珏见他表情,不自在地理了理:“别笑我了,头发断掉好多都梳不顺。”
霍肃十分尊重她,认真收敛笑意。
饭后,温瑜珏坐在沙发继续对抗头顶的“鸟窝”——太长,极难捋顺。
一缕发丝被轻轻握住,霍肃站到她身后,隔着靠背。
“我来。”他只道。
他耐心很好,持着木梳一点一点顺,呵护备至的动作,小心翼翼。
她悠长柔软的发丝安静地待在他的掌心,在阳光下泛着润泽的光,很奇妙的触感。
心中柔情百转千回。
温瑜珏有些不适应这亲昵的动作,但想到许多哥哥也会为妹妹扎辫子,她便稍微安下心来。
时光很静,日光同样温柔。
霍肃抬眸看电视屏幕中温瑜珏的脸,出神如同遥望久远记忆,她低着头,面庞不甚清晰。
她似有所感,扬眼,与他目光对线。
她呼吸错拍,他心神躲闪。
发丝从他掌中滑落。他说:“好了。”
“谢谢,我有点困,先去睡觉了。”
温瑜珏有意逃离,为自己开脱——不过是困意上涌,需要小憩。
霍肃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立在原地,手指收紧,锢住断发。半晌,犹豫,放松又收紧,最终将发丝抛弃。
温瑜珏站在卧室阳台,抛却诸多思绪,从这个角度望到的景色让她想起许久未见的曾子皓。
那家伙在安装窃听器后又来过两三次,其余时间是站在灌木旁扮演罗密欧。不过自从几个月前窃听器被拆掉后就没再来了,应该是连同家人一起被处理掉了。
若仅是攀附权势、谋求钱财就罢了,居然还是权谋的一环,微弱之辈置身强者的战争,参与刀光剑影,结局必不圆满。
她不再思索,拉开抽屉,重新将相框复位,在外婆旁边,是她与秦枫玥的合照。绿树荫下,微风吹起,曾多意气风发,心灵默契。
斯人皆逝,留她几多孤单。
夏夜蝉鸣,月光荡漾,湖水泛起波光,她恍觉来此已有一年岁月。后天,六月十九日,霍肃的生日,礼物之外她本想提笔写一封信,笔悬墨落,可情感羞于表达,思绪在纸上转圈。
实在不好意思写些软语柔言,感谢感动统统说不出口,她果断放弃。
刻有浮雕的玻璃瓶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冷光,青黑色的晕染样式,清蓝色液体透着冰雪的凛冽,是冷香。温瑜珏在提供私人服务的调香室反复调试的结果。
霍肃身上有种独特的气息,檀香,皂香,烟草,冷雨,寒风,可他似乎没有喷香水的习惯。
她曾问询,原来是他喜燃檀香线,又好书法。说起是否讨厌香水,他也只答并非不喜,只是未刻意寻找,因此不用,如果使用,也不要暖香。
温瑜珏记得清楚,花了近十天的时间,泡在调香室,最后的气味很微妙,前调如雨水冰块,中调狂烈些,焚香薄荷,后调是冷空气与山茶花。
温瑜珏当时晃神,加入茶花的气息,与初衷背道而驰。只是成品的确惊艳,被她保留下来。
还有天王星的摆件,将一同被送给霍肃,二十五岁,不偏不倚的数字,在温瑜珏看来更有纪念意义。
六月十九日清晨,霍肃离家,温瑜珏订了花在家中做花束,时间紧张,到中午还未完成。恰好他工作繁忙,告诉温瑜珏中午暂不回来。直到下午四点,一束繁复绚丽的花束完成,伯利恒之星,铃兰,洋桔梗,山茶花,再添细小装饰。
天色渐暮,霍肃迟迟未归,温瑜珏有些紧张,也唯恐失望。
指针走到十九点,钟声敲响的同时,大门吱呀被打开。
霍肃寂寥的眉宇在见到温瑜珏后松动些许,他勾唇,自以为将苦涩隐忍。
温瑜珏敏锐察觉,笑容仍煦暖:“我等你好久。”
不同于寻常的欢昵语气让他生出几分诧异。
“那抱歉,让你久等。”霍肃目光柔和下来。
温瑜珏不时说些话活跃气氛,霍肃知她意图,顺从地与她交谈。
饭后,霍肃饮茶,照旧观看财金新闻。
一束花忽然落在眼前,身后传来细语:“生日快乐。”
霍肃讶然,而后笑了,接住花,起身。花束有他多半个怀抱那样大,花瓣蹭住下颚。
“谢谢。”他笑颜绽开。
温瑜珏从未见过他这样清越绚丽的笑容,如繁花满枝,太迷人,太耀眼。
她心下只有一个念头,他应当多笑的,如此醉人的笑容是世间珍宝。
霍肃心间的孤寂被一扫而空,他几乎从未收到如此浪漫的用心的关怀,自己曾反复上锁的心房已开始落锁,反复垒砌的城堡开始消退,是开始,是仅为她一人。
“现在还不要说谢谢。”
温瑜珏将礼物全部摆在茶几,排列得井然有序。
霍肃如坠梦里,他只是看她,眼中细碎的月光涌现。他暗中嘲笑自己,何时这样脆弱了?不是早已习惯孤寂?
蛋糕,以及丝绒礼盒。
点燃蜡烛,许愿,火焰在她眸中跳动又熄灭。
关于礼物,她要他坐下来一个个拆开。
他顺从她的指引,而她在耳边轻语。
第一个是袖口,款式是“致敬维克多?雨果”。
第二盒是香水,精妙绝伦的瓶身。
她说:“我自己调的。”
她凑在他身边,眼睛莹亮。
他深深地望她的眼。
然后是书法的闲章,精雕细琢,意趣盎然。
最后庞大的礼盒中是行星摆件,天王星。他了解,寓意自由,独立,反叛与解放。
有种奇特的永恒感,心脏在甜蜜地震颤。有汹涌的呼啸声,神秘的战栗感,荒唐无稽的情意破土。
在查询成绩的夜晚,温瑜珏手机的页面,加载的圆圈不断旋转没有结果。霍肃的电脑更加迅速,页面闪现,他瞳孔紧缩,滑过欣悦,他不做表情,将惊喜留给温瑜珏揭晓。
六百八十五分,对得起痛苦的分数。
温瑜珏看着数字,久久难以回神,她伸手触摸,仿佛在确认真实与否,脸颊有泪水滑落。
隐隐有学校庆祝的烟花在绽放,极远处升起灿烂的光亮,她凝望,眼眸颤抖。
霍肃目光落在她淌泪的侧脸,紧抿的双唇被咬住,眉头蹙起。难得的情绪外露的时刻,他心疼。
陈泽离开的时候,她那样落寞,红着眼的样子他仍然记得清晰。
直面死亡的那个夜晚,她跪伏在地,颤抖着抬头,神色惊惧。
秦枫玥死的时候,她仿佛神魂俱碎,他也有怀抱可以任她挥洒泪水,只是她还是坚韧,仿佛又修补好了自己。
但他知道,苦痛从来不会消失,只会随时间流逝更加微妙地刺痛人心。他经历种种,熟练地了解。
温瑜珏的心在餍足之中,升起异声,密密麻麻的刺痛浮现。她承认欲望被满足的感觉让她兴奋,只是曾经许诺要与她共度此刻的人竟然已全部离散,激动平息之后,心境生出几分萧索。
她转头仰望霍肃,还有他在身旁,在这世间,自己至少不算孤苦伶仃。
“哥哥。”泪更汹涌。
霍肃失却常态,轻搂她在怀,干燥的手掌贴住她的头发,一手缓拍她肩背,温柔至极的安抚。
温瑜珏的脸紧贴在他的腰腹,她环抱着他,无限依依,染湿了衬衣,让他感到一片温凉。
两人无言沉寂,夜色冷意渐浓。
他疼惜,意犹未尽。
高考成绩统计出来后,年级聘请前沿工作人员为高分段学生提供志愿指导,主要是相关专业内容走向,就业形势的讲解,结合分数、兴趣提供建议。
树荫被吹动在温瑜珏头顶晃荡,盛夏酷暑,她走进会议室才放松下来。
余下的空位不多,温瑜珏靠在椅背上,有些慵惰。李奕辰就在她旁边,扬了扬下巴,朝她微笑,说:“恭喜啊。”
“也恭喜你。”
微风在窗外的林中婉转,一种默契徐徐泛起,在座的同学纷纷交换眼神,互道恭喜,然后演绎话剧般谦虚道:“哪里哪里。”
一时间会议室的生机就朝气蓬勃的升腾起来,满堂笑声。
无人不意气风发,无人不风华正茂。
指导时间持续近三个小时,结束后已六点过十分,霍肃发来信息,停车在校门等她。
他们离校,三三两两地结伴。
“还是决定选数学类?”温瑜珏道。
“嗯。”李奕辰反问,“那你呢?考古学?”
温瑜珏点头。
“你这个分数选考古学,我总觉得可惜了。”他又道,“可能我太固执,认为应当将努力的价值最大化,浪费一点都心疼。”
温瑜珏笑道:“说实话,我也觉得有点可惜,但我向往已久,非选不可了。”
“我能感同身受。”他手掌伏胸,做心痛的模样,“还是心疼,像丢了一百万。”
“哈哈。”温瑜珏忍俊不禁,正色而真诚,“李同学,此后我们各奔前程,我要祝你今后高飞,扬展理想,得偿所愿。”
“再见了,学委。”温瑜珏落下最后的话语。
“我同样如此祝福你,再见,温同学。”李奕辰眼眸辉闪。
挥手,告别,留下最后一眼,转身,向前。
走到此刻,青年们人生中最深刻,最诚挚,最具微妙羁绊的同窗情谊就此按下暂停键,从此各奔东西。有些人不会再回头,有些人不会再有音讯。也许某天在各自的茫茫记忆中又乍想起某人的面孔,而后会心一笑,美妙而遗憾,酸涩而甜蜜,掺杂着青春已逝的孤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