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肃结束会谈,整理被发送过来的文件,其上准确记录半个月来总公司人事股东变动。调查组的行动已到收尾阶段,被调查停职的霍姓几人被拘捕,霍征嵘因此大动肝火,即刻被送进私人医院。
投资巨大的费心培养起来的“子女”就这样失去了价值,余下几人还能不生二心维持最初的局面吗?连他自己都忧惧。
霍征嵘至今还在医院修养,精神不佳,无力长时间处理工作,助理切断通讯谢绝外客来访。偶有必要人员来汇报工作也绝口不提外界状况——这出自霍肃的手笔。
情况传至董事会就变味了,传言霍征嵘怒火攻心,病情危机。公司上层一时人心惶惶,风雨满楼。
霍希早沉不住气,多次致电助理要求看望父亲,被回拒后按捺不住心思私下打点关系以求信息。霍佑还是不慌不忙照常对接业务,创立项目。
霍肃玩弄手中黑棋,棋面散发润泽的光,越乱越好,水越浑,他的人就越能升到高层,谁能发现呢?这样隐秘的安排。是时候放出更撩拨人心的消息了,贪婪之辈自会陷入欲望的沼泽。
当晚,有客人来到家中吃饭,更重要的是谈话。往日两人的餐桌现下多添了几副座椅,不时聊天,热闹得多。
一年前在外婆葬礼上有一面之缘的杨淮看着温瑜珏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没想到温小姐都要上大学了。”
温瑜珏听他老得掉牙的话头上几乎要飞过乌鸦,还是笑着点头。
另一人道:“在哪个大学读书?”
她答:“A大。”
杨淮接话:“哎,本地好啊,方便。”
另一人玩笑:“嗯,免得你哥成空巢老人。”
温瑜珏猝不及防听到这话,当即笑出声,含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心想,这又是霍肃的哪个朋友?
霍肃咬牙笑,在桌下踹那人一脚:“谢谢你啊,还能考虑到我。”可他自己的确为温瑜珏选择A大而庆幸,庆幸能离她进些。
他面色不显,心中思绪却猛然一顿,仿佛被泼一盆冷水般抽离开来,除去出自亲人般的情感而希望靠她近些,还有暧昧的悸动,甜蜜的震颤,还有说不清的依赖千丝万缕般缠绕。
他本能地去看她,如同青春期被戳中暗恋心思的男生去悄悄观察女孩般,他看到她弯弯的笑脸,有些满足,又有些酸涩。
饭后,霍肃一行人去了书房,温瑜珏独自待在客厅看电视,玻璃外高悬的月亮撒光在花园茂盛的植被上,她听见虫鸣。屏幕播放台湾古早综艺,主持人声音清丽,叙述条理分明,两人对话内容有趣搞怪,温瑜珏没有一刻是不笑的。
氛围太好,她蜷起双腿,十足的安全感,闲适至极。
直到指针走到九点多,有困意涌现,她才关闭电视向二楼走。
杨淮方才已经离开,书房的门掩着只留巴掌宽的缝隙,只有霍肃与刚才的男人在。
那人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路过,只收回目光往前走。
“她不会是我妹妹,以后也绝不会是。”
男人清沉的声音兀地传来,很干脆的决绝,分明声音模糊,灌进温瑜珏耳里却无比分明。
她猛地僵在原地,不可置信,浑身血液逆流又冰封,彻骨寒凉。大脑先是无法思考,转了几转才能运行,不过生锈般卡卡顿顿。
她想,什么意思?什么是“她不会是我妹妹,以后也绝不会是”?
先是涌上痛楚,然后自我保护般想要听他的下文,听到解释。可惜没有,书房内有片刻沉默,他的朋友干咳了两声,仿佛在掩饰尴尬后的不自然。
继续心痛难过,她才开始想,他之前所有的行为都是骗她的,神色,话语,动作,关怀,引导都是做戏,其实他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
想通后,她的脸色变得青白,颗颗泪珠滚下,就落在地板上,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思维自作主张地继续,他为了什么?演戏分明毫无意义。只是欺骗她?以她的信任取乐?是了,就是了,不然没有别的解释。
一切都是虚与委蛇,难怪,她向来不信这世上有无私的爱,第一次放下戒备就栽了跟头。
她匆忙回到卧室,坐在床边,泪眼不晴,却想,这样也好,吸取教训,就此打住心,从此更不要轻信。
脆弱的神色渐渐收敛。她本色薄情,就当是一场交易,反正外婆已支付她的生活费,而剩下的钱同样足够丰厚。无论霍肃对自己是无感,逗弄,还是取笑都不重要,她收回自己的情感,视他与陌生人无异。更不用拆穿他,徒增足心知肚明的尴尬。
愤恨更是有的,她回想起生日时许的愿,嗤笑一声,已经发生的事她不去深究,就当喂狗。她更羞愧于自己竟真开始将他视为亲人,这不是活生生向他展示自己的愚蠢?任他轻视?
不过还好只是开始。
“她不会是我妹妹,以后也绝不会是”。
呵,她不缺一个所谓的哥哥。
书房里,霍肃起身开门,跨出一步,踏过微小水渍,送男人离开。
自上次与友人的谈话后,霍肃总回想起自己不加考虑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隐约的深意引起友人打趣的微笑,不时懊悔。解释也是掩饰。连带着与温瑜珏相处起来他也有点不自在,仿佛那点秘密随时都会抖落般不安。
他发现这些天来温瑜珏神色恹恹,没什么精神,他尝试抛出话题试图让她开心,但始终不见活泼的笑意,到底与往日不同。
大学开学的前几天,霍肃有空中午回家吃饭,他工作繁忙,温瑜珏也不再煮花茶恰好等他回家,两人只能偶尔打个照面。霍肃才察觉与温瑜珏的关系似乎又有了距离,隐隐的冷淡。
他将外套搭在椅背上,落座,在脑海中搜寻着些值得讲的趣事,只是工作乏味哪有什么好讲的:“你......”
温瑜珏却说话了,打断了他:“我有点事跟你商量。”
还是沉静的淡笑,她正直直看着他,并非对视,焦点落在他嘴唇或眉宇。
他心中兀地升起一份紧张不安:“嗯,你说。”
“快开学了,住在这里不方便。”她看了他的眼睛,又移开目光,“我打算在学校那边住。”
心口凉意涌现,他有些慌张,水波晃荡一下,在杯中,在他手中,他声音哑然:“不是计划好走读吗?”他试探。
“打算”,其实不是商量,是已有的计划,将要落实。
“算了吧。”她摇摇头,目光微妙,“不太方便,不是吗?”她的反问有她自己才了然的讽刺。
“你睡眠不好,很难习惯。”他挽留,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在挽留,用这样不勇敢的方式。
难为你演戏演到底,还记住我睡眠不好,温瑜珏心道。
“我在校外租房住。”她低垂的眉眼沾染上无情的气息。她要抛下他,不会投注一个目光。
他手指都蜷紧了,半晌才说:“一个人不安全。”
“那我会找安全的住宅。”她堵住他的话。他哑口无言。
他完全沉默了,手还握着水杯,指节酸痛。她的决定他似乎完全无法挽回。
他知道不在一起生活了,碰面的机会少了,联系渐渐就会冷淡。从一开始的分享日常,到偶尔的聊天与节日祝福,最后连交谈都尴尬,最后的最后就是成为陌生人。这样的历程太寻常,几乎是必然的规律。他太了解。
所有的图景都在他脑海中盘旋,他有种悲凉的恐惧,凄怆的孤独。
要不了多久,这座腐朽的宅子彻底寂静,只有自己同它被埋葬进陈旧的时光。她占据了自己的未来,而自己却只能成为她的过去。
他感觉,被抛下了。
温瑜珏瞥了眼对面的人,他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手臂搁在桌沿被印出红痕,衬衫领口略微凌乱地敞开,像是匆忙走动导致般,露出锁骨,以及脖颈的痣。发型松散了,原先被拢起的发丝落下几根耷拉在额前。他看上去有些落寞。
曾经很多画面闪现在她眼前,他对她温柔,处处关怀。深夜的守候,没有葱花的面,永远为她敞开的怀抱,真实得不可动摇。
她有问清楚的冲动。然而牵扯理智的是自尊,她不愿意乞求答案,再来践踏尊严。
霍肃几次欲说无言,若是自己直言不舍,她会不会察觉他的异样情感?毕竟作为兄长,自己的反应理应是赞同,支持她独立,支持她远走高飞,怎会要求她停留原地?
如果直言:“能就住在家中吗?我不习惯你不在。”
或是其余种种,都太奇怪。
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脆弱,经不起爱恋的,依恋的人的伤害。他渴望被坚定地选择,渴望被重视,渴望被偏爱,渴望同一人编织最坚韧的羁绊。
可她还要继续伤他的心,她自己却浑然不知:“你认为呢?”
他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
“嗯,你慢慢吃,我还有事处理。”霍肃离开。
温瑜珏绝不承认他孤单的背影让她心中产生怜惜的涟漪。
他的卧室渐渐燃起烟味,也是稀事,自从温瑜珏搬来他就很少吸烟,即使隔了十米也怕烟味飘过两个阳台,穿过玻璃沾染到她,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