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兰一身高贵的紫衣华服,黑白交织的长发盘起,用一支白玉簪别着,端庄而不失雅致。
她腰板挺拔,步履稳当,年近六十,脸上却不怎么看得出疲态和苍老,一进门,目光触及那被白布覆盖、静静躺在独轮车上的女儿时,那双原本沉静如水的眼眸瞬间泛起了波澜。
她生了两个女儿,皆是人间绝色。
长女胡婧瑜,生得眉眼如画,气质温婉贤淑,自小便识大体、明事理,与祝正清胡生情愫,缔结良缘。
那时的祝正清虽家境贫寒,却满腹才华、心怀壮志,一举高中状元,从此踏入仕途,一路顺风顺水,如今已是官居三品的通政使。
而幺女胡婧柔,生得娇俏可人,活泼灵动,自小便被家中长辈宠上了天,性情叛逆不羁,年轻时,她偶然邂逅了一位修仙道士,那道士身着一袭绿色道袍,气质超凡脱俗,宛如谪仙下凡,让她一见倾心。
她不顾世俗的眼光,与他做起了露水夫妻,后来,道士悄然离去,只留下胡婧柔一人,那时她已怀有身孕。
尽管家人苦苦相劝,她却执意要生下腹中的孩子,还一心想要找到那道士,为此不惜与家中闹翻。
哪知这一闹,母女俩竟十八年没见,在来的路上,她还听祝正清说能见到幺女,没成想,两人竟会阴阳相隔。
沈慕兰想起十六年前把胡婧瑜送走的情形,悲恸道:“我的孩儿啊,怎会如此薄命啊?”
这年冬至,祝家没了往年的热闹,都沉浸在悲恸中。
“速去定制一副棺木,要请最好的工匠,选最上等的木材,务必让婧柔走得风风光光。”祝正清吩咐道。
管家领命而去,脚步匆匆,不敢有丝毫耽搁。
待棺木定制好后,祝正清亲自操办丧事,将胡婧柔风光大葬在胡婧瑜墓旁。
葬礼上,哀乐低回,纸钱纷飞,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却都掩盖不住那浓浓的哀伤。
丧事办完后,祝正清看着胡寐芸姐弟俩那瘦弱无助的身影,心中一阵怜惜,把他们姐弟俩安排进西厢房,还给他们分了丫鬟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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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胡寐芸两姐弟住进府上时起,祝念做噩梦的频率越来越多,那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就是一场场永无止境的折磨,原本灵动的眼眸也失了光彩,面色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憔悴。
昨夜,祝念又一次陷入了那诡异的梦境之中。
梦里,她置身于破落的庭院,四周静谧得有些诡异,唯有风声在耳畔呼啸。
庭院中竟直挺挺地躺着一具尸体,那尸体被一层淡淡的雾气所笼罩,轮廓模糊不清,而在尸体身侧,一位身着粗布棉麻衣裳的姑娘,正双膝跪地,上身前倾,双手死死地抓着地面,恸哭之声撕心裂肺。
祝念被这梦境中悲戚的氛围感染得胸口闷痛,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她想要走近,看清那死去的人究竟是谁,也想瞧瞧那哭得肝肠寸断的姑娘模样,可眼前却被一层厚重的迷雾遮掩,她什么也看不清。
这一夜,祝念在梦中的哭泣与挣扎中度过。
待鸡鸣声响起,她才从噩梦中惊醒。
是日午后,祝念强打起精神,与祝勉一同前往沈慕兰的住处,胡寐芸和胡星濯姐弟俩也在。
沈慕兰忙吩咐下人换上新茶,又端来一碟碟精致的糕点,糕点色泽诱人,散发着阵阵香甜的气息,却无法驱散房间里弥漫着的淡淡哀伤。
用过茶点后,气氛渐渐缓和,沈慕兰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温和地看向胡寐芸和胡星濯:“这些年,你们姐弟俩都是怎么过来的?”
胡寐芸微微抬头,眼中闪烁着泪光,说起他们这些年四处飘零的遭遇。
沈慕兰听着,眼中满是心疼与怜惜。
就在这时,祝念却不适时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夹着泪花,打破了原本凝重的氛围,让沈慕兰等人的悲伤情绪如落潮般迅速消散。
祝念尴尬得满脸通红,她急忙看向胡寐芸,眼中满是歉意,“表姐,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昨夜在梦里哭了一整晚,实在没睡好,这才……”
沈慕兰看着祝念那憔悴的模样,关切道:“阿念,昨晚没睡好吗?”
祝念点了点头,一脸疲态道:“是的,祖母,我昨夜做了噩梦。”
沈慕兰微微皱眉,眼中满是担忧:“还记得梦里的情形吗?不妨说给祖母听听。”
祝念便将梦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沈慕兰。
祝勉静静地听着,待祝念说完,他提起茶壶,往她的杯里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他柔声安抚道:“刚给姨娘送完葬,你会做这样的噩梦倒也正常。这就是所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别太放在心上,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祝念再次点了点头,心中的不安稍稍平复了一些。
她不再纠结梦里的死尸和哭泣的姑娘究竟是谁,也许就是姨娘和表姐的模样,在她的潜意识里不断地浮现。
可祝勉的话并没有让沈慕兰宽心,她的眼皮连着跳了两天,心惶惶不安的,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便挑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买了香烛宝蜡带着四个孙儿去弘法寺祈福。
沈慕兰和祝念、胡寐芸同乘一辆,祝勉和胡星濯独乘一辆。
马车内,沈慕兰神色端庄,双目微闭,手中的佛珠光亮圆润,随着她手指的轻轻拨动,一粒粒地从指间滑过。
祝念和胡寐芸不熟,近日噩梦缠身扰得她心绪不宁,此刻坐在胡寐芸身旁,更觉气氛有些微妙。
胡寐芸正捧着一本书看,面容雪白清雅,眼睛似是氤氲着薄雾,透着楚楚可怜的韵味,让人看了便情不自禁地心生怜惜。
高挺的鼻梁和娇嫩的嘴唇,给她清雅的面容增添了一丝妩媚。
下巴中间的那颗小痣……
祖母说她长得不像姨娘,那她便是像姨父了,她长得如此清秀俊雅,想必姨父的相貌必定也十分俊朗,要不然也不会只是见了一面,便把姨娘的魂勾走了。
胡寐芸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突然抬头,浅笑嫣然地看着祝念。
那笑容,在祝念眼中却如同鬼魅一般,让她心脏猛地一缩,咚咚狂跳起来。
恍惚间,她竟想起了梦里胡寐芸笑起来的样子,阴森而又诡异。
胡寐芸看着祝念那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禁低头轻笑了一声,笑声清脆悦耳,却让祝念心生恐惧。
她戏谑道:“妹妹这么不经吓的吗?我不过抬眼看了你一眼,就把你吓成这般模样。”
“我没有……”祝念浅笑,她自认为胆子不小,平日里对那些神神鬼鬼之事也颇有兴趣,自从做了那些噩梦后,她的胆子仿佛一下子变小了,三番五次被梦中的场景吓得魂飞魄散。
此时,面对胡寐芸看似无害的笑容,她竟也觉得心惊胆战。
快出到城门时,一串串急促的马蹄声如骤雨般炸响,似要震破地面。
沈慕兰本正闭目养神,闻此动静,双眸猛地睁开,祝念亦是瞬间反应,一把掀起车帘,目光急切地向外探去。
来了!胡寐芸放下书,循着车帘那边望去。
“荣南世子途径此地,闲人速速闪避!”
一道高亢且充满威严的男子喝令声陡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势,瞬间压过了周遭的嘈杂。
与此同时,疾驰的马蹄声如汹涌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翻滚而来。
打头阵的,正是荣南世子梁越,身后背着一把剑,骑着一匹白色的宝马,神采飞扬,气势凌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祝念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场诡异的梦境,眼也不眨地盯着梁越的额头——光洁白净,并无梦中那令人胆寒的黑影。
“嘁……”梁越不经意间瞥见祝念那如痴如醉般的打量目光,嘴角微微一撇,眼中闪过一丝厌烦。
祝念见状,心中一阵无语,只觉这梁越实在傲慢。
驾车的余老头眼疾手快,动作利落地将马车赶到路旁,紧接着,沈慕兰在老嬷嬷的搀扶下,先行下了车。
祝念正欲起身下车,这时,梁越身下的那匹白马,不知是受到了何种惊吓,突然扬蹄嘶叫。
梁越心中一惊,赶忙用力勒住马绳,把手放在马头上安抚:“踏雪,怎么了?”
踏雪宝马又啼叫了一声,把他从马上甩落,扬蹄往人群里冲去。
祝念的马车不知是不是受到踏雪宝马的影响,也跟着嘶叫起来,紧接着也扬蹄跟在踏雪宝马身后疾跑。
余老头见状,急忙跳到马上勒住缰绳,发疯的马怎么也勒不住,一个劲儿地往人群里冲。
“啊——”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声,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
“念念……”胡寐芸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即将从马车上摔下去的祝念。
祝念不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大力气,那瘦弱的手臂竟能将她拽回马车内。
祝勉见状,刚松了一口气,心却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众人忙不迭推挤闪避,慌乱之间有人倒地。
“快想想法子让马车停下来,马车上还有人。”沈慕兰胆战心惊地看着受惊的两匹马,果然还是出事了。
马车所到之处,尘土被高高扬起。
眼见踏雪宝马带头伤人,梁越顾不得那是他养了许久的心爱宝马,眼神一凛,迅速拔剑出鞘,朝着踏雪砍去。
很快,踏雪的嘶鸣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抬起了头,只见那匹马横躺地上,血洒了满地,它的眼睛泛着泪水,眼也不眨地看着梁越。
梁越面上满满的疼惜,此刻情况危急,无暇顾及它,只见余老头架着发疯的马车冲出了城门,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已有不少无辜百姓被马车撞倒在地,生死未卜。
梁越纵身一跃,跳到一匹马上,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命令道:“快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