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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音姐姐,你把眼睛闭上。”

    小也这么说着,露出虎牙扮起了鬼脸。

    片音有些不情愿,见状,他调低嗓门,不放弃地央求。

    “闭上嘛。”

    片音只好照做。

    “当当当当!”

    小也喜气洋洋地欢呼道。

    “现在可以睁开啦!”

    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颗蓝莓。

    “你瞧,它很像七月,对吧?”

    小也指了指掌心。

    “连嘴巴也一模一样呢。我跟爷爷逛早市时,一眼就看到了它。”

    小男孩说着将脑袋往后缩了缩,好像这样就可以彻底隐形,而后长出翅膀。

    “咕咕咕!咕咕咕!”

    片音被他俏皮的样子逗笑了。

    “那是鸽子叫。”

    “哦?噢!嗤嗤嗤!嗤嗤嗤!”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待到拟声演员忙活累了,就趴下来,努力将餐盘中最后一口蛋糕塞进了嘴里。

    咀嚼让话语听起来仿佛一直在起伏的悬崖间坐着过山车。

    “音姐姐,你笑了,可我觉得,你还是有些…有些不高兴…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片音尽量用一种放松的口吻说。

    “我没事。”

    “可你的脸白白的,看起来好像很难受。”

    她挤出一抹笑容。

    “过一会就好了。”

    小也狐疑道。

    “我差不多要回家了,可要是你不开心,我现在就去跟爷爷说下,然后再回来多陪陪你。”

    “不用,我很快就会好。这样跑来跑去,太麻烦了。”

    “那好吧。”

    小男孩瘦条条的步伐向门厅移动,这时,某个念头在脑海中迅速罗列出韵脚。

    “等等。”

    片音走上前。

    “你去一趟竟哥哥家里,要是他在,你就跟他说…”

    她低头嘱咐,听完,小也眼睛亮起来,做了个乖乖听命的手势。

    “收到!”

    整栋房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片音来到茶室,视线落在描摹着浅褐色釉彩的茶碗上,不由得再度想起那位从出版社赶来的年姓编辑端起茶水,吹开热气腾腾的茶叶时,唇角用力嚅动的情景。

    很明显,她没有多少耐心,思绪也颇为焦躁。作为在小也之前,当日家中的第一位访客,年编辑刚一落座,便开门见山道。

    “我是特意为你那部小说来的。”

    片音不紧不慢地说。

    “我以为,这件事之前就谈好了。”

    年编辑有些不自然地笑道。

    “我当时猜想,你那会是一时冲动,你还年轻,偶尔生出什么不合逻辑的想法,我也完全能够理解。可现在,大半年时间都过去啦,你也该收收心,考虑到先前的想法有失妥当吧。”

    见片音没有反应,似在暗中思量,编辑又一鼓作气地往下补充道。

    “就像我早就告诉过你的,不管怎样,这绝对是一部值得出版的小说。我和编辑部的同事们读完以后,都认为它应该被更多人看到。你写的故事,怎么说呢…非常,非常特别,就连其中篇幅较少的暴力部分,也给我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那种异质且真实的感受,阅读时…那种身临其境的体验,就好像把人拉进去,伸出一双血淋淋的手端着一盘刚出锅的饺子,凑到你跟前,而你脸上的每一块皮肤,还能感受到那一阵阵热气一样。”

    许是猝然间被拉回当时的情境,年编辑一下子笑出声来。

    “当初合上文稿时,我就忍不住想象,这位作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在心里做出了各种不同版本的判断,可万万没想到,真实的答案,竟然是一个还来不及成年的孩子。坦白说,要不是这样,我还会以为,你一定杀过人呢。”

    “谢谢您的夸奖。”

    在这种惯常的客套话之后,片音继续说道。

    “但我无法改变想法。”

    年编辑沉住气,像是见过大风大浪般,语调中依旧热情不减。

    “我今天特地跑一趟,也是想当面和你聊聊,我们好好说清楚。作为非业内人士,你恐怕对关系到出版和运营的整套操作流程也不够了解。我就挑明了说吧,我们出版社很看重你写的故事,并且大致可以预测,这不是一场无用功,如果同意授权,一经发行,你将或多或少在读者中得到相应的知名度。毕竟阅读也具有主观性,我不想过于浮夸,提前将尚未发生的事情强行拖拽出来。但我能确定,只要出版发售,你将至少在文学创作领域获取一定的知名度,而这是非常有益的跳板,对你今后的人生也同样具有重大影响。”

    片音没有拐弯抹角。

    “这些您之前已经说过了。”

    到这里,年编辑突然极为严正地强调道。

    “你还得明白,前面所提及的美好远景之所以能变为现实,小说的内容自然占有功劳,但还有一点更不可忽视,那就是作者的年龄,也就是你创作时的年纪。十六岁,你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吗?我也不想对你藏着掖着,就这么说吧,同一本书,创作者是十六岁,和二十六岁、三十六岁等等这些都不是一回事,十六岁本身就是一个绝佳的卖点,少见的助力器,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没理由不抓住这次机会,你了解吗?”

    在这紧要关头,编辑将目光投向片音,随即对她脸上浮现的那种漠然神色感到忧虑。

    果然,片音既不回望,也没有给出任何叫人快慰的答复。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十分感激,但已经决定的事情,我说什么也不会再改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执拗?”

    年编辑叫了起来,虽然人还安坐着,但从她的话音中不难辨别出内心的愤懑。

    “我想着你该是个足够聪明的孩子,怎么在这种关键的节骨眼上,却又犯起糊涂来?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你要是觉得这本书还有什么不足,咱们可以进一步商量,比如需要再给你些时间,去润色或修改,这些都不成问题。再者,谁有资格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过于苛责?即便这本书出版以后,让你觉得还有些不完善,也不会是什么惊天动地,过不去的坎,更不会影响你后续再创造出更成熟更理想的作品呀,那些名家,哪一个不是这样一路成长过来的?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现在就出版,与你今后潜力的增长,二者不仅不冲突,反而是彼此推动才对啊,不是吗?”

    这种难免带有苛责和训诫意味的沟通方式,突然就中断了。讲到这里,年编辑脸色霍地变得阴沉,带着怀疑的目光诘问道。

    “难道说…你对我们不满,找了其他出版社?”

    “没有的事。是我不打算出版了,理由之前就跟您交代过。我原以为,当初撤销的决定,也算是提的及时,事情早就过去了。没成想到了现在,还在占用您的时间,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向您道歉。”片音说着礼貌得体的话,反应却依旧很冷淡。

    “当真就不改了?”

    “不改。”

    “看来,是我对你持有过于乐观的期望。老实说,在来的路上,我还设想,你一天天长大了,心智会比先前更成熟,现在应该会懂得变通才是。”

    “最近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有了些与以往不同的经历,不过,这反倒加强了我原本的看法。”

    年编辑透过厚厚的镜片严厉地瞅着她。

    “说句不那么好听的,你简直执拗到让我感觉无能为力呐。”

    “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到底要怎样才算是做好了准备?”

    片音暗忖着,既然是最后一次了,那就不妨再好好答复一遍。

    “我想我需要更长的时间线来靠近问题的答案。文字一旦公开化,语言就不再只是语言,同时也转化为了行动。当我现在再重读这份稿件时,它的脆弱性和无法自立的单薄层面就都显露出来了。这还不够,我明白,还远不够。如果只是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来打发时间,我预感到,很可能尤其是等到我大概三十岁,越往后,面对自己曾犯下的这种已经无法抹除的谬误,我心里就将越不痛快,到那时,未来才是将充斥着一天比一天更无法挽回的追悔。此外,我想我也不曾全然否定过去的那个我满怀热情写下的这个故事,没有想过要把它就这样浪费掉,我只是意识到,自己更应该做出的选择是:在恰当的时机,它的一部分,也许可以说这当中的一部分内核,将单独生长,融入另一本书中,另一本待到时机成熟时,我真正准备好公开化的第一本书,成为其中的一滴血、一只手臂,这样在将来以局部的构造出现,要比今日以整体的形式现身而更有意义,才不算是一种挥霍。我想,我在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灵感会任意摆布我,相比此刻,当它在未来那个唯一的时刻降临时,将具有更绝对的说服力。”

    听到这,大概是预期着情况也许还会出现转机,年编辑脸上保留着和蔼的礼节性微笑,红白脸谱相混淆地推敲出措辞。

    “唉,年轻人锋利些有时候也是好的。可你这样解释,总让我感觉莽莽撞撞,有些自信过了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我再诚心诚意地奉劝你,要再好好考虑考虑啊,趁一切都还不算太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片音神色淡然地看了眼早已冷却的茶水。

    “您一直说我固执,但现在看来,这间房子里,称得上固执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啊。”

    年编辑霍地从桌边站了起来,高声嚷道。

    “你还真是个孩子,就是个孩子啊!总有一天,你会为今天这样的孩子气感到后悔!送你一句忠告,在必要的时候帮助别人,在更必要的时候帮助自己。你记住就是,记住就是!”

    “有劳您啦。”

    “唉,执拗啊,真是执拗!”

    再这样下去,片音只觉得聒噪难忍,于是有些不客气地下起了逐客令。

    “我还有约,如果没什么其他事情…”

    年编辑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愤慨,她轻蔑地侧过身去,拎起手提包,冷不防又朝片音瞥了一眼。

    “小小年纪,故作清高!”

    片音抬起头,声音较轻,却很坚定。

    “您在谈论些什么啊,清高可满足不了我。”

    “你!!…”

    其实,片音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只对自己说,而永远不会向他人谈及的是:“我想要写出一部伟大的小说,我第一部出版的作品,就必须是一部真正伟大的小说,否则它将永远不会是我的作品,否则我什么也不会写。我预感到,这是一种试探,而一旦我选择接受,一旦我稍有屈从,命运就会毫不留情地预先将它从我的生命中抹去,为此,我将永远写不出一行真正值得一读的东西,我将永远只能与那种平庸的才气为舞,永远在那种求而不得的困顿挣扎中饱受折磨…”

    玻璃门外随风攒动着紫灰色的鸟影,云团之上觳纹缕缕,丰满鲜烈的蓝色鸿沟在万物之巅不断扩展。群影散去,空气中掀连起汹涌跳脱的银鳞色怪浪,仿佛四五名少不更事的贪婪鼓手,无意间伸展出僵硬的指关节,于半醉半醒的恍惚中下完一盘和棋后,慌忙逃窜时留下的痕迹。

    远景按下暂停键,片音这才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已然能够辨认出他的脚步声。

    “还好吗?”

    “不好。”

    问询中最后一个字几乎还未来得及完全脱口,片音便立即带着有些委屈的腔调邃然回应。

    她塌着腰,往后蜷缩在椅子里。

    “你怎么整个人弯成这样?”

    “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我…”

    委屈似是没来由地加重,又仿佛在赌气。

    “我哪都不舒服。”

    他敛起眉眼间的冷淡,声音压过来。

    “那就一件一件说。”

    片音趴在原地,就像蚂蚁黏在饴糖上。

    “我犯恶心,总感觉嘴里突然有股鱼腥味,可能是吃错了什么。”

    他欠过身,掌心贴向她的额头。

    “最好的办法,就是吐出来。”

    “怎么做?”

    “站起来,然后尽可能把手指伸进喉咙里。”

    片音略显沮丧地发出埋怨。

    “我做不到,这可不容易。”

    “我来。”

    他说着走进盥洗室,卷起衣袖,认真洗了手。返回时,片音已经从座椅中站起身,他停下来,好像是在派发最后通牒。

    “确定是真的想吐吗?”

    她谨慎地点着头。

    他一步步靠近。

    “把嘴张开。”

    她照做了。

    他不放心,沉声叮嘱。

    “会有些不好受,但很快就能结束,你忍一下。”

    她眨了眨发光的眼睛,好像这才感觉到紧张。

    他的掌心紧扣住她的下巴,食指探入,摩挲着越过两片唇瓣间那排白皙鲜润的牙齿,就像心事重重的鲨鱼在一群天真无害的小海豹中匍匐穿行。

    “再张开点。”

    喉管泛起阻力,四下静如鸟羽,心脏加速了运转,在这紧要关头,片音靠在门扉前,清晰地听到厨房操作台里迸发出蛤蜊吐露泥水的细微声响。

    她记住了这转瞬即逝的乐曲,仿佛它是一种诱导,能够一笔一划,用瑰丽的词句恰到好处地描绘出内心激荡的每一道波纹。

    不适感喧然来袭,浪潮般在她咽喉中泛滥。片音浑身乏力,面庞也变得热气腾腾。她头晕目眩,再也无从顾忌,整个人循着本能往前倾倒,还来不及过多反应,脸深埋进树誉竟怀中,胃里随之腾起一阵翻江倒海。

    他用手覆上她的后脑勺。

    “感觉好点了吗?”

    一场呕吐,好似在寒风中长久伫立,皮肤冷却,心神渐回。

    弄清楚眼前的状况,片音当即像偷盗时被逮住的小动物般惊慌尖唳起来。

    “这么会这样…别看,拜托了!不要看!”

    她这么想着,慌忙解开他衣领下的纽扣,毫无迟疑地将那件浅蓝色衬衫脱下,随后迅疾卷起那团裹藏残渣秽物的衣料,跑进了洗衣房。

    人很快回来,底气不足地拖着嗓音说。

    “早该让我去洗手间的,你没交代好。”

    “怪我。”

    这种不容置疑的大度,反倒叫片音更加心虚起来。

    “衣服弄脏了,我赔你一件。”

    “不用。”

    “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让你一直这样…”

    见他沉默,她搬出了早就拟定好的方案。

    “如果你相信我,给我你房间的钥匙,我很快就回来。”

    树誉竟朝她看去,没有反驳。

    “一件事要重复多少遍才不算是巧合呢?”

    往回走的路上,片音扪心自问。

    帽檐般的屋顶闪烁着淡金色波纹,反映出的片段式辉芒在墙壁上浮动。一道彩虹阒然跃入视野,横呈其上。

    她眺望起那抹斑斓,摆出决心。

    “在我们之间,无论发生什么,都无关其他,是眼神做了一切。”

    爽朗的谈笑声如浮萍在水中飘荡,这始料不及的新局面,让片音心起一片仓惶。

    “这个时间段,怎么会…?”

    见她回来,爸爸兴高采烈地招了招手。

    “快来见见你钱叔叔。”

    片音强装镇定,不露怯地向长辈打完招呼,紧接着就退了出去。

    她装作不经意般朝其它房间里搜寻,没有发现树誉竟的身影。

    正要上楼,爸爸在与朋友饮茶的空当,随口问道。

    “你手里拿的什么?”

    片音心中不安,外表却平静如常。

    “捡了块木头。”

    爸爸对此早已不感到新鲜。

    “噢。”

    那位叫钱叔叔的客人,听着大笑起来。

    “真有趣呀,可以做些小玩意吧?”

    爸爸也含着笑意。

    “当然喽。”

    对方开始追忆往昔。

    “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木雕的活计也是拿得出手的。”

    “是嘛?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就这样,在长辈们的哄笑声中,片音快步走回到房间。眼前的景象,让她隐藏在内心的那种急不可耐的焦躁思绪很快得以平复。答案显而易见,但好似是为了获得另一重保障,她仍脱口问道。

    “爸爸没发现你吧?”

    “应该没有。”

    片音这才松了口气。

    “你就在我房间里呆着,等会看准时机,我再带你出去。”

    树誉竟也没回避,径自将她递过来的黑色卫衣套在身上,他的背部连带着肩颈处赤裸的肌肉耸动着,线条利落又紧实,像是一只猎豹。

    片音收回视线,只觉得眼皮微温。

    “你好像很害怕。”

    “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爸爸对你有偏见。”

    她以一种心照不宣似的口吻说道。

    “至于原因,你应该知道。”

    “嗯。”

    这样过了不到一刻钟,为了尽可能消减二人之间面对面的那种局促和不安,片音领着树誉竟,走进了她的收藏室。

    这里可以称之为通过书房与卧室连接起来的另一派广阔天地,入户右侧,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占据整面墙壁,高度触及天花板的嵌入式展藏柜,各色主人翁从童年时期始搜集的昆虫标本、远古化石、鲜见画册…都循着特定的记忆点分门别类,有规律地罗列其中。

    视角切换,在这扇巨幅缤纷万花筒前,盘旋着超过整个房间四分之一面积的空旷领域,就像是一个透明的玻璃培养皿从天而降,倒扣下来,极大地拉伸出视野的开阔性。与之相对处,一排排收纳架井然矗立,犹如雨后春笋,浸染在潮汐般侵入的奶油色光线里。

    左面墙边则映现着颇具年代,貌似是祖传的古画屏风,那时刻散发出的典雅厚重感,在这间总体偏向于简约现代风格的藏室内,非但不显违和,反倒在不经意间与后者融合一体。

    屏风背后,隐靠着一把漆红的小型爬梯,远远望去,称得上是整片空间里最鲜明的一抹亮彩。

    人往前走,通向外沿,三扇细窄的百叶窗适时阻挡住去路,互为牵连,构成一道巨大的八角形开端。玻璃窗下摆放着几张实木长桌,桌面上的显微镜,仿佛生就一副冷若冰霜的傲然姿态,绝不容忍他人潜心标记,在薄纱般的光幕中吐露出金属性的寒光。

    这寒光很快被树誉竟的身影所掩没,片音只觉得,那裹挟着傲气的意念的衍生品,迅疾演变成一层跌入视线盲区,脆弱而病态的暗物质。更具象地说,此类暗物质内的‘物’,与她人生中所切实接触过的‘物’,是同一类吗?或者,这物与物之间,能否享有无条件的共通性?

    幸好有他在,片音暂且无法进行任何枯燥无味的螳螂式思考,只是极为平常地说道。

    “想看什么,都可以拿出来。”

    树誉竟停在排列着各种不同版本《山海经》的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漫不经心地翻阅起来。

    这之后,有那么一刻,他们的目光在同一处相遇了。

    “你也觉得它很美吧。”她问。

    “是很美。”

    “属于奥陶纪的美。”

    “五亿年过去了。”树誉竟仔细端详着,“找到它或许并不容易,需要耗费些时间。”

    “这是礼物。”

    “礼物?”

    “对。生日礼物,我哥哥送的。”

    “你有哥哥?”

    “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早就是亲人了。”

    他把三叶虫放归原位,没再说话。

    两人分开,像是开启各自行动的密探。十分钟由此也变得那样漫长,正如想要揭开迄今一直被遮蔽的事物,就必须要有所行动,为了消解这令人不安的沉默,片音鼓起勇气,走到他身旁。

    “猜猜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什么。”

    “奇迹。”她把岩块放置在他眼前的木架上,“一小块奇迹。”

    “什么是奇迹?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常将菊石看成是鹦鹉螺,这是很低级的错误,我却一犯再犯,甚至后来也无法解释,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他的语气骤然间降了温,“而现在,十几年过去后的现在,你抱着块同类型的石头,跑过来,莫名其妙地宣称这就是奇迹。”

    片音不想冷场,据理力争起来。

    “有什么不对吗?这本就是可以被称为奇迹存在的客观证明啊。你不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吗?在这块岩石里,留存着六个菊石遗痕,这些痕迹,以它们特有的运行规律验证了彼此间都相隔着数十万年的距离,正是这些各不相同的纹理,让时间与空间合而为一。并且,其中任意两处或多处回纹,又都能排列出更多带有差异性的组合,所有这些差异性在历史的脚步中无可阻挡地迈向下一步的新局面,而在这庞大进程中,每一片空气,每一滴海水,每一缕呼吸,每一重意义,都超越了时空,互相遥望,好不容易才凝固成这样奇妙的一小团,几乎能放进手心里。难道,这种重重交叠的感应,还算不上是奇迹吗?”

    他侧过身,瞳眸中染上了一种冷飕飕,甚至带有威胁意味的凝视。

    “不会有变化的。这一切都只是大循环内的一处死角,人的想象,完全看不到在整个循环中发挥作用的全部力量,所以,死角的运动也不会停下,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想要表达什么?”

    “没用,这些都没用。没有奇迹,从来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奇迹…你手里拿的,其实什么也不是,就只是块石头,只是块石头而已!它什么也不能证明,这一切,其实都没有用,最恒久,最神圣的同时,也正是最短暂,最可耻的,那么…”

    片音感知到他正努力压抑着自己,将许多原本要倾倒出来的话语又强行吞咽下去。

    “哦,对了,人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是在胡言乱语?”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吧。不,这就是事实,我在胡言乱语,我在发疯。”

    这种一反常态的自嘲,不论愤怒还是悲哀,尽管模糊,却能够以关节镜般的精准方式,凿击,剥离出片音心目中的痛苦。

    “我们就不能好好谈谈吗?哪怕只有一次…”

    这痛苦对他来说,成为了当下最可感知的活物。由此,仿佛是受到了传染,他也跟着加倍地痛苦起来。

    “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我没生气。”她躲开,退回入口,害怕谈话演变成辩论,再沦为无休无止的争吵,尽管她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演变成这种局面。

    “我原本只是想找些话题,随便什么都好。”

    他跟过去,全神贯注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玄关内单独设置了一扇中央带有浮雕图绘的木质门扉,两边都安装着容量可观的分格收纳柜。片音停下来,没有再往前走,两人就这么一左一右,相视而立。

    为了打破这种僵硬而生涩的沉默氛围,片音故作活跃,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说道。

    “你知道,我昨天在森林里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他问。

    她神情严肃。

    “一只粉色的蝉。”

    “粉色的蝉?”

    他虽在反问,但听不出惊讶。

    片音继续添砖加瓦。

    “对,一只粉色的蝉,停在一根柏树枝上。”

    树誉竟的描述竟也使之更为立体。

    “全身上下都是粉色的蝉。”

    “对,就是这样。”

    她像个因得到糖果而激动的小孩,天真地展露出笑容。

    “就是这样!”

    “嗯,我也看到了。”

    树誉竟极认真地说着,仿佛在印证某个不容置喙的事实。

    这句话像流星一样在她心中释放着难以言喻的耀眼光芒,流窜起曙光般的猛烈烟火,她预想过自己会得到各类不同版本的回应,可他毫不费力,全无迟疑地超越了所有那些答案的总和,给她带来了一束最明晰的火焰。

    片音脸上的笑意顷刻间消泯了,眼皮发沉,呼吸也跟着凝滞起来。眼下,她只顾盯着这样一种真实,她想要他的吻。她想对他说,吻我吧,给我你的吻,这是我此刻唯一所渴望的东西。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寂静像一张紧绷的弓弦,横亘其间。在这片昏暗又狭窄的密闭空间里,彼此的存在感正趋渐扩大,充盈…他们沉默着,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相探又相遇。

    树誉竟抬起手臂,想要抚摸她的脸颊,但仿佛是隔着千山万海,手指在即将触及她的面庞时,倏地悬停在半空中,旋即收回,又垂落下去。

    柳林吹过一阵轻风,在抵达室内之前,遂已无声止息。

    树誉竟不能再看她了,他的喉咙紧锁着,平静又扼制着焦躁的双眼聚焦在蒙雾里。她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热度,像界碑一样确凿。

    心跳栖息在一颗窸窣的树上,谜一般往上走。时间呈波浪状沿不规则路径向四周流动,折叠又瘫软,就好像一切都尚未结束。

    蓦然涌现的敲门声恍若惊雷跃起,空气在收缩,顿时变得紧张而又黏稠,不知怎的,两人靠得更近了,几乎要拥抱在一起。

    爸爸熟悉的嗓音越过门扉。

    “你在里面吗,阿音。”

    她拉回身子。

    “在。”

    门打开,片音随之走了出去。

    “我在房门外喊了你好几遍,都没有人应,就从书房一路找到这了。”

    片音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我带了耳机,没怎么听到。”

    爸爸似乎没察觉到异常。

    “你严老师来了,说是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他人在楼下等着。”

    片音放下心来,语气再寻常不过。

    “我马上下来。”

    爸爸补充道。

    “你要抓紧时间,他好像还急着去赶飞机,呆不了太久。”

    “知道了。”

    她退回藏室。

    “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

    “我一会就回来。”

    “嗯。”

    暂停了一会,他突然问。

    “为什么说是偏见?”

    “你难道不是故意的吗?”片音静静地说道。“虽然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但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你会愿意告诉我。”

    他看着她,照例只是看着。

    “别让我等太久。”

    说完这句话后,片音走进衣帽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着装没有任何不妥,于是她连衣服也没更换,匆忙走向客厅。

    与严老师道别后,脚步重又踏在走廊上,片音暗自构想着,一会要与他进行的对话。

    “爸爸很快要和钱叔叔出发去酒店,时机就摆在眼前,你应该很高兴吧。或者,你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吗…”

    想象尚未完结,门拉开,随即又合上。几乎在同一瞬,他的吻风暴般侵袭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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