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姐姐,你把眼睛闭上。”
小也这么说着,露出虎牙扮起了鬼脸。
片音有些不情愿,见状,他调低嗓门,不放弃地央求。
“闭上嘛。”
片音只好照做。
“当当当当!”
小也喜气洋洋地欢呼道。
“现在可以睁开啦!”
视线范围内,出现了一颗蓝莓。
“你瞧,它很像七月,对吧?”
小也指了指掌心。
“连嘴巴也一模一样呢。我跟爷爷逛早市时,一眼就看到了它。”
小男孩说着将脑袋往后缩了缩,好像这样就可以彻底隐形,而后长出翅膀。
“咕咕咕!咕咕咕!”
片音被他俏皮的样子逗笑了。
“那是鸽子叫。”
“哦?噢!嗤嗤嗤!嗤嗤嗤!”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待到拟声演员忙活累了,就趴下来,努力将餐盘中最后一口蛋糕塞进了嘴里。
咀嚼让话语听起来仿佛一直在起伏的悬崖间坐着过山车。
“音姐姐,你笑了,可我觉得,你还是有些…有些不高兴…你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片音尽量用一种放松的口吻说。
“我没事。”
“可你的脸白白的,看起来好像很难受。”
她挤出一抹笑容。
“过一会就好了。”
小也狐疑道。
“我差不多要回家了,可要是你不开心,我现在就去跟爷爷说下,然后再回来多陪陪你。”
“不用,我很快就会好。这样跑来跑去,太麻烦了。”
“那好吧。”
小男孩瘦条条的步伐向门厅移动,这时,某个念头在脑海中迅速罗列出韵脚。
“等等。”
片音走上前。
“你去一趟竟哥哥家里,要是他在,你就跟他说…”
她低头嘱咐,听完,小也眼睛亮起来,做了个乖乖听命的手势。
“收到!”
整栋房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片音来到茶室,视线落在描摹着浅褐色釉彩的茶碗上,不由得再度想起那位从出版社赶来的年姓编辑端起茶水,吹开热气腾腾的茶叶时,唇角用力嚅动的情景。
很明显,她没有多少耐心,思绪也颇为焦躁。作为在小也之前,当日家中的第一位访客,年编辑刚一落座,便开门见山道。
“我是特意为你那部小说来的。”
片音不紧不慢地说。
“我以为,这件事之前就谈好了。”
年编辑有些不自然地笑道。
“我当时猜想,你那会是一时冲动,你还年轻,偶尔生出什么不合逻辑的想法,我也完全能够理解。可现在,大半年时间都过去啦,你也该收收心,考虑到先前的想法有失妥当吧。”
见片音没有反应,似在暗中思量,编辑又一鼓作气地往下补充道。
“就像我早就告诉过你的,不管怎样,这绝对是一部值得出版的小说。我和编辑部的同事们读完以后,都认为它应该被更多人看到。你写的故事,怎么说呢…非常,非常特别,就连其中篇幅较少的暴力部分,也给我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那种异质且真实的感受,阅读时…那种身临其境的体验,就好像把人拉进去,伸出一双血淋淋的手端着一盘刚出锅的饺子,凑到你跟前,而你脸上的每一块皮肤,还能感受到那一阵阵热气一样。”
许是猝然间被拉回当时的情境,年编辑一下子笑出声来。
“当初合上文稿时,我就忍不住想象,这位作者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在心里做出了各种不同版本的判断,可万万没想到,真实的答案,竟然是一个还来不及成年的孩子。坦白说,要不是这样,我还会以为,你一定杀过人呢。”
“谢谢您的夸奖。”
在这种惯常的客套话之后,片音继续说道。
“但我无法改变想法。”
年编辑沉住气,像是见过大风大浪般,语调中依旧热情不减。
“我今天特地跑一趟,也是想当面和你聊聊,我们好好说清楚。作为非业内人士,你恐怕对关系到出版和运营的整套操作流程也不够了解。我就挑明了说吧,我们出版社很看重你写的故事,并且大致可以预测,这不是一场无用功,如果同意授权,一经发行,你将或多或少在读者中得到相应的知名度。毕竟阅读也具有主观性,我不想过于浮夸,提前将尚未发生的事情强行拖拽出来。但我能确定,只要出版发售,你将至少在文学创作领域获取一定的知名度,而这是非常有益的跳板,对你今后的人生也同样具有重大影响。”
片音没有拐弯抹角。
“这些您之前已经说过了。”
到这里,年编辑突然极为严正地强调道。
“你还得明白,前面所提及的美好远景之所以能变为现实,小说的内容自然占有功劳,但还有一点更不可忽视,那就是作者的年龄,也就是你创作时的年纪。十六岁,你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吗?我也不想对你藏着掖着,就这么说吧,同一本书,创作者是十六岁,和二十六岁、三十六岁等等这些都不是一回事,十六岁本身就是一个绝佳的卖点,少见的助力器,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没理由不抓住这次机会,你了解吗?”
在这紧要关头,编辑将目光投向片音,随即对她脸上浮现的那种漠然神色感到忧虑。
果然,片音既不回望,也没有给出任何叫人快慰的答复。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十分感激,但已经决定的事情,我说什么也不会再改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执拗?”
年编辑叫了起来,虽然人还安坐着,但从她的话音中不难辨别出内心的愤懑。
“我想着你该是个足够聪明的孩子,怎么在这种关键的节骨眼上,却又犯起糊涂来?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你要是觉得这本书还有什么不足,咱们可以进一步商量,比如需要再给你些时间,去润色或修改,这些都不成问题。再者,谁有资格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过于苛责?即便这本书出版以后,让你觉得还有些不完善,也不会是什么惊天动地,过不去的坎,更不会影响你后续再创造出更成熟更理想的作品呀,那些名家,哪一个不是这样一路成长过来的?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现在就出版,与你今后潜力的增长,二者不仅不冲突,反而是彼此推动才对啊,不是吗?”
这种难免带有苛责和训诫意味的沟通方式,突然就中断了。讲到这里,年编辑脸色霍地变得阴沉,带着怀疑的目光诘问道。
“难道说…你对我们不满,找了其他出版社?”
“没有的事。是我不打算出版了,理由之前就跟您交代过。我原以为,当初撤销的决定,也算是提的及时,事情早就过去了。没成想到了现在,还在占用您的时间,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向您道歉。”片音说着礼貌得体的话,反应却依旧很冷淡。
“当真就不改了?”
“不改。”
“看来,是我对你持有过于乐观的期望。老实说,在来的路上,我还设想,你一天天长大了,心智会比先前更成熟,现在应该会懂得变通才是。”
“最近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有了些与以往不同的经历,不过,这反倒加强了我原本的看法。”
年编辑透过厚厚的镜片严厉地瞅着她。
“说句不那么好听的,你简直执拗到让我感觉无能为力呐。”
“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到底要怎样才算是做好了准备?”
片音暗忖着,既然是最后一次了,那就不妨再好好答复一遍。
“我想我需要更长的时间线来靠近问题的答案。文字一旦公开化,语言就不再只是语言,同时也转化为了行动。当我现在再重读这份稿件时,它的脆弱性和无法自立的单薄层面就都显露出来了。这还不够,我明白,还远不够。如果只是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来打发时间,我预感到,很可能尤其是等到我大概三十岁,越往后,面对自己曾犯下的这种已经无法抹除的谬误,我心里就将越不痛快,到那时,未来才是将充斥着一天比一天更无法挽回的追悔。此外,我想我也不曾全然否定过去的那个我满怀热情写下的这个故事,没有想过要把它就这样浪费掉,我只是意识到,自己更应该做出的选择是:在恰当的时机,它的一部分,也许可以说这当中的一部分内核,将单独生长,融入另一本书中,另一本待到时机成熟时,我真正准备好公开化的第一本书,成为其中的一滴血、一只手臂,这样在将来以局部的构造出现,要比今日以整体的形式现身而更有意义,才不算是一种挥霍。我想,我在等待着那一刻的降临,灵感会任意摆布我,相比此刻,当它在未来那个唯一的时刻降临时,将具有更绝对的说服力。”
听到这,大概是预期着情况也许还会出现转机,年编辑脸上保留着和蔼的礼节性微笑,红白脸谱相混淆地推敲出措辞。
“唉,年轻人锋利些有时候也是好的。可你这样解释,总让我感觉莽莽撞撞,有些自信过了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我再诚心诚意地奉劝你,要再好好考虑考虑啊,趁一切都还不算太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片音神色淡然地看了眼早已冷却的茶水。
“您一直说我固执,但现在看来,这间房子里,称得上固执的,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啊。”
年编辑霍地从桌边站了起来,高声嚷道。
“你还真是个孩子,就是个孩子啊!总有一天,你会为今天这样的孩子气感到后悔!送你一句忠告,在必要的时候帮助别人,在更必要的时候帮助自己。你记住就是,记住就是!”
“有劳您啦。”
“唉,执拗啊,真是执拗!”
再这样下去,片音只觉得聒噪难忍,于是有些不客气地下起了逐客令。
“我还有约,如果没什么其他事情…”
年编辑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愤慨,她轻蔑地侧过身去,拎起手提包,冷不防又朝片音瞥了一眼。
“小小年纪,故作清高!”
片音抬起头,声音较轻,却很坚定。
“您在谈论些什么啊,清高可满足不了我。”
“你!!…”
其实,片音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只对自己说,而永远不会向他人谈及的是:“我想要写出一部伟大的小说,我第一部出版的作品,就必须是一部真正伟大的小说,否则它将永远不会是我的作品,否则我什么也不会写。我预感到,这是一种试探,而一旦我选择接受,一旦我稍有屈从,命运就会毫不留情地预先将它从我的生命中抹去,为此,我将永远写不出一行真正值得一读的东西,我将永远只能与那种平庸的才气为舞,永远在那种求而不得的困顿挣扎中饱受折磨…”
玻璃门外随风攒动着紫灰色的鸟影,云团之上觳纹缕缕,丰满鲜烈的蓝色鸿沟在万物之巅不断扩展。群影散去,空气中掀连起汹涌跳脱的银鳞色怪浪,仿佛四五名少不更事的贪婪鼓手,无意间伸展出僵硬的指关节,于半醉半醒的恍惚中下完一盘和棋后,慌忙逃窜时留下的痕迹。
远景按下暂停键,片音这才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已然能够辨认出他的脚步声。
“还好吗?”
“不好。”
问询中最后一个字几乎还未来得及完全脱口,片音便立即带着有些委屈的腔调邃然回应。
她塌着腰,往后蜷缩在椅子里。
“你怎么整个人弯成这样?”
“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我…”
委屈似是没来由地加重,又仿佛在赌气。
“我哪都不舒服。”
他敛起眉眼间的冷淡,声音压过来。
“那就一件一件说。”
片音趴在原地,就像蚂蚁黏在饴糖上。
“我犯恶心,总感觉嘴里突然有股鱼腥味,可能是吃错了什么。”
他欠过身,掌心贴向她的额头。
“最好的办法,就是吐出来。”
“怎么做?”
“站起来,然后尽可能把手指伸进喉咙里。”
片音略显沮丧地发出埋怨。
“我做不到,这可不容易。”
“我来。”
他说着走进盥洗室,卷起衣袖,认真洗了手。返回时,片音已经从座椅中站起身,他停下来,好像是在派发最后通牒。
“确定是真的想吐吗?”
她谨慎地点着头。
他一步步靠近。
“把嘴张开。”
她照做了。
他不放心,沉声叮嘱。
“会有些不好受,但很快就能结束,你忍一下。”
她眨了眨发光的眼睛,好像这才感觉到紧张。
他的掌心紧扣住她的下巴,食指探入,摩挲着越过两片唇瓣间那排白皙鲜润的牙齿,就像心事重重的鲨鱼在一群天真无害的小海豹中匍匐穿行。
“再张开点。”
喉管泛起阻力,四下静如鸟羽,心脏加速了运转,在这紧要关头,片音靠在门扉前,清晰地听到厨房操作台里迸发出蛤蜊吐露泥水的细微声响。
她记住了这转瞬即逝的乐曲,仿佛它是一种诱导,能够一笔一划,用瑰丽的词句恰到好处地描绘出内心激荡的每一道波纹。
不适感喧然来袭,浪潮般在她咽喉中泛滥。片音浑身乏力,面庞也变得热气腾腾。她头晕目眩,再也无从顾忌,整个人循着本能往前倾倒,还来不及过多反应,脸深埋进树誉竟怀中,胃里随之腾起一阵翻江倒海。
他用手覆上她的后脑勺。
“感觉好点了吗?”
一场呕吐,好似在寒风中长久伫立,皮肤冷却,心神渐回。
弄清楚眼前的状况,片音当即像偷盗时被逮住的小动物般惊慌尖唳起来。
“这么会这样…别看,拜托了!不要看!”
她这么想着,慌忙解开他衣领下的纽扣,毫无迟疑地将那件浅蓝色衬衫脱下,随后迅疾卷起那团裹藏残渣秽物的衣料,跑进了洗衣房。
人很快回来,底气不足地拖着嗓音说。
“早该让我去洗手间的,你没交代好。”
“怪我。”
这种不容置疑的大度,反倒叫片音更加心虚起来。
“衣服弄脏了,我赔你一件。”
“不用。”
“现在怎么办,总不能让你一直这样…”
见他沉默,她搬出了早就拟定好的方案。
“如果你相信我,给我你房间的钥匙,我很快就回来。”
树誉竟朝她看去,没有反驳。
“一件事要重复多少遍才不算是巧合呢?”
往回走的路上,片音扪心自问。
帽檐般的屋顶闪烁着淡金色波纹,反映出的片段式辉芒在墙壁上浮动。一道彩虹阒然跃入视野,横呈其上。
她眺望起那抹斑斓,摆出决心。
“在我们之间,无论发生什么,都无关其他,是眼神做了一切。”
爽朗的谈笑声如浮萍在水中飘荡,这始料不及的新局面,让片音心起一片仓惶。
“这个时间段,怎么会…?”
见她回来,爸爸兴高采烈地招了招手。
“快来见见你钱叔叔。”
片音强装镇定,不露怯地向长辈打完招呼,紧接着就退了出去。
她装作不经意般朝其它房间里搜寻,没有发现树誉竟的身影。
正要上楼,爸爸在与朋友饮茶的空当,随口问道。
“你手里拿的什么?”
片音心中不安,外表却平静如常。
“捡了块木头。”
爸爸对此早已不感到新鲜。
“噢。”
那位叫钱叔叔的客人,听着大笑起来。
“真有趣呀,可以做些小玩意吧?”
爸爸也含着笑意。
“当然喽。”
对方开始追忆往昔。
“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木雕的活计也是拿得出手的。”
“是嘛?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就这样,在长辈们的哄笑声中,片音快步走回到房间。眼前的景象,让她隐藏在内心的那种急不可耐的焦躁思绪很快得以平复。答案显而易见,但好似是为了获得另一重保障,她仍脱口问道。
“爸爸没发现你吧?”
“应该没有。”
片音这才松了口气。
“你就在我房间里呆着,等会看准时机,我再带你出去。”
树誉竟也没回避,径自将她递过来的黑色卫衣套在身上,他的背部连带着肩颈处赤裸的肌肉耸动着,线条利落又紧实,像是一只猎豹。
片音收回视线,只觉得眼皮微温。
“你好像很害怕。”
“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爸爸对你有偏见。”
她以一种心照不宣似的口吻说道。
“至于原因,你应该知道。”
“嗯。”
这样过了不到一刻钟,为了尽可能消减二人之间面对面的那种局促和不安,片音领着树誉竟,走进了她的收藏室。
这里可以称之为通过书房与卧室连接起来的另一派广阔天地,入户右侧,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占据整面墙壁,高度触及天花板的嵌入式展藏柜,各色主人翁从童年时期始搜集的昆虫标本、远古化石、鲜见画册…都循着特定的记忆点分门别类,有规律地罗列其中。
视角切换,在这扇巨幅缤纷万花筒前,盘旋着超过整个房间四分之一面积的空旷领域,就像是一个透明的玻璃培养皿从天而降,倒扣下来,极大地拉伸出视野的开阔性。与之相对处,一排排收纳架井然矗立,犹如雨后春笋,浸染在潮汐般侵入的奶油色光线里。
左面墙边则映现着颇具年代,貌似是祖传的古画屏风,那时刻散发出的典雅厚重感,在这间总体偏向于简约现代风格的藏室内,非但不显违和,反倒在不经意间与后者融合一体。
屏风背后,隐靠着一把漆红的小型爬梯,远远望去,称得上是整片空间里最鲜明的一抹亮彩。
人往前走,通向外沿,三扇细窄的百叶窗适时阻挡住去路,互为牵连,构成一道巨大的八角形开端。玻璃窗下摆放着几张实木长桌,桌面上的显微镜,仿佛生就一副冷若冰霜的傲然姿态,绝不容忍他人潜心标记,在薄纱般的光幕中吐露出金属性的寒光。
这寒光很快被树誉竟的身影所掩没,片音只觉得,那裹挟着傲气的意念的衍生品,迅疾演变成一层跌入视线盲区,脆弱而病态的暗物质。更具象地说,此类暗物质内的‘物’,与她人生中所切实接触过的‘物’,是同一类吗?或者,这物与物之间,能否享有无条件的共通性?
幸好有他在,片音暂且无法进行任何枯燥无味的螳螂式思考,只是极为平常地说道。
“想看什么,都可以拿出来。”
树誉竟停在排列着各种不同版本《山海经》的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漫不经心地翻阅起来。
这之后,有那么一刻,他们的目光在同一处相遇了。
“你也觉得它很美吧。”她问。
“是很美。”
“属于奥陶纪的美。”
“五亿年过去了。”树誉竟仔细端详着,“找到它或许并不容易,需要耗费些时间。”
“这是礼物。”
“礼物?”
“对。生日礼物,我哥哥送的。”
“你有哥哥?”
“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早就是亲人了。”
他把三叶虫放归原位,没再说话。
两人分开,像是开启各自行动的密探。十分钟由此也变得那样漫长,正如想要揭开迄今一直被遮蔽的事物,就必须要有所行动,为了消解这令人不安的沉默,片音鼓起勇气,走到他身旁。
“猜猜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什么。”
“奇迹。”她把岩块放置在他眼前的木架上,“一小块奇迹。”
“什么是奇迹?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常将菊石看成是鹦鹉螺,这是很低级的错误,我却一犯再犯,甚至后来也无法解释,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他的语气骤然间降了温,“而现在,十几年过去后的现在,你抱着块同类型的石头,跑过来,莫名其妙地宣称这就是奇迹。”
片音不想冷场,据理力争起来。
“有什么不对吗?这本就是可以被称为奇迹存在的客观证明啊。你不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吗?在这块岩石里,留存着六个菊石遗痕,这些痕迹,以它们特有的运行规律验证了彼此间都相隔着数十万年的距离,正是这些各不相同的纹理,让时间与空间合而为一。并且,其中任意两处或多处回纹,又都能排列出更多带有差异性的组合,所有这些差异性在历史的脚步中无可阻挡地迈向下一步的新局面,而在这庞大进程中,每一片空气,每一滴海水,每一缕呼吸,每一重意义,都超越了时空,互相遥望,好不容易才凝固成这样奇妙的一小团,几乎能放进手心里。难道,这种重重交叠的感应,还算不上是奇迹吗?”
他侧过身,瞳眸中染上了一种冷飕飕,甚至带有威胁意味的凝视。
“不会有变化的。这一切都只是大循环内的一处死角,人的想象,完全看不到在整个循环中发挥作用的全部力量,所以,死角的运动也不会停下,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想要表达什么?”
“没用,这些都没用。没有奇迹,从来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奇迹…你手里拿的,其实什么也不是,就只是块石头,只是块石头而已!它什么也不能证明,这一切,其实都没有用,最恒久,最神圣的同时,也正是最短暂,最可耻的,那么…”
片音感知到他正努力压抑着自己,将许多原本要倾倒出来的话语又强行吞咽下去。
“哦,对了,人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是在胡言乱语?”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你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吧。不,这就是事实,我在胡言乱语,我在发疯。”
这种一反常态的自嘲,不论愤怒还是悲哀,尽管模糊,却能够以关节镜般的精准方式,凿击,剥离出片音心目中的痛苦。
“我们就不能好好谈谈吗?哪怕只有一次…”
这痛苦对他来说,成为了当下最可感知的活物。由此,仿佛是受到了传染,他也跟着加倍地痛苦起来。
“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我没生气。”她躲开,退回入口,害怕谈话演变成辩论,再沦为无休无止的争吵,尽管她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演变成这种局面。
“我原本只是想找些话题,随便什么都好。”
他跟过去,全神贯注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玄关内单独设置了一扇中央带有浮雕图绘的木质门扉,两边都安装着容量可观的分格收纳柜。片音停下来,没有再往前走,两人就这么一左一右,相视而立。
为了打破这种僵硬而生涩的沉默氛围,片音故作活跃,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说道。
“你知道,我昨天在森林里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他问。
她神情严肃。
“一只粉色的蝉。”
“粉色的蝉?”
他虽在反问,但听不出惊讶。
片音继续添砖加瓦。
“对,一只粉色的蝉,停在一根柏树枝上。”
树誉竟的描述竟也使之更为立体。
“全身上下都是粉色的蝉。”
“对,就是这样。”
她像个因得到糖果而激动的小孩,天真地展露出笑容。
“就是这样!”
“嗯,我也看到了。”
树誉竟极认真地说着,仿佛在印证某个不容置喙的事实。
这句话像流星一样在她心中释放着难以言喻的耀眼光芒,流窜起曙光般的猛烈烟火,她预想过自己会得到各类不同版本的回应,可他毫不费力,全无迟疑地超越了所有那些答案的总和,给她带来了一束最明晰的火焰。
片音脸上的笑意顷刻间消泯了,眼皮发沉,呼吸也跟着凝滞起来。眼下,她只顾盯着这样一种真实,她想要他的吻。她想对他说,吻我吧,给我你的吻,这是我此刻唯一所渴望的东西。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寂静像一张紧绷的弓弦,横亘其间。在这片昏暗又狭窄的密闭空间里,彼此的存在感正趋渐扩大,充盈…他们沉默着,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相探又相遇。
树誉竟抬起手臂,想要抚摸她的脸颊,但仿佛是隔着千山万海,手指在即将触及她的面庞时,倏地悬停在半空中,旋即收回,又垂落下去。
柳林吹过一阵轻风,在抵达室内之前,遂已无声止息。
树誉竟不能再看她了,他的喉咙紧锁着,平静又扼制着焦躁的双眼聚焦在蒙雾里。她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热度,像界碑一样确凿。
心跳栖息在一颗窸窣的树上,谜一般往上走。时间呈波浪状沿不规则路径向四周流动,折叠又瘫软,就好像一切都尚未结束。
蓦然涌现的敲门声恍若惊雷跃起,空气在收缩,顿时变得紧张而又黏稠,不知怎的,两人靠得更近了,几乎要拥抱在一起。
爸爸熟悉的嗓音越过门扉。
“你在里面吗,阿音。”
她拉回身子。
“在。”
门打开,片音随之走了出去。
“我在房门外喊了你好几遍,都没有人应,就从书房一路找到这了。”
片音面不改色地撒着谎。
“我带了耳机,没怎么听到。”
爸爸似乎没察觉到异常。
“你严老师来了,说是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他人在楼下等着。”
片音放下心来,语气再寻常不过。
“我马上下来。”
爸爸补充道。
“你要抓紧时间,他好像还急着去赶飞机,呆不了太久。”
“知道了。”
她退回藏室。
“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
“我一会就回来。”
“嗯。”
暂停了一会,他突然问。
“为什么说是偏见?”
“你难道不是故意的吗?”片音静静地说道。“虽然到现在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但我希望将来能有一天,你会愿意告诉我。”
他看着她,照例只是看着。
“别让我等太久。”
说完这句话后,片音走进衣帽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着装没有任何不妥,于是她连衣服也没更换,匆忙走向客厅。
与严老师道别后,脚步重又踏在走廊上,片音暗自构想着,一会要与他进行的对话。
“爸爸很快要和钱叔叔出发去酒店,时机就摆在眼前,你应该很高兴吧。或者,你听到这个消息,会高兴吗…”
想象尚未完结,门拉开,随即又合上。几乎在同一瞬,他的吻风暴般侵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