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生活是游荡于生死之境中无从落幕的原初性注解。五千年,一分钟,三十秒,抽象萃集实体,平衡交织混乱,三叠纪的更替垂直跨越上新世的腐朽,历史的沙漏鼓动起舌尖探险时捕获的第一簇音节,暗夜的精髓在日光下洗心革面,环绕这妙不可言的韵律巢穴,咒语般得以复现。
岁月流转,兔起乌沉,万象幽灵沼泽形狼吞虎咽的横切面,饱经宇宙循环之页索引,峣峣会聚成砚池鱼吞墨的微弱气息。盛大伊始终言以南柯附尾,寒蝉迫近,青春的梦幻雨露,倏又朝向最开端处栖息地折返。
一首诗喃喃自吟,穿透绿海睥睨银河的长长光耀,于叶片尖端滑来滑去,它伸出所有指甲将肉身牢牢收紧,吸满阳光的叶脉镜面般映照出它那张潮寐的脸孔,意义在粗劣模拟的死亡挣扎中日渐消融;它向天立誓,等到月亮升起,就撕开云雾,进入到那幅画里。
一切都理应如此,没有什么需要改变,也永远不会有人在反复的年轮运转中一次又一次死去。
立冬后的第三天。
这是丰润可口的一天,轮廓优美,肥瘦相宜,因为它是孤独的。
整理书柜时,视线不经意间落在底层那本带有橘色封皮的记事本上,片音没有多想,翻开这本满载着她十五岁那年用于打发零散思绪的日记和随笔,就像是走进了一条旧日的胡同。
纸页上的句子向各个方向逃逸,最先聚形在眼前的,是‘孤独’。于是她心血来潮,决定从头到尾,将其中所有有关孤独的内容挑拣出来,再一次浏览。
孤独是人灵魂上的故乡。
能够一人独处时,我身上没有孤独,只有自由。
想要自由,就必须独自上路。
思想只在孤独中捕猎进食,而这正是你能与它打照面的唯一契机。
当人开始真正爱上孤独时,这种孤独即成为‘只为我而生的孤独’。
孤独是人生中最该进入的一所学校,阻力是这所学校最能使你蜕变的一位老师。
这个世界能够有多癫狂?看看人们对孤独的误解就明白了。人竟不热衷于独处,那我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靠什么而真实地活着。
当我对这个世界无用时,我对自己最有用。
应当警惕那些妨碍你独处的人,小心他垂涎你的孤独。即便是出于无意,他们也将是你人生中最有害的那一类存在。比那些以其他方式处心积虑,想要给你带来伤害的人还要残暴得多得多。
孤独是一个被错误理解的人造词,字典在描述孤独时,应该附加上另一重更为具体的阐释,便于人们理解其本质,即:人类发现自己,走向自己的必经历程。
对孤独的普遍误解充分暴露了人的无知和妄自轻贱。
要想办法去遵循发生在自身的内在规律,就必须要去寻找自己的孤独。
人最重大的蜕变都是在独处中完成的,只要人对生命还有些许期待,就能在独处时一次又一次打败先前的自己。亦如行者在夜间踏上台阶,反而更聚精会神,不易踏空。
获取孤独之意义的前提,是享受孤独,而非恐惧。
命运向人表白的起点,在于人开始热爱孤独的那一个瞬间。
听了各类神的传说,依我看,如若神真的显化,那么个体对孤独的沉迷,
即为承蒙天地神启降临的预兆。
假使独处时产生的能量无法成就我,那么其它任何力量则更加不可能办到。
人最高处的力量存在于自我的孤独之中。
哪怕是与自我灵魂中最敬重的对象,与最崇高、最有智慧的人一刻不停地呆在一起,积累到一定时间,人还是难免会感到腻烦,感到受罪,感到在经历一种责罚般的酷刑。无可避免的是,个体灵魂生来就要求有它的独处空间。
一个人不是悲剧,无法一个人才是。
人需要独处,这个世界太荒谬了,理应揍扁。
今天天气很好,适合把那些烦扰我发呆的人全都做成一双拖鞋,用力踩在脚下。
好久没有感受到这样清新的空气了,走在逃学的路上,某个念头找上我,我突然意识到长久以来,自我舒适区的创造其实恰恰来源于我惯于排斥喜悦。我惯于排斥喜悦,以求得自身存在的舒适区。我大概是能够理解周围那些脸上永远挂着笑容的人,也同样理解自己无法成为那类人。我真切地感觉到,一整天都快乐比一整天在平静中度过要劳累得多。喜悦就像是一整锅刚刚端离火焰仍不断冒出热气的滚烫汤汁,它曾一度摆在我面前。我想要坐下来,耐心等待,在温度适当的饥饿状态下,挑选出最适合的部分,而无法饕餮般一口气喝掉整锅热汤。
我只想调取生命中那震撼心灵、最不可磨灭的极致之乐。我只要一小块,只要那最不可预期,只属于我的喜悦,其他人拥有的,并不能满足我。如果这喜悦不存在,那我宁可什么也不要。我这一生,绝不是只为追求喜悦而活着。
——读到这里,时间慢下来,她眼看着自己闯入一个封闭的新秩序。
最近数十天以来,某种变化正嘹嘹跃起,用纤细的神经穿过存在之物。片音感觉到,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树誉竟似乎变得不再难以遇见,也似乎不再像过去那般不近人情,对自己处处规避。
立冬前一天上午,她什么也不想做,就和小也一道在家附近闲逛。
山脚下传来卖豆腐的吆喝声,一圈圈朝上扩展,就好像餐盘里新鲜出炉,酥软香甜的烤洋葱。
叫卖声戛然而止,丝丝缕缕的流云俯瞰着整片山脊。
“竟哥哥!”
小也突如其来的兴奋呼喊简直是蓄足能量的顽皮精灵。
“在这呢!在这!你也来跟我们一起玩吧!”
距离在缩减,三人几乎站成了一条直线。
“七月可厉害了,它刚刚给我们表演了倒挂金钟!”男孩意犹未尽地说着,向七月发出请求。“唷,好七月,倒挂金钟!再来一次好嘛,给竟哥哥也看看,拜托啦!七月!”
“拜托了,七月。”
片音在心里也跟着重复。
原本停落在一根黝黑的椴树枝上,摆出休憩姿态的七月,慢慢抬了抬脖子,它看看小也,又打量着树誉竟,眼睑处的黑色眼线正轻轻移动,仿佛在说,“哎呀,既然你们都这么期待,那我就勉为其难,破例再给你们露上一手吧。不过噢,机会难得,这一次,你们可得瞧仔细些。”
“看好咯!”
就这样,它爽快地支起身子,张开亮红色的爪趾,钩绳般紧附在树干上,头朝下,腹部向上,悬倒着以螺纹形路线扭动身子,沿枝干攀缘,这样几个回合下来,七月便更换起新的动作和目标,蓝色尾翼或沉或浮,拖着圆润却又灵巧的身姿一路朝更高处倒立推行。
“哇,真了不起!”小也目不转睛地欢呼。
“七月很了不起,你说是吧?竟哥哥。”
树誉竟久久观望着。
“它可以飞得很高。”
小也迫不及待地应和。
“比整颗树还高!”
在这阵纯真无邪的喝彩声中,片音下意识侧过脸,正好撞上了树誉竟的目光。
又有一次,他们在瀑布旁相遇,她背着大提琴,手里抱着一摞书,他走过来,什么也没说,把琴担负在自己肩膀上。大提琴变小了,两人就这样一道朝家的方向走去,那条路径,算不得近,也谈不上遥远,他们就这样并排着,默默前行,谁也不曾开口。
但片音记住了那一段距离,记住了泉涌击落页岩,四下飞散的水雾扑向舌尖时散发出的樱桃般的甜味,永久地,记住了那个初冬午后所包含的一切。
晚饭后,爸爸没有像往常那样走进书房,埋头处理公务,而是颇有兴致地在客厅逗弄着七月。
二妈走过来,爸爸用手摸了摸七月的肚皮。
“这家伙,好像有些变胖了。”
二妈替七月打抱不平。
“它也要过冬的嘛,没点肉怎么办?这不就正是在为冬天做准备吗?”
“你别看它只有这么一丁点大,脾气还是不差的。”爸爸觉得挺滑稽,笑着说,“上次严老师来找阿音,还顺便给七月带了些礼物,说是为了替他家的小麻鸭向七月赔礼道歉,特地准备的。”
“哦?怎么个事?”
“听严老师的意思,大概是这两个家伙原本就一直相互瞧不上,最近关系还闹得更僵了。”
“闹僵?”
“好像七月从前两个月开始,去严老师书店串门的时候,看上了附近篱笆前的矮木梁,就总爱窝在上面晒太阳,这下,可把那小麻鸭给气坏了,为了这事,两个家伙就常在那根横梁上你推我搡,成天挤来挤去。”
二妈全当是在训斥年幼的孩子。
“怎么这么一根筋,那么大地方,一起好好在上面呆着不行吗?”
爸爸顿了顿,开始查漏补缺。
“哦,是我疏忽了关键信息。”
“你就不能痛痛快快地直接把话说完吗?”
“哎呀,要有耐心嘛。其实更具体来说,那根木梁中央有处凹陷,它们都非得占上那一小块位置才满意。没办法嘛,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你又能拿它们怎么办?”
“那抢就抢呗,怎么还要赔不是?”
“是啊,本来还算小打小闹勉强凑合,可最近几次,七月不晓得突然撂什么脾气,它赶过去,发现人家抢先一步了,也不管那到底是谁的地盘,就猛冲过去朝那鸭子尾巴啄了好几口…”
“那之后呢?”
“之后,小鸭子扑在地上,就生气了呗,于是这两家伙就绕着那根木梁,互相诅咒起来。具体都骂了些什么,也只有它们自己能说得清楚…这还只是严老师看到的情况,至于其他时候,也不知道能闹成什么样。”
“难怪了。”
“难怪?”
“我说最近怎么总有只鸭子跑来,吧嗒吧嗒地找七月吵架呢。”
“啊?真的吗?”
“还能骗你不成?我不让它进门,每次来,它俩都隔着玻璃窗吵。差不多吵个十几分钟吧,那小不点就自己跑回去了。”
“啊,估计是气得不行,它天天来吗?”
“那倒没有,差不多一周来一次吧,偶尔来两次,不过这个月好像没怎么看到了。”二妈走进厨房,关掉主灯,紧接着又往回赶,“这事,按理说要道歉也是我们家去给严家道歉才对呀。”
爸爸自然表示了认同。
“我也是这个意思,可严老师坚持说是他们给七月添麻烦了。大概他是觉得,鸭子体型更大些,就不管怎样,都算是欺负了吧。”
“依我看,七月并不是真有那么喜欢那片位置,它是看人家喜欢,就故意去添堵。”
“唷,还真有可能,这小不点可机灵得很,心眼多着呢。”
“它还会唱空城计呢。”
“哈哈哈,是呀。”爸爸低头笑了起来,手指轻轻触了触七月的脑袋,“咱们可真拿它没办法呀。”
“再者,那小鸭子兴许也是,两个家伙这样打打闹闹拌拌嘴,没准都觉得好玩,也没恶意,就像小孩子一样。”
“哈哈哈,要真是这样就好咯。七月虽然调皮,可平时表现得都是心眼不坏的样子呀,不要真心去闹矛盾就好。”
说到这里,大概是意识到对七月的开脱有些过了头,二妈赶忙补充道。
“那是因为它耍坏心眼的时候都背着你呀,你又不常在家。哦,不行,它做出那种事,应该多多少少该有些愧疚才对。”
“可你没办法要求它惭愧呀,它只是一只鸟。”
“也对,是我糊涂了。”
“反正它们高兴就好啰。”
爸爸逗完七月,就在茶几旁坐下,专心摆弄起匣子内几列品相不俗的玉器。
“你来参谋参谋,看看送哪个最合适。”
“给谁的?”
“见面礼呀,当然是给兆然的女朋友。”
二妈扬起眉,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这可是大喜事,兆然怎么还不跟我们讲?”
“这孩子做事一向稳重,大概是打算等关系稳定些再带给我们看吧。不过我估摸着也快了,所以才提前准备准备,免得太仓促。”
二妈从木匣中挑出一块翡翠,“这个不错。”接着,她的注意力又被另一处吸引,“这个也不错,样式还显年轻。”
“千江也是好福气,对那姑娘别提有多满意了,显然是已经诚心把她当成了自家儿媳妇来看待。”
爸爸脸上,溢出掩藏不住的喜悦。
“这位钱家的女儿,和兆然在一起,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确实般配。”
爸爸似乎在回想。
“我记得,那姑娘从小就喜欢兆然,总爱追在他后面跑,到如今,一晃都二十多年啦。”
二妈很是惊讶。
“喜欢了二十几年?那怎么,不早点在一起呢…”
爸爸打量着手中的翡翠。
“这种事情,旁人哪里说得清,或许是兆然开窍晚吧,他刚满二十岁那会,不是胡来过一阵…”
“哦,对,你不提我都要忘了…”
“唉,好事多磨嘛,这次和那些莺莺燕燕可不一样,是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的。”
“仔细想想,兆然一个人也生活了很久。”
“差不多有七年了吧。”
“单身这么长时间,也确实到了可以考虑组建家庭的时候了。”
爸爸有些动容地感慨道。
“所以就像你说的,这是大喜事呀。这么些年,兆然都是在没日没夜地忙事业,孤孤单单的,我们看着也心疼,现在好了,有人能陪着他,能相互扶持,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喜事啊。”
门打开,片音回到家里。
“你要有嫂嫂啦。”
二妈和颜悦色地宣布着喜讯。
这一晚,睡意随深夜变浅,辗转反侧间,片音掀开被子,起身拧开台灯,目光停歇在白天浏览过的日记本上。她走过去,倾身坐下,神思梦浅,宛如在虚构中追逐真实。
页尾从指尖滑过,在接下去的空白处,片音提笔写道。
“于我而言,没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能够独处的人生不值得一过,而我愿意将余下的百分之二十,全部与你分享。”
另起一行,又及:
“只有在想念你而你不在身旁时,孤独对我来说,才和他人口中的孤独是同一种样子。”
夜的失眠以一种模糊的形式,在静谧中言说。水波轻轻摇曳着温汤镇灯笼纸上渗透出的蒙蒙光亮,它们四处飘浮,多半被漫长的凝思或冥想所俘获,涌起强烈的梦幻感。
这幅当晚从眼前掠过的潾潾画卷,变成一团不断飞旋迈近的夜昧之气,迅疾覆满了整个房间,在围绕某个苏醒着下沉的轴心缓慢转动,摇摆。
“你栖息于我的真实之中。”
“一想到你,我就在经历某种永恒。”
想念是穿过一整座空无一人的凉亭。片音合上双眸,脑海中映现出夏日百合时节少年那凌风摄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