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宁远侯府的某处院楼里。
裴淦倚在屋内的柱子上,对着正在盯着床上病人的某个人道:“我说,四大殿下,您不用一天来一次吧,三皇子已经怀疑到你了,你再这么天天来,早晚我这个侯府也跟着你遭殃。”
裴淦说话时,萧铭依旧看着床上的人。
华轻身上的箭头已经尽数被取下,所有的刑伤都得到了最好的处理,按照大夫所说,华轻虽然伤得重,但没有伤及要害,第二天就该醒过来了,可他却迟迟没有睁眼。
大夫猜测,华轻小时候可能经历过重大变故,丧失掉一部分记忆,在地牢时因为某种原因,这部分记忆被唤醒,他被困在过去的记忆里,无法醒来。
裴淦见萧铭不理他,又道,“四殿下,你不是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吗,不然你讲一讲你们小时候的事,没准能把他唤醒。”
“我和他的相遇很短暂,没什么可聊的,不过今天我刚收到一封密信,关于固县前县令乔万平……”话停到一半,萧铭似乎不想多说。
如果华轻,或者说是乔文泽,记起了一切的话,就此一梦不醒或许对他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就在萧铭提到乔万平时,华轻的手指动了动,下垂的睫毛也颤了颤。
萧铭和裴淦发现后,目光立刻看过去。
片刻后,华轻终于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仍然朦胧,没有焦距,眼底却是湿润的,仿佛雨后的池塘,池水满盈,将溢未溢。
他神情恍惚,先是看着床顶陌生的帷帐出了会儿神,待意识慢慢归拢后,才往旁边侧过头去。
地牢中那副画像浮现在脑海,眼前的萧铭,虽然面容依旧冷峻,但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似乎不再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杀手。
是了,他不是什么杀手,而是当朝四皇子,那个传闻中继承了羽妃娘娘全部美貌、却腿有残疾的四皇子萧铭。
华轻努力坐起身,想掀开被子下床。
“你别动。”萧铭开口道,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华轻闻言,停下动作,有些拘谨地坐在床上,对着床边的两个人弯腰垂首,“华轻见过四殿下,见过裴世子,感谢两位大人对……对奴家的搭救与医治。”
说到自称时,华轻停顿了一瞬,要是以往,多么自甘堕落、羞辱自轻的话,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出口。
可现在他恢复儿时的记忆,乔文泽三岁启蒙,六岁能熟读圣贤书,八岁便能帮父亲翻阅案牍。
他以为他会像所有读书人一样参加科考,不求位列三甲,只求能够成为像父亲一样为民解忧的父母官。
可他都干了些什么,以男子之身流落风尘,登台卖笑,迎来送往,不知羞耻……
他本想自称“在下”,可就连这种极为普遍的谦逊称呼,他都觉得自己不配,索性像以前一样自称“奴家”,原本是随口就来的称呼,现在的他说起来时,心中却像针扎一样痛。
看到华轻恭谨的样子,裴淦疑惑地看向萧铭,用目光示意:华轻没想起你?
萧铭对裴淦极为轻微地摇了摇头,他那时候才六岁,被母亲娇养,小脸圆圆胖胖的,头顶还扎着两个丸髻,华轻认不出来也正常。
不过华轻的状态不对,怕是像大夫说的那样,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堂堂县令之子,沦落到现在的样子,心中落差之大是常人不能忍受的,他能维持现在的样子已是不易。
“救你是顺手,你不必在意。”萧铭语气恢复惯常的冷淡。
华轻抬眼看向萧铭,又看向裴淦,沉默片刻后,挣扎着在床上将姿势调整成跪姿,双手抵在额前,深深地跪俯下去,乌黑的长发散落在两侧。
“殿下,奴家自知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但奴家绝无任何不轨之心,在地牢里没有供出殿下半个字,只望殿下准许奴家出去一趟,见一个人,之后奴家这条命,殿下随时可以取走。”
萧铭看着华轻跪姿标准,一心求死的样子,眉头皱了一下,“以后不许再自称‘奴家’,听着心烦。”
华轻不知萧铭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从善如流地应下,“是,殿下,”随后他抬起头,试探道,“那离开侯府的事……”
“一切等你养好伤再说。”萧铭的声音莫名冰冷起来,说完,他带着裴淦离开院子。
走在侯府的回廊,裴淦将手搭在脑后,自言自语道:“这真的是华轻?睡了几天和变了个人似的。”
萧铭侧过脸看他,“你觉得哪里变了?”
裴淦想了想,道,“之前吧,是表面卑微,但实际上有自己的一套苟活原则,怎么说呢,还挺有趣的,可现在,明明脊背挺直,却仿佛已经断了,莫名有股子死气。”
听裴淦说完,萧铭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对着裴淦招招手,吩咐了些什么。
裴淦难得没有立刻领命,而是疑惑道,“去固县吗?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三皇子随时可能发动,这个时候让我离开,属下不放心啊。”
“固始县的事同样重要,本殿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手下,后宫的事有七妹,至于前朝那些人,太子落败后,不少太子党正无处可去,本殿会给他们一个投靠的机会。”
“好吧,属下遵命。”裴淦离开,心里嘟囔道,过去十几年了,天知道那个县令还在不在。
又过了五日,华轻身上的伤口彻底结痂,精神看着好了许多,穿上衣服走动时,已经基本和常人无异。
在他养病的这段时间里,除了伺候他的小厮和前来换药的大夫,他没有再见到任何人。
就在华轻忍不住提出想见萧铭或者裴淦一面时,当晚,萧铭翻墙而入。
像往常一样,萧铭穿着一身夜行衣,周身围绕着冷冽肃杀的气质。
华轻看到他后,先是怔愣片刻,随后跪地行大礼,“华轻拜见四殿下。”
萧铭轻笑一声,声音中带着逗趣,“什么时候这么有礼貌了?”
华轻没有听到“起身”的回复,于是维持着伏地的动作,回答道:“之前华轻不知殿下身份,言行无状,还请殿下赎罪。”
萧铭听到后,胸中莫名涌起一股不快。
之前华轻以为他是杀手时,尚且能够与他正常交流,虽然实力处于绝对的下风,但嘴上却不认输,第一次见面时甚至还敢夸他容貌。
如今却仿佛故意用身份之别将两人隔得远远的。
萧铭大步向前,拉起华轻的胳膊,“你给我起来。”
华轻顺着萧铭的力道站起来,仿佛没有听懂萧铭语气中的不悦,继续恭敬道:“谢殿下。”
萧铭听得心中一滞,恨不得像之前那样将人丢到床上狠狠惩罚。
身体的反应是不能骗人的,他对华轻的欲·望,并没有因为中间的种种真相与回忆而减轻半分,反而更加浓烈,但如今的情形,他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将华轻当作最低贱的小倌随意对待。
华轻见萧铭久久不语,忍不住抬起头来,只是一个对视,华轻便读懂了萧铭眼中翻腾的暗欲。
回想到之前与萧铭的相遇,最后都是在床上结束,华轻觉得自己明白了。
四殿下所谋之事甚大,但也更加如履薄冰,身边完全信任的人不多,想必压力和需求无从排解,这也是那晚他愿意留自己一命的原因吧。
今夜这副打扮过来,应该是和之前一样,是来泄·欲的。
他一介小倌,何德何能入了四殿下的眼,他还要感谢殿下让自己在这里养伤,给了自己恢复的时间。
这么想着,华轻眼角微微上挑,神情染上魅惑,他目光挑逗般看向萧铭,抬手脱下了自己的外袍。
层层叠叠的淡青色锦缎堆在脚边,华轻身着单薄的雪白中衣,身形瘦弱,隐约能看到上半身中衣下的一圈圈绷带,他苍白着嘴唇,做出这一系列动作,竟有种病弱的诱惑。
萧铭紧紧盯着华轻,眼中的墨色加深,身体有些燥热,但更热的胸中升起的无名之火。
华轻难道觉得自己是如此好色之徒,在他刚受刑之后就要……
萧铭上前半步,身体几乎与华轻贴在一起,伸手抬起华轻的下巴,目光灼灼道:“为什么突然勾引我?”
终归是心态变了,平时信手拈来的本事,做得完全不如之前自然,效果也大打折扣,华轻偏过头去,脸上的妩媚之色褪去,语气淡淡道:“殿下过来,难道不是为了做这种事?”
萧铭见华轻终于不再故意做出勾引人的样子,他松开手,冷哼一声道,“那也要等你伤好了再说,就你现在这副样子,根本勾不起本殿半分欲·望。”
华轻听后,莫名觉得萧铭的否认有些刻意,但他自知身份卑微,没有多想,转而换了一副急切的面孔,“殿下,不知华轻何时可以离开?我实在是心中有牵挂之人。”
他与父亲当年分别后,已经十二年未见,他实在是关心父亲的情况。
萧铭后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神态恢复高位者的端肃,“你说的是乔万平吧,他还在固县,身体没有大碍,不过你现在不能去找他。”
“为什么?”
“萧钧正在满城搜捕你,在他看来,你是我的软肋之一,如果你被他抓到,会对我不利,所以现在,我要送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软肋?安全的地方?
萧铭的话让华轻心头浮上疑惑,若不是他对自己的定位足够清晰,他会以为萧铭对自己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