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板的铺子,炸了。
众人都去皇城下讨彩头,除了那些玩红了眼的赌徒在场子里一掷千金,原本冷冷清清的西盘街这晚几乎空了一样,故而这场爆炸虽动静不小,可造成的伤亡却有限。
事发前,沈绾让黑脸汉子带着一帮身手利索的村民在外接应,他们一部分先是伪装成地痞流氓在铺子口打架,吸引看门伙计的注意,另一部分则趁着夜色在四周堆放沾了火油的草堆。
只需一颗火星子,便引得那些伙计大喊:“走水了!”
铺中人群顿时作鸟兽散,斗兽场处于地下,此刻正玩得如火如荼,全然不知外面变故。
沈绾带着一群暗卫趁乱溜入,因早就熟悉场中地形,一伙人很快找到那些被囚的孩子,打晕看守后一路往外逃。
过程中自然少不了一番缠斗,可金老板当晚外出谈生意,铺子突发变故,一时间群龙无首。
一伙人刚出铺门,就听爆破声自地下传来,如春日惊雷轰然作响。
那些输红了眼不断叫嚣的赌客,甚至还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便已命丧火场。
因这地方特殊,伤及的又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权贵,故而此事一出,惊动朝野,耶齐格下令彻查,整个京都衙门顿时忙得团团转。
“怎么这么不小心,早知道我就该跟着你。”明黄烛火下,谢翊牵过玉手,满眼心疼地涂抹着药膏。
原来沈绾当晚为替一个半路跌倒的孩子挡刀,被追上来的打手划伤了手背。
刺目血痕落在莹白雪肤上,让人心生怜意。
“没事,一点小伤。”沈绾眉眼弯弯,少了以往娇气,她早就不是千娇万宠的小帝姬,暗牢睡过、掖幽庭待过,还怕一点小口子?
“你虽不在意,我可心疼。”谢翊轻声耳语,“这双手销魂得紧,我可得宝贝着。”
沈绾立即反应过来,他是指那晚帮他……
粉腮染上几抹绯红,“你再混说,我就不让你上药了。”
“好好好,不说了。”谢翊轻哄,握牢她欲乱动的小手。
他原本并不会哄人,曾经的他,三年如一日的冰块脸,可对于沈绾,许多事情无师自通,他也愿意为此改变。
自从二人关系调转,她虽虚与委蛇,逢场作戏,他却乐在其中,许多他曾经掩藏的、不愿示人的,全部对她展露无疑。
“你这回居然连铺子都炸了,”他声音虽沉,可难掩笑意,“哪来的火药?”
“喏,打赌赢的。”沈绾眉梢微翘,“这还得感谢皇后娘娘这场生辰宴,那些硝石我自然不好弄到,可那间铺子的主人却是个八面来财的主儿,将备好的东西掺在药粉里,神不知鬼不觉。”
谢翊鼻间溢出一声低笑:“你倒是个机灵的,赢了赌局还要炸人家的铺子。”
“那地方早就该封了,当初既是我父皇种下的因,这个果自然由我了结。”沈绾羽睫轻眨,面色沉静。
“只是……”她顿了顿,“朝廷肯定会彻查此事,虽说这事做得隐秘,可保不准耶齐雷不会攀咬,你……”
“你放心。”谢翊替她仔细包扎好伤口,温声道:“今晚你们易了容,又蒙着面巾,那伙人应该认不出,只要他们没有证据,就咬不上咱们。”
沈绾沉吟道:“这事我做的虽冲动,可也是快刀斩乱麻的一种法子,将军何不借机将事情闹开,将这颗炸药扔到幕后人头上?”
墨眸闪过幽光,二人对视良久,心中皆有了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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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爆炸案因牵连着诸方势力,京都衙门即便抓破脑袋,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京中权贵虽不便将自己出入赌场之事摆到明面上,可还是打着维护京都治安的由头连连上书,将此事一半的责任推到负责维护京都治安的巡防营头上,理由是巡防营玩忽职守、巡查不力,当晚放任匪徒出逃,才酿成大祸。
本该将矛头对准赌场铺子背后真相,如今却全都归咎于巡视军队,只要细想便能发现,背后显然有人操控。
而如今这巡防营的节制权,耶齐格前不久正好交给了谢翊。
这桩案子又恰好发生在皇后生辰之际,且多日查不出头绪,耶齐格为此大怒,在一众拓摩权贵再次联合上书后,不得不将部分怒火迁至于谢翊。
于是,大将军谢翊因此获罪,施以鞭笞之刑后被囚于内狱。
转变来得太快,其发展远远超乎沈绾预料。
“怎么会这样?”沈绾坐在相府花厅,桌上的清茶飘出丝丝白气,她却始终未碰一口,“我料想过巴泰王会疯咬,可没想到会这么快。”
代鄯啜了口茶,悠悠道:“姑娘聪慧,怎么不明白这其中道理,阿烈是何等身份,凭一个巴泰王哪里定的了他的罪,真正能定罪的,只有一人。”
沈绾一凛,顿时明白过来,“你是说……皇上?”
代鄯不动声色笑了笑,不置可否。
沈绾仍自犹疑:“可如今天下未定,皇上尚需倚重将军,即便已经心存芥蒂,也不该这么快……”
代鄯解释:“所以阿烈只是被罚,并未深究。”
“可到底是受了罚,如今又被关入内狱,这案子又迟迟结不了,皇上这是打算将军关到什么时候?”
代鄯好奇觑了眼沈绾:“想不到你还挺关心他?”
见沈绾面色一滞,神色复杂垂下眼,代鄯唇角弯了弯,煦然一笑:“放心吧,阿烈什么场面没见过,那几鞭子根本伤不了他,至于要被关多久,就要看这案子到底是怎么个结法。”
见沈绾目露疑惑,代鄯索性也不再绕弯子,“既然有人胡乱攀扯,我们就要把事情掰回正道来,赌场因何而爆,这背后牵扯的可不只有那些权贵。”
沈绾到底聪慧,顿时明白代鄯所指,“你是说让百姓出面,将事情摊露开?”
代鄯端起茶碗,用碗盖轻刮着茶叶,“是,也不是。”
“百姓出面只是一部分,因为他们本就是受害者,可那些权贵不是吃素的,他们既然敢玩,就有应对的法子,真要闹开,我们占不了多大便宜。”
代鄯顿了顿,目光一凝,“所以,我们需要等一个契机。”
“什么契机?”
代鄯定定道:“一个让皇上不得不直面百姓诉求,再难偏私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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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绾离开相府前,同沈葭又说了会话,她近日沉迷药方,以往在宫廷内不便学习的医术,这些日子几乎钻研了个遍。
书本上的文字她看不到,代鄯得了空便会帮她念。
初时,府中上下只当她是丞相请来的女医师,可日子久了,任谁都能看出自家大人对这位女医师不一般,何况二人夜夜同榻而眠,多少显得暧昧。
而这最初的起因,不过是因为沈葭身上的馨香恰可缓解代鄯多年的失眠之症。
“阿鸾,谢将军这次入狱,看得出你还是很关心他。”
沈葭的话与代鄯不谋而合,在外人面前她可以沉默,可在自家姐姐面前却是怎么也瞒不过。
“三姐姐,我……”沈绾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沈葭叹了口气,“我同你一样,时刻没有忘记亡国之仇,如今这番境遇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若打定了主意,就不要在心里太过苛责自己。
人非草木,你同他相处了这么久,难免生出情义,不必为此有负罪感,关心是一回事,坚定自己的选择又是另一回事。不管发生什么,只要记住,三姐姐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沈绾眼底一热,如小女孩般靠在沈葭肩头,只有此刻在她面前,自己才可以真正卸下伪装,那颗尘封冰冷的心,才渐渐感知到温度。
残留的寒意在春风的柔拂中渐渐退场,柳梢在不知不觉间点染上翠色,可一旦入了夜,还是被墨色掩盖。
将军府由于谢翊入狱,早早闭了府,只有春桃每晚守在侧门等沈绾回来。
这晚沈绾快到门口,远远瞧见石狮子旁站了个人,好在门廊下灯笼高挂,走近一看,才发现乌兰朵于门口负手而立,劲瘦却极富力量感的脊背挺得笔直。
似是听到脚步声,乌兰朵应声回头,“沈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沈绾心中虽疑惑,可还是遵照礼法,蹲身行了一礼,“公主漏夜来此,不知所谓何事?”
乌兰朵徐徐上前几步,一双眉眼带着极强的生命力,“更深露重,姑娘确定要同我在外面说话?”
沈绾深知乌兰朵此行必有原因,微微敛了敛眉,于前方引路,“公主里面请。”
沈绾将人引入暖阁,吩咐春桃取来软垫铺于上位,又亲自奉上瓜果茶盏,俨然一副府中女主人的模样。
“公主,这是上好的雪顶含翠,请。”沈绾恭敬呈上茶碗,一张芙蓉面无波无澜。
乌兰朵眉头不自觉蹙了蹙,并未接茶。
“沈姑娘,我清楚记得上次我们的谈话,如今烈将军因西盘街铺子一案牵连入狱,想必没人比你更清楚这背后缘由。”
乌兰朵是个直性子,素来不喜欢拐弯抹角,因此谈起话来也是开门见山。
“你曾说过,烈将军于你而言不过是以图自保的工具,正因如此,我也一直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可这回你为达目的不惜让他受刑获罪,难道也是为了自保?”
她一连追问,神色肃然,“我深知烈将军对你非同一般,也一直想着该如何才能抓住他的心,可我尝试了很多次,但都失败了。可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想放弃,如今你这般不择手段,果真不在乎他一丝一毫?”
乌兰朵紧盯着沈绾,想从她身上看到一丝不忍和动摇,可落入眼底的只有古井般的沉静。
沈绾水眸轻抬,原本冷澈的眼底,不觉流转出几分温情,“听公主这番话,果真是至情至性之人。那依公主的意思,我该当如何?去衙门自首投案?”
沈绾唇角轻勾,似笑非笑:“没有证据,您为何觉得这件事会与我有关?我一介女流,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何况,公主觉得,我会是那种为救一个男人,就情愿牺牲自己的女人?”
沈绾歪了歪头,潋滟流光的眸子无辜又狡黠,让人捉摸不透。
乌兰朵愣了愣,审视沈绾半晌,“你……当真一点也不在乎?”她迟疑片刻,喃喃道,“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心里多少是在意他的……”
沈绾见她黯了神色,刚想说些什么,忽见她轻抬羽睫,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重又换上那副明朗神色。
“我果然没看错,你这个人,够冷情也够洒脱,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偏偏——很合我胃口。”
少女眉梢上挑,清亮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玩味和欣赏。
“其实今晚,我也只是想来你这探探口风,既然你一口咬定毫不知情,那想必我也问不出什么。不过有件事,我想随口一说,你也就随便听听。”
乌兰朵端起茶碗,嗅了口茶香,慢条斯理却意味深长道:“上回南征,你应该发现他是负伤回来的,那你可知,他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