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雾渐散,露出代鄯甚为憔悴的脸,尽管隔着一些距离,可沈绾还是发现他眼睑下已是乌青一片。
“我答应过阿烈,会照顾你。”
沈绾羽睫一颤,喉头微涩:“他……真的死了吗?”
话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入平静湖面,虽激起细小涟漪,却不见水下真貌。
室内默了许久,代鄯方道:“皇上是起了杀心,他与耶齐雷到底是亲兄弟……”
是啊,自从在马场看到耶齐雷,她就该想到,若非圣意,他怎能轻易出来?
先是皇后病重,接着自己意外坠马,沈葭入狱、谢翊死讯、查封府邸……短短几天,天翻地覆。
这一步步,如同被人精确算计过……
沈绾垂下暗淡的眼,没有丝毫意外,“三姐姐怎么样?”
“她只是受了惊吓,现在还在内狱。”
沈绾凝眉:“耶齐格要对付谢翊,耶齐雷要对付我,为何会牵扯到三姐姐?”
代鄯抬起沉暗的眸子,“耶齐雷的目标,还有我。”
沈绾一凛。
“我与阿烈是多年的兄弟,耶齐雷想扳倒他,自然不会放过我。”
沈绾恍然,用沈葭挑起帝相矛盾,何其歹毒的心思!
耶齐雷定是看出代鄯待沈葭不同,借此机会挑衅,若是代鄯为此触怒圣颜,定会赴谢翊后尘。
如今代鄯已是岌岌可危,皇后崩逝,耶齐格震怒,这种情况下救人无异于飞蛾扑火。
“那大人今日为何要来?”
“为了保你。”
一滴烛泪悄然滑落,代鄯起身道:“你和沈葭,我只能救一个。在耶齐雷的谋算中,你这个目标明显比沈葭要大,所以……”
“我明白,”沈绾随即出声,“大人若能救三姐姐脱身,沈绾感激不尽。”
代鄯负手而立,缓步走至沈绾身前,“沈葭那我会想办法,至于你……怕是要与我做场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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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皇后崩逝,举国哀恸,可这些享乐之人根本耐不住寂寞,暗地里仍是醉生梦死,寻欢求乐,因此教坊司的夜晚永远灯火高照,歌舞不休。
许多官眷女子刚来到这里,大都受不了供人驱使玩乐的屈辱,既然跑不掉,往往都会选择自尽。可教坊司对于这种事情早已司空见惯,不仅会派人不分昼夜在暗处盯梢,还会对有寻死念头的人施以刑罚。
有些客人甚至以此为乐,通过各种手段折磨来满足自己病态的心理。
因此在后院厢房深处,时常能听见女子凄厉的哭叫声。教坊主会通过一次次折辱,彻底击垮她们的心理防线,直到人屈服。有的客人为玩花样,甚至会邀同伴一起,彻夜不休,直到把人折磨致死。
这晚的教坊司同往常一样物欲横流,可在这繁华背后,却爆出一身撕心裂肺的惊叫。
一女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半爬半跪逃出房间,凌乱长发遮盖的脖颈处,隐约露出青青紫紫的印记。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沈绾。
有客人被这叫声惊扰,纷纷聚拢过来,只见沈绾状如癫狂,指着身后男人怒骂:“我家将军视大人为好友兄弟,你就是这么对他?”
代鄯不疾不徐从檐下阴影走出,冷眼嗤笑:“兄弟?多年来他何曾把我当过兄弟?我不过是他一步步走向人臣高位的工具,现在他谋反身死,还想连累本相,痴人说梦!”
“既然你姐姐已经下了狱,那就由你来代替她好了。”代鄯缓缓俯身,长指掐进女子脖颈,“我知道谢翊喜欢你,可本相就偏要把他心爱的东西踩碎、践踏,我要让他连死,都不得安生!”
“疯子!”沈绾猩红着眼,咒骂:“我就是下地狱也不会放过你!”
话音刚落,水面“扑通”一声,沈绾纵身一跃,竟跳进了一侧的莲池。
自这晚起,坊间便流传起各种消息。有的说代鄯表面和善温润,与叛臣耶齐烈称兄道弟,实乃笑面阎王,心中早存杀意;有的说他蓄谋已久,将军府刚出事,便将耶齐烈养在府中的美妾强行占为己有,还差点出了人命。
故事一时被渲染得纷纷扬扬,各种版本都有。但总归离不开他手段狠辣,强占美人的主题。
“哎呀,我说你,好端端的跳什么湖?”宋司乐轻摇骨扇,大摇大摆走进沈绾房中。
沈绾裹紧被褥躺在床上,小脸苍白,昨晚若不是有人及时跳下去把她捞上来,此刻她恐怕真的去见阎王了。
“司乐大人……”沈绾欲起身行礼,但身子实在不支,又重新躺了下去。
“都成这样了,还不好好躺着。”宋司乐伸手虚虚扶了下,眼珠一转,以扇掩面,“姑娘好糊涂,将军府已经被查封了,你又到了这里,还留着那份贞烈做什么?来这的人非富即贵,何况昨晚那位可是丞相,他要弄死一个人,有一百种方法,我们惹不起。”
宋司乐说得苦口婆心,沈绾像是想明白许多,惭愧低头:“大人说的是,是我一时糊涂……”
“唉,”宋司乐摇扇叹道,“不是我狠心,只是我们司里不养闲人,姑娘如今这样,只怕要养上十天半月,这……”
话音未落,有女婢上前禀报:“大人,丞相府派人来了。”
“哦?”宋司乐眼尾一挑,“快请进来。”
不多时,进来一位中年管事,淡淡瞅了眼房中人,拿腔拿调道:“我家大人说了,沈姑娘接下来近半年的场子都包了,大人如果想姑娘了自然会过来,还请姑娘做好准备,莫要再犯傻。”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这是另外一万两银票,宋大人,还请你多多担待。”
宋司乐原本得了耶齐雷授意,想将沈绾另献给旁的客人,现在代鄯派人来这么一下,他倒是不再好开口。
何况有钱能使鬼推磨,遇到出手这般大方的主儿,他自是什么都顾不上。
“是是是……”宋司乐两眼放光将银票接过,“丞相大人既然给了梳拢钱,小的自然从命。”
照旧例,一些达官贵人即便在教坊司有相好,可碍于名声和家室,都不会把人娶回府,就连把人赎出当个外室也是极少。
有些良心的,就往司里送些钱,把人养在这里,除了日常演出,司里往往不会再安排其他客人,即为梳拢。
接下来几日,丞相府时常派人过来探望,不是送些伤药就是送些衣物用品,沈绾很快在包里发现自己的一些体己物件。
当时变故来得太突然,有些东西根本没来及收拾,香囊、牛骨鞭、紫金镯……当时众人欢聚一堂的场景宛如还在眼前。
忽地,一张纸条落下,捡起展开一看,只见上书“桃安”二字,沈绾顿时心领神会,一颗担忧的心终于落地。
她原本还担心耶齐雷会出尔反尔,春桃安危难测,如今看来代鄯已将人平安救下,
或许是因为送来的药膏效果奇佳,沈绾养了几日,脚伤也慢慢好起来。这日晚间,她感到口渴难耐,扶着墙壁勉强下地,缓缓走出房间,刚转过一处拐角,忽听得里面传来一声激烈的撞击。
几声男人的淫/笑隐约传出,沈绾深知这种事在这里已是司空见惯,本欲快步离开,可奈何步子实在迈得艰难,心中天人交战几番纠结,终是忍不住朝窗边走去。
透过朦胧窗纱,隐约看见几名锦袍男子站在一起,脚旁花瓶碎片落了一地,而在他们围攻的墙脚处,正蹲着一名鬓发凌乱的女子,锋利的碎瓷片被她紧紧握在手里,温热的鲜红一滴滴从手心落下,不多时,晕红了大半素白罗裙。
那样灼目的红,瞬间刺痛了沈绾眼睛。
“我求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女子蜷缩着身子,卑怜乞求。
“你还以为自己是宫里的贵妃娘娘?一个被弃的玩物,给谁不是玩?不如让咱们兄弟伺候你……”
几只男人的手如恶魔利爪聚拢而下,女子憋足力气奋起一推,几人未曾想到她会有这么大力气,未曾防备,竟让人夺门而出。
女子蒙头而逃,转过墙角,忽迎面撞上一人。
沈绾被撞得始料未及,下意识扶住女子颤巍巍的身子,却在对方抬眼之际,脑中神经猛地一抽。
这不是——凌娩!
对方在看清她的面容后眼底同样闪过一丝惊愕,可只是一瞬,手腕就被人从身后抓住。
碎瓷片砰地落地,身后男人骂骂咧咧:“还想跑?”
绝望与恐惧在眼底交织,凌娩声嘶力竭,仿佛想用尽全身力气挣脱禁锢,“放开我,放开我!”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落在耳侧,凌娩本就苍白的脸颊瞬间浮起红痕。
沈绾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已是自身难保,明明对凌娩并无好感,可那声重重的耳光仿佛在她脑中点了把火,顷刻烧毁她的理智。
“放开她!”沈绾拉住凌娩另一只手臂,冷目凝眉,瞪向男人,“你们可知她是什么身份,也敢撒野?”
几人闻言,上下打量了眼沈绾,大声嗤笑:“又来个小美人?正好,咱们哥几个分一分,今晚上饱足了艳福。”说着,就有人上前拉扯。
沈绾厌恶撇开手,想起刚才房中听到的话,冷声道:“你们既然知道她是宫里的贵妃娘娘,为何还敢如此放肆?就不怕圣上治罪吗?”
几人对视一眼,继而哈哈大笑,“小美人,你可知自己在什么地方?宫里娘娘又如何?若非惹得圣上厌弃,她不会在这里,既然到了这里,也就绝无重得圣心的可能,什么娘娘小姐,都是一双破鞋罢了,任人取乐的玩意儿,圣上,怕是早把她忘到九霄云后了!”
沈绾眼底闪过一抹愕然,可当看到凌娩越发羞愤的神色,瞬间了然。
是啊,若非如此,她一个贵妃,怎会出现在这呢?
按照中原规制,皇帝身边的妃嫔即便得了厌弃,也是入冷宫、赐自尽,鲜少将她们送入教坊司这种风月场所,毕竟是皇帝的女人,即便不得圣心,也绝不会供与他人玩乐。
可拓摩毕竟是北疆异族,许多民风观念与中原大相径庭,沈绾也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这里遇见这位曾经趾高气扬的贵妃娘娘。
“若是小女子没有看错,几位大人的口音谈吐,想必都是中原人?”沈绾忽然扯开话题,几人被问得一惊。
“是又如何?”不知是否因为被戳穿身份,几个男人嚣张的气焰莫名退了大半,似乎想要重新披上那掩人耳目的伪饰人皮。
沈绾见他们这般,心中定了几分。
这群胤朝旧臣虽表面打着归顺拓摩的旗号,可只是因为当初贪生怕死,为求自保,打心眼里看不起这帮蛮夷作风,自以为比他们高出一等。可自身的卑劣秉性偏又时不时作乱,所以只好借着异族面皮放纵私欲,可一旦有人戳破伪装,又会立刻恢复起骨子里那股假模假式的清高。
沈绾正色道:“几位大人只知她是贵妃,又可知她曾是英国公遗孤?英国公为国捐躯,几位大人即便今日是新朝之臣,想必也不会忘记英国公死守国门的气节,国公英魂昭昭,同为中原血脉,今日又何苦相逼?”
沈绾言辞切切,心中虽没有多少把握,但眼下也只有赌一赌这伙人的清高和伪善。
几人默了片刻,忽有人道:“你既说她是英国公遗孤,可她还不是一样委身拓摩,成了皇帝的宠妃?一个被拓摩皇帝玩烂的女人,谈什么贞操和气节?她的存在,不过是为她父亲抹羞罢了!是耻辱,是污点!”
几句话说得凌娩面色惨白,冷汗直冒,她死死咬紧嘴唇,手心紧攥,修长漂亮的指甲竟生生被掰断。
“住口!”沈绾怒叱,抬眸看向眼前大放厥词的人,只见此人一身劲袖短衣,看气质不像文官,倒像是个武将。
可听那一词一句,又全然不像一个新朝臣子。难道是胤朝旧人?可即便如此,他又怎敢在京都地界这般对拓摩皇帝不敬?
实在太奇怪了!
“够了!”凌娩紧皱着眉头,狠狠推了推沈绾,“你少在这惺惺作态,既然救不了我,就快走,免得把自己搭上,可不要怪我。”
沈绾刚要出声,只听方才那人指着她道:“我认得她,她是前朝帝姬!同这女人一样,都是拓摩人的玩物。当初就是她们率先叛国弃民,还在这里谈什么守国的气节?中原的血脉?简直可笑!既然拓摩人能玩得,到了这里,我们为何玩不得!”
一番话说得几人愈发亢奋,他们本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想借着由头行禽兽之事,所以也不管什么礼义廉耻,上前拉扯着要把二人拖进屋。
情急之际,沈绾从袖口扯出马鞭,狠狠朝身前一甩。
脆亮的鞭声落地,几人被震得一愣,可待看清那马鞭上的图腾时,刚沸腾起的血液瞬间凉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