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话,今日来寒宫,所为何事?”
收拾完花草,离阙拿起承盘里的雪织,轻拭手指。
举手投足间的矜贵,让他看上去有丝不近人情。
“一为疗伤,二嘛……为此物。”
阿九摊开手心,一只檀盒以及一颗闪耀着金光的圆球赫然浮现。
她主动跪下请罪。
“怪我助劫不力,险些害了殿下,今日,将此心物归原主,外加这盒中之物也请您一并收下!”
金光淡去,是一颗鲜血淋漓还跳动的心脏。
此举,无疑是唤醒了离阙在凡间的记忆。
男子静立许久。
“凡人心脏于我何益?留之还不如毁去,免得徒增怨愤。”
离阙甩下雪织,一挥手,又将心脏原封不动地拂了回去。
“欸?!”阿九莫名。
心虽是凡人身上的,却与之一脉相承,服下可疗愈元神,否则,以离阙目前的伤势,即便去两极池,也得耗费数月才能痊愈。
可是觉得晦气?
她埋头绞着手指。
明净的月光淋在那双眼中,不再是往昔的黯然无神,而是一潭透彻见底的甘泉,焕发着鲜活的朝气。
阿九只忙着发愁,全然没注意到,身前之人的靠近。
“这开了窍的人,果然比从前赏心悦目!”
视线悄然交汇。
“阿九。”
离阙静静唤她。
眼前的女子,有着半株异乎寻常的元神。
仙神干涉凡人命数,会折损修行,甚至于被天道反噬,可阿九不会,她是个特例。
即便身死万次,元神依旧能保持完好,即便那仙灵却步的往生崖,都拿她无可奈何,这也是她能够胜任渡劫使的原因之一。
但在不久前,似乎发生了什么趣事,令其神识一夜复苏。
“你是我诞于这世间,睁开眼所见的第一人,少时,你常伴天君左右,对一切漠然视之,本殿从未见你笑过,而适才,我竟有幸瞧见了。”
盯着头顶那张如月如霜的脸庞,阿九本能地咽着唾沫。
离阙坐直身躯,如实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几日炎麟登门,他说,是我这颗心让仙子因祸得福开了情窍,望我务必取回。”
阿九哑然。
不愧是天字第一号长舌妇,上次剥皮也是,闹得满城风雨。
她深吸一口气,“殿下,阿九不是妖!岂会做出食人心这等事?炎麟大人整日研习佛法,估摸着又神志不清了吧。”
“无妨!我的心,你想要便拿去!算不得多大的事,本殿会对天君守口如瓶的!”
离阙的慷慨大方,弄得她有些哭笑不得。
既然所有人都已认定,那她也无须再浪费口舌,就当是自己私吞了吧,反正身上的烂账也不在乎多一两笔。
“行!多谢殿下不计前嫌替我隐瞒了。”
望着她眼角的沮丧,离阙摇头,“你这又算什么表情?不愿我误会,便当面澄清,但凡你说的,我都信。”
阿九心中一暖,笑着捧起脸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思索片刻,离阙指向那渗血的肉团。
“此心脏保存极佳,应是耗费了不少心力,可你为何不直接化丹交予我?非要这么血淋淋的,是指望我再塞回去吗?”
“……”
阿九笑意僵住。
天上除了离阙谁人不知,因为助劫的事,太元老儿和她绝交了近两千年,就差没在脑门上刻下与她恩断义绝了,能借自己炼丹炉化丹才有鬼。
“行了,哪日想说了再告诉我!”
不忍见其为难,离阙将注意力投向别处,“这匣子也是给我的?”
他伸手接过檀盒。
在揭开盒盖的刹那,离阙指尖猛然一颤。
“乃天帝所托。”阿九不动声色道。
离阙凝视着那把古剑的眼中,波动几番起伏,最终,归为恻然。
霜翾剑诞于四千年前,乃月神常曦以自身神力所铸,原本是用来抵御诛魔,却在大战前夕被武神九霄所盗,鏖战中霜翾不堪重荷,断为废剑。
——
阿九前脚迈出蟾宫,后脚一头通体赤色的小猪便冲了上来,将她里里外外紧张地打量了一圈,“姑娘你没事吧?”
“本姑娘命硬着呢!”
抱起猪儿焐在怀里,阿九乐呵呵地掐算起时辰,算着算着,她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
“怪了,天府宫星君此刻应已动身才是,怎会算测不到?”
新入职的小花灵,满眼好奇着她手里的石头。
阿九道:“仙人转世后,人间的生辰八字会显现在这蒿石上,届时,只需算好时机跟去便可。”
“可劫难多变,仙子要如何挨个化解?”。
“这个嘛……”她轻描淡写解释,“速解之法便是根除灾劫源头!不必担心,这勾当我干了几千年,除了招人恨外,无甚凶险。”
少女似懂非懂。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凡事有因必有果,渡劫亦是,每场劫数都有它必由之路,全盘打乱即可破除,而她的方式向来干脆。
品味着唇角的苦涩,阿九眼底闪烁起近乎残忍的冷漠。
花栀被这一瞬的寒戾击中。
就在这时,几束流星自北陨落。
阿九立觉情况有变,再次掰算起时辰。
而这一次的结果,令她怛然失色。
“糟了!”
她来不及多说,纵身飞出了雪园。
“姑娘,等等我们!!”
余下两人迅速追上她的脚步。
出了广寒宫地界,阵阵暖风拂来。
天色曛晦不清,黑暗吞噬了山脉与茂林,连绵起伏至月夜尽头。
轮回井是仙界通往凡间的入口,它坐落于观月峰星台,由北斗星君和岁星上仙轮流看守。
花栀发觉此路与观月峰方向相反,心中疑惑。
“仙子,我们不去轮回井吗?”
阿九时刻关注着蒿石上金字的变化。
“时辰有变,祸劫提前!轮回井来不及了,走往生崖快些!待会你和山膏进我墟囊,我带你们跳下去!”
“什么?跳跳跳,跳往生崖?!”花栀当是自己听岔了。
天界谁人不知往生崖的凶险,无论仙神,一旦失足坠落,修为尽毁,更要命的崖下便是不周山,那里有魔灵看守,从无活口能逃出去!
阿九打掉了她的顾虑,“蒿石上有引劫契,进入地界后,它会带领我们前往十方星君所在,不会掉下不周山的。”
三人先后落于荒崖。
此为武神九霄自戕之地。
平脊的山崖上浊气笼罩,所见之处寸草不生,连空气都渗满了悲怆苍凉的味道。
朔风砭骨,黑鸦嗥鸣。
阿九径直朝崖前冲去,山膏花栀相继钻进墟囊。
“你这丫头,成天东奔西跑的,也不知道来看看老叟?”
临近崖边,一道年迈沙哑的嗓音自神识深处响起。
“吃你的蚕豆,回来咱们墟中一聚。”
阿九不作停留,翕唇催动引咒,抛出蒿石向着崖底一跃而下。
衣袂狂澜,隐入无边黑暗。
——人界——
天台山。
夕阳被乌云遮蔽,淅沥的雨水抹去了破屋前惨厉的哭喊。
女人被一伙匪徒按在稻草中,任她如何求饶也无济于事,带头的体格魁梧,眼中恶念翻涌。
手下在一旁起哄,笑声不堪入耳。
女人尖叫痛哭,竭力扭动着四肢,想要摆脱那无数双肮脏的大手。
奈何她的挣扎看在这帮禽兽眼中,根本是火上浇油。
在撕裂的窒息中,女人目光呆滞地向着远方。
“娘亲?”
她扭过脸,竟是自己的儿子站在木门前,稚嫩的小脸上堆满了恐惧。
望着视野里被泪水扭曲的孩子,女人哭得绝望。
“……方儿别看!”
清秀的脸庞在雨水下苍白无助,那近乎破碎的乞求,像是含了一团沙子,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
趁着男人俯身,她奋力挣脱手腕,捡起一块石片朝其挥去。
“臭娘们儿!”
匪徒轻松躲过袭击,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交代手下悠着点,别给弄死,还指着这皮相能卖个好价钱。
几人相互推搡,个个猴急得紧。
女人颤抖地紧握石片。
或许明白已经走投无路,她不再求饶,温柔地看了儿子最后一眼,旋即,举起石片扎进了自己的脖颈。
“娘!!”
猩红的血迹飞溅在屋壁。
阴雨霏霏,衬托着那些匪徒气恼的目光,他们惋惜的并非生命,而是自己没能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