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瑜温瑜,那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若是这样说,你是不是也要以身相许啊?”
卿月托腮问道,满眼期冀,莹亮的的双眼带着小鹿般的天真懵懂。
在谈到山下独处时的自娱自乐时,温瑜也提到了话本,拣了些时兴的话本故事讲给她听。无非都是些书生与小姐爱得死去活来的事,缠缠绵绵、一波三折但也有些乏味。套路都一样,不同话本里的人根本看不出一点不同。换了个壳子,又是一个故事,看不出故事里的人一点独特自我。
不过在听到“郎君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时,卿月忽然灵机一动,挟恩图报,意图把温瑜留在这里陪她。若是以后日日都有温瑜讲山下的事,那她就不会再无聊啦!
未曾想,温瑜听到此话却顿时噎住,耳根通红,撇过头去,躲避她的目光。
卿月顿时急得从地上跳起来。
“以身相许,留在这陪我不好吗!”
她气鼓鼓地鼓起腮帮子,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甚至在谋划着要不要学话本里的男子强行将温瑜囚禁在这。
只是,强人所难到底不好,若是她自己,必定也不喜欢被人强迫。她又坐下,捣弄着地上的雪,喃喃道:“你若实在不愿,那就算了。这里,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留下的。”
微弱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温瑜转回头陪她玩着雪,尽管脸上的薄红尚未完全褪去,他还是不再躲避她的视线,耐心解释道:“不是不愿意。你现在还不清楚以身相许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不能趁人之危哄骗你。但我答应你,会在这里留一段时间,陪着你。”
卿月闻此,立即蹦了起来,拽住温瑜的袖子,拉着他就往山头跑。
“那我带你回家!”
温瑜趔趄了几步才跟上她的步伐,苦笑着纵容她忽而兴起的举动。只是在到达卿月嘴中的“家”时,他的嘴角笑顿时变得万分僵硬,沉默住了。
山头就是普通的雪山山顶样貌,抬头是天,低头是雪,极目望去,再无它物,更别说建筑了。
“……”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温瑜努力控制住表情,极力恢复到镇定的样子,尽量用正常的语气询问道:“你说的家,在哪?”
卿月满脸不解,指着眼前的雪地说:“就是这儿啊?”
闭眼又睁眼,眼前的景象还是没有变化。温瑜还是不死心地觉得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再三看着眼前一片空白的雪地,挣扎问道:“你说的‘家’,就是这块雪地?”
“对啊,我每天晚上就是在这里睡觉。我最初就是在这里醒来的,这也是最早见到太阳的的地方,所以我总是很早就被晃醒。不过这里最高也能看得最远,你瞧远处那些山,也都是一片雪白!”
“……”
心口被痛击补刀,很好,耳朵证明了眼睛的清白无辜,他的眼睛没有出问题,也没有看错。
大意了,他还是低估了她与世隔绝的程度。无需担忧生存又与世隔绝的她,自然也不会知道要去建一座屋舍或是觅一个山洞。或许此前她也根本没有家的概念,不过是因为他的话,她才想带他看看她的家。
毕竟冰雪,总是幕天席地。
暮色将尽,来不及多做耽搁,温瑜在向阳坡面找到一处地势较为平缓的地方,用积雪在地面上匆匆堆砌了两个仅容一人卧下的半球形小屋,领着卿月弯腰,如沐春风的声音循循善诱地解释道:
“家是遮风挡雨的地方。风雨来袭时,它就是人的依靠。虽说风雨伤不到你分好,可倘若有个自己的家你会过得更为舒适惬意,宿息安歇之时你亦无需忧心被耀眼日光晃醒,每日清晨都可以安眠至自然醒来的那一刻。如若醒来后你仍旧留恋静躺时的惬意,也可随意赖床。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我只能匆匆搭建出这两个小屋暂且凑合着用。待到明日天明,我再仿照寻常房屋的制式,用雪块搭建一座真正的小屋,一个属于你的家。”
白日骤见活人,听温瑜讲冰雪以外的世界;夜间安卧在温瑜搭造的小屋里,再无冷风惊扰。卿月的生活,因为温瑜的到来,才算真正开始。
翌日。第一次一觉睡到自然醒的卿月,翻转过身子便又闭着眼睛发呆。过了一会,似乎是猛地想到什么似的,她将脑袋从那个勉强称作是门的半人高洞口探出,果然瞧见温瑜正在搭建冰屋。
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卿月耷拉着脚步从半球形小屋中走出。她虽不懂如何搭建房屋,却也可以帮忙处理雪块。况且昨日她便目不转睛地盯着温瑜用雪块制成雪砖搭建小屋,也不算太难;再者,温瑜的修为损耗严重、身体虚弱,不宜再随意消耗,而她恰好有取之不尽的灵力,正好帮忙处理。
按照记忆,卿月将灵力汇于指尖,劈手而过,霎时便将堆积的冰雪割取成块;纤手轻拂,只见那庞大雪块便翻至空中已被削平削方制成一块块雪砖;素手垂下,雪砖又随之落下,层层堆积于地。若是制造雪砖,最宜选用经风雪自然堆积而成的雪块,恰好这昆仑域雪山最不缺的便是这些,可供随意挑拣。
削厚补薄,待到将选定地方的地表积雪厚薄悉数处理完毕后,处,温瑜转身便见卿月早已醒来,站在成山雪砖前的她显得是如此娇小,纵使忙于挑选制作雪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还是时不时地往自己这里瞟。
料也是,眼前一切对她来说都太过新鲜,不免好奇。双目相对之时,温瑜眉眼含笑,招手问她:“要过来试试吗?”
杏眼一亮,可随即又黯淡下去,卿月低头捏着衣角道:“我不会。”
不是不想,是不会。
“没事,我教你。”
他走近牵起卿月的衣角,低哑的声音如玉石般温润清泽。卿月抬眸,只见他目光温柔如水,唇角的笑意亦如春风拂面,仿佛可以淡然处理一切。
“会不会耽搁你?”
“无妨,不急,慢一点也没关系。况且,有你襄助,定然比我一人更快。”
他低沉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仿佛带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循循善诱而又让人难以拒绝,卿月再次心动起来,随他的眸光抬眼望去。
屋舍的地基倒是好处理,温瑜精挑细选的自然是一块处处得宜的保底,况且又已经他细细处理。卿月只需按照他的句句教导,运转周身灵力将制好的雪砖压入深雪之中,保持地基的稳定性即可。无需忧虑防腐防虫,冰屋的地基自然也不必强求高出地表数寸。做到眼下这一步,她倒还未曾觉得吃力。便又重拾信心,兴致盎然,双目熠熠。
然则在搭建墙体时,卿月却犯起了难。雪砖长度、大小的搭配都需要事先考虑恰当,涉及对整个房屋架构的考量,相接处的榫卯设置也需要妥善处理,一切就变得复杂了许多。
听到她无奈的叹气,温瑜柔声低哄,轻暖如水底涟漪,带着足以包容一切的安全感。
“不用急,慢慢来。按我的话一步步来便是,错了以无妨,拆了重新再来就是。”
温瑜的指导听着倒是简单,但人只有在真正做起来的时候才会发现问题总是层出不穷。
不出所料,纵有灵力加持,在卿月的不懈努力下,一天过去了,冰屋也只不过将将搭建好地面部分的承重柱。
一旬后,房屋总算大差不差地建完了,她和温瑜也搬进了冰屋。屋舍总体朝南,中间有个小小的庭院,三间小屋围庭院而建。卿月搬进了东边的屋子,隔一方庭院与温瑜的房间相望,靠北朝南的正屋则供二人日常相处。
纵使屋舍的建造一直有温瑜盯着,卿月还是信不过自己,在入住之前,颇为怜惜小命地用灵力将整座屋舍里三层外三层地谨慎加固了一番。
他们,就安然在小屋住了下来。
被人以救命之恩要挟着留在雪山相伴的温瑜,日子倒是过得十分从容,瞧不出半分不情愿的样子。
白日里,温瑜忙着寻找可用的物什,制作各种东西充实小屋。到了夜间,卿月就会缠着温瑜讲山下的人间俗事。
随着“吱呀”一声,厚重的门被一只微凉的手推开。比夜风更早到来的是,是烂漫无邪的少女,抱着枕头风风火火地奔来。
女孩熟练地把软枕放在温瑜的膝头。
“温瑜温瑜,我睡不着,你再给我讲讲山下的事嘛。”
温瑜的到来,给女孩乏味的生活增添了许多趣味。她也总爱缠着他讲那个从未见过的、山下琐事,经由他话语里的描述得知山下与山上的迥然不同:市集繁华、人头攒动。
“你究竟是睡不着想听山下的事,还是想听山下的事才睡不着——”
“都有都有,反正就是想听你给我讲山下的事。”没等温瑜说完,卿月就熟练地抱住他的胳膊摇晃,一副势要胡搅蛮缠到底的样子。
“新年之后的初次盛会,是元夕。凡人会在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庆祝以祈求圆满,歌舞百戏闹元宵,男女嬉戏赏花灯……”
他总是无法违心拒绝她的请求。
伏在膝头的女孩呼吸声渐渐平稳,窗棂挡不住盛情的月色,清浅柔和的月光轻抚着女孩恬静的睡颜,动作间掩藏不住溢出的温柔爱意。
一缕发丝落在女孩的眼皮上,睡梦中的人儿似乎被痒意惊扰,蹙着眉头,微微眨着眼睫。
低头讲故事的人,停下了早已变轻的说话声,轻轻将那缕调皮的发丝拨开,女孩蹙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睡颜重归恬静。
“师父”。
温瑜低喃,悠悠二字藏尽无限心事,可如今也唯有阒静无边的夜色知晓他的心思。
睡着的人不会听见,也不会回应。
他讲的山下世界,是那个由她一手缔造而却从未见到过的全新世界。如今倒也能借由故事的讲述,弥补这份遗憾。
他本不该一直停留在这的,他应该下山尽早改变如今的世道,如此她日后才不会被昏暗折磨吞噬。可他终究还是太过自私,太过贪恋有她相伴的时光,也舍不得留她独自承受雪山无边的寂寞。
每一天,他都在告诉自己,明天就该走了;可当明天真正来临时,他还是会告诉自己,再等等明天,等明天再走,再多留一天。毕竟走了以后,就再无相见的机会。
夜色已深。
一手从枕下穿过掌着头,一手从膝弯处穿过,温瑜轻轻地将她抱起,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穿过庭院,来到她的卧室,将她安放在床上,盖上被子,细心地掖着被角。
转身欲离时,睡梦中的女孩习惯性地抓住身边之人的衣角,不愿放开。
终于做好打算,准备在明天离开的他,又忍不住软下心来,再次推迟原定的计划。温瑜心想:
或许,放不下的那个人,其实一直是自己吧。
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