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

    日复一日地缠着温瑜说话,瞧他做着各种玩意,卿月认知中一片空白的山下世界也随着他温润的嗓音日渐清晰起来,越发萌生出要越过山腰处风雪、越过困住所有山下之人意图上山之地的想法,下山去一探究竟,去亲眼看看那个充斥着万般可能的纷繁世界。

    小屋与庭院都已被各种东西填满,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可供制作的。温瑜就每日带着卿月在雪山四处漫步一会,有时也会带着她去将山腰处暴露在外的尸骸埋进积雪里。

    温瑜日渐感受到,荒凉的雪山越来越难留住卿月了,距离她下山的时刻也会越来越近。而他,又是如此害怕那一刻的来临,每每想到这,他都会梦回自己一剑刺入她心头的时候,忆起流传于街头的祸世妖女以及夜夜教导自己的师父。

    某一日,在望着眼前熟悉而又单调的白茫茫的世界时,卿月想要下山的渴望刹那间达到了巅峰。

    “温瑜,我想下山看看。”

    原本只是萌生与活跃在心里的念头,却被卿月无意识地说了出来。

    这份念头早已起了很久,只是她每次在想到是自己将温瑜强留在山上陪着自己,他也耗尽心思地学着山下的生活方式为她充实山上的生活,她就不忍辜负他的付出提前说出离开。

    “为什么?”

    一向淡定从容的温瑜,此刻的声音带着几分控制不住的颤音。

    “自我有意识以来,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片雪白的世界。纵使有昼夜更迭提醒着我岁月轮转,可我感受到的不是时间的流逝而是重复,漫长的岁月甚至让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卿月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转而抬头与温瑜对视,向来懵懂的双眼此刻却像是参透了一切,落寞茫然却又深邃坚定。

    “在遇到你之前,我以为世界就是这样的单调重复。有时,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好像对我而言,它们其实也没有区别。遇到你之后,每天醒来可以见到你,可以感受到你的温度,可以听到你的声音,我才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真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而非一场幻梦。我真的很庆幸也很感谢能够遇到你,你的到来,才让我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

    “山下的世界并不一定美好。”

    温瑜控制不住地反驳,他实在太害怕她在这时下山,纯善懵懂的她会被这个险恶的世道折磨崩溃,以她的性格又不会选择避开一切、袖手旁观,她会入局反抗,又会被泥潭的污泥弄脏双手而备感折磨,直至身心俱毁。

    “可山下的世界至少有着诸多可能。”

    卿月太想改变如今这一潭死水的生活,想要拥有不同的体验与经历,而非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

    “在山下的世界,你可能会受伤、会痛苦,曾经帮助过你的人可能也会背叛你,世人眼中的圣人背地里也可能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温瑜努力克制情绪解释道。他忽然想起,是不是他之前所说的人类世界太过美好才让她有下山体验的想法,可那是未来不是现在,从现在跨越到未来的代价是她心力交瘁地布局献祭才换来的。他本想弥补遗憾,怎料却反倒将她推上这条路。

    卿月望着情绪濒临失控的温瑜,她知道他不是在恐吓自己。他提醒自己山下世界不美好的一面皆是源于担心,可他背后白茫茫的雪地也在提醒着她,如果继续留在山上,往后的每一天也将和以往的每一天分毫无差,毫无变化。流动的时间永远不会消逝,自然也会失去它的弥足可贵。

    “可是,倘若我继续留在山上,我会分不清过去和未来的区别,我也不清楚明天还有何意义,困惑为什么要期待它的到来?我好像一眼就能看到以后的每一天。山下的世界或许并不美好甚至险象丛生,可它至少不是一片死寂的白。”

    她的眼中满是坚定与执着,意已决,不可改。

    温瑜没再说话。

    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在雪地里慢慢走着。

    唯有雪地上并列延伸的脚印证明着他们没有因此与对方分开,而小屋,永远是他们的归处。

    这一晚,卿月没有在入睡前跑到温瑜的房间,这也是她第一次没有缠着他讲山下的世界。

    阒静的夜,落针可闻,女孩在隔壁辗转反侧的声音全部落入温瑜的耳中。

    他原以为,山下的世界对她而言只有痛苦与煎熬,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改写她的悲剧命运。如今却恍然意识到,原来,纵使结局悲剧,她亦心甘情愿地奔赴,一潭死水的生活于她而言才是无尽黑暗。惧于痛苦的可能,而自囚于单调与枯燥,才是她不愿拥有的生活。

    这一刻,他真的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她悉心教导的少年,不会再像当初一样无能为力,唯有悲痛欲绝地接受一切现状。可现在才发现,到底是自己太过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想的就是她愿意接受的。

    到如今,还是束手无策。

    冰透的窗外,清冷的月光已为炫目的朝霞所取代。

    往常,卿月一睁眼就是跑去找温瑜,温瑜也会在门外的庭院忙着各种琐事,这样只要等她一打开门,就能见到他。这是他们长久以来养成的无言默契。

    可今日,她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不想在见到他时两人都是相顾无言的沉默。卿月清楚他的顾虑,可却也不想永远自囚于雪山一隅,索性躺在床上装出还未睡醒的样子,来逃避与他的见面。

    “丁零——”

    “丁零——”

    清风借物而地籁鸣,卿月才想起那是温瑜前些日子做的风铃。

    此处高寒,无燕雀筑巢,本不需要风铎惊鸟护花,最初也未在檐角挂上风铃。

    只是有一晚,她伏在温瑜的膝头听他讲人间管弦清越,丝竹靡靡,钦羡而又自恼于无处欣赏。温瑜从乾坤袋中掏出一把古琴教她,只可惜乐律的学习终究无法一蹴而就,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也需要天分加持。兴致勃勃的卿月对着抱木七弦琴意图大展身手,怎料弹出的古怪声音实在是不堪入耳,颇有呕哑嘲哳、鬼哭狼嚎的阴风扑面感。无奈只能气馁放弃。

    可隔日清晨,刚醒来的卿月便听到了鸟鸣般的清脆声响,推门而出,便见温瑜正在往檐角挂着一串铃铛模样的东西。

    “这是风铃,若是挂在屋檐下,也可唤作檐铃。风过而响,如此也算是有人为你奏乐绕梁。”

    听到她的脚步声,还在忙着往檐角挂风铃的温瑜便一边为她解释。

    你也不必为不同音律而恼。想要说的话最后还是咽回了吼中。

    思绪从重重回忆中抽回,清越的风铃声让她再次忆起:

    温瑜总是能细心妥帖地照顾到她每一次的情绪波动,抚平她的每一丝遗憾。

    她不该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一个人的奔赴。

    思及此,卿月立即下床跑向门口。

    “吱呀”的开门声仍在耳畔作响,我却已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温瑜。尚未想清该说些什么,身体就已自觉地扑向他的怀抱。

    “温瑜温瑜,我好想你。”

    不过一夜未见,思念就已在心头疯长。

    幸好——

    在我迫切想见你的时候,你恰好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温瑜早已习惯了她的“突袭”,熟练地回抱。瞧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关切。

    “眼下怎么一片青黑,昨晚没有睡好?”

    “有只鸟儿太过聒噪。”

    卿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瞎话。这荒凉的地方哪来什么鸟儿,可惜某人嘴硬不想承认。小鸟呀小鸟,只好委屈你平白蒙冤受责了。

    “哦?想来鸟儿也失眠了吧。”

    瞧出女孩的心思,温瑜也忍不住调侃。

    “或许失眠的鸟儿也不止一只。”

    卿月不服地回应道,抬头却见温瑜正笑着看着自己,眼中漾着的温柔是足以苏醒雪山的春意。

    清越的风铎仍在奏响乐音,初生的霞光也为他温润如玉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边,更显柔和。这样的温瑜,足以令万物失色,让人只想沉溺于他的无尽温柔之中。

    此刻,太过美好,就让时间就此驻足吧。

    但,有些事情,终究要面对,才能解决。

    卿月未及开口,便闻温瑜已先行道歉:

    “抱歉,我不该因为自己的种种顾虑就想让你永远待在这。此前是我太过自私狭隘,固执己见。”

    初醒的卿月尚未梳洗,温瑜用温柔干燥的手为她将凌乱的额发抚平,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递到卿月的脸庞上,她顿时觉得很热很热,身子也有些发软。

    “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太过担忧我,所以才会关心则乱。”

    卿月看到了温瑜在望向自己时的郑重,眸中似乎还潜藏了一丝她看不懂达的情愫。

    她看不到他隐藏起来的百转千回,却也能感觉到他那一瞬的黯然神伤。她回望着他,试图用双眼传递她的理解,她理解他的用心,也不希望他为此内疚自责。

    瞧见她的反应,温瑜的脸上恢复了往常的笑意。卿月知晓,在那一刻,他已与心中某个彷徨已久的决定达成了和解。

    他已决定把现状告诉她,最后无论做什么决定,都应当由她自己抉择。纵使是他,也不能越过她自己的意愿,去操纵她的命运。

    “数千年前,大妖祸世,黎庶不堪其扰,剑尊扶安灭之,以龙泉派联合修仙门派、成立仙盟共御众妖,百姓为求安宁亦自愿奉修仙者为尊。自此,王族衰而修士盛。如今的天下,是修仙门派与修仙者的天下。只可惜,当初修仙者因除妖卫道而聚,而今宗门林立却汲汲于名利,妖患未平而人心益恶。人人求仙问道,而你却是世间最接近于神的存在。若以修为来论,当今之世无人能伤你分毫。但你独自生长于无人之处,不谙世事、单纯懵懂,不知世间算计,易为人心所困,遍体鳞伤。你若真想下山看看,就先得了解人间的规则,学会利用你的能力,如此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而这人间世事,最为复杂也最难勘破的便是人心。”

    “那,你教我吗?”

    “嗯。”

    既然我无法阻拦你去认识这个并不算美好的世界,那我就助你锻造盔甲,保护自己。

    “温瑜,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山下的世界生活了很久很久?”

    说起人间现状的时候,温瑜的声音总是带着不同于以往的深沉还有一丝无法挽回的忧伤哀叹。

    “嗯,很久很久了。”

    “我总感觉你现在说的人间,和以前你给我讲的山下世界,不一样;而且,你喜欢以前说的那个山下的世界,不喜欢现在这个。我好想看看你喜欢的那个世界,我们能一起去看看吗?”

    这一次,温瑜却罕见地沉默了,没有回答她的邀约。

    “既然山下的世界没你以前说的那么好,那我下山后就把它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你不是说我很厉害吗?”

    卿月带着些许自得,挑了挑眉,俏皮说道。

    “嗯,你很厉害,是这天下最厉害的!”

    “那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那时,卿月也只是希望温瑜能开心点,自鸣得意地说着豪言壮志,却未料到,一语成谶。

    而那代价,也实在过于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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