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事事的日子固然漫长,可对窗苦读的日子只会更觉漫长。
当昏昏欲睡的脑袋再次对案牍上的书简行叩拜大礼时,卿月隐约觉得有些许不不对劲,冰冷硌脸的简牍似乎不该如此柔软而又骨节分明,这触感更像是——手背?
手背!卿月顿时一个激灵,立即将她昏睡的头从案上撤离,抬眼看见温瑜正站在面前,玉立的长身挡住了午间刺眼的日光。温瑜一时反应不及,还保持着俯身将一只手垫在书简上的动作,与猝然抬头的卿月鼻尖轻触。
这是卿月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近得她能感受到他轻微变重的呼吸,以及轻颤的眼睫。她忽地很想摘下他的面具,想看看他的真实样貌。
自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卿月就知道他的身上有太多谜团,他们之间也一直保留着默契的界限。她不会多问他的事,也只听他愿意主动说给自己的那部分。就像她一直未曾问过他,为何他人明明就站在自己的身边,可却常常令她觉得他望向自己的眸光仿佛是隔了许久的时光。可她又害怕一旦提及那些,眼前的融洽就会在须臾之间支离破碎,他也会在她的世界彻底消失。只是这一刻,卿月忽然很想越界,很想看到他的真实容颜,不甘于只能与戴着面具的他朝夕相处。
情感驱使着身体先于理智判断的克制出手,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的手早已抚上了他的面具。
“温瑜,可以吗?”
卿月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
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便握住她触碰着他面具的手,带她解下那遮住了他真实容颜的银色面具。面具之下的容颜,远比卿月想象中的更为昳丽。
卿月原以为,平日里的他已经足够温柔溺人,如今方知,那温柔早被面具敛去了九分。凝望着没有面具掩映的他,卿月早已忘了呼吸。
“因为一些原因,我不能暴露我的真实身份,不得不掩面见人。”
说这话时,温瑜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甚至顿了顿,带上几分试探,他也会害怕卿月会怪自己终日戴着面具见她。
“可到底还是敌不过私心作祟,我也越来越想让你看到我真实的样子。”
没有人希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始终戴着面具;也没有人能长久地忍受,只能戴着面具陪在自己在意的人身边。
“那,温瑜也是你的面具吗?”
“不是。或许我会因情非得已而隐瞒你一些事,但我永远不会欺骗你。”
这是陈述,也是承诺。
“我也永远不会骗你。”
“小骗子。”
眼前这个人,说着不会骗他,最后却把他骗得那么惨。
“我才没有。”
温瑜状似无奈地刮了刮她的鼻子,以示安抚。
他的动作很轻很轻,轻颤的痒意经由鼻头蔓延至卿月全身,止住了她喉。本想继续控诉他乱安罪名的话语。
“今日学累了吗?”
“嗯,有点。”
卿月视线低瞥,为被温瑜撞见自己睡着而略感心虚,目光飘忽。
“那就算了。”
温瑜俯身将平摊在案头的简牍卷起,卿月担心是自己让他失望生气了,连忙抓住他准备将简牍放到一边的手。
“没事的没事的,我还可以继续学,我觉得自己现在特别清醒,一点都不困!”
“放心,我没有生气。一直看书确实容易疲乏,况且只读书不实践也容易学得死板。我瞧今日天气不错,不如去附近的蛇巫山走走。”温瑜轻笑着解释道,带着难以抗拒的诱惑。
“蛇巫山?你是要带我下山吗?”
“不完全是。蛇巫山也在昆仑,不过比这座山矮了许多。它藏匿于在几座高山的掩映之下,所以平日里你在山头也不容易看到。巫族聚居在那而又与世隔绝,若是当作你初次下山的历练倒也算不错。”
将自己的手从卿月手中抽出,温瑜牵起她的衣袖,似乎实在躲避什么似的。
“走吧。”
不料卿月却瞬间反握住他的手腕。
“不对,这些日子你明明没用灵力,为什么修为却会损耗得比原来更为严重,身体比我第一次在雪地里捡到你时还虚弱?”她眉头紧锁,语带关切,又似想到什么似的,闷闷道,”算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我不想去了。”
“没事的,”对上卿月质疑的目光,他将手腕抽出安抚道,“再说不还是有你吗?有你在,我会没事的。走吧”
话毕,温瑜便已将面具重新戴好。虽已不必在卿月面前伪装,但若是要见其他人,他还是需要戴上面具。
“再等等!”
瞧着温瑜的半脸面具,卿月灵机一动,跑回房间。
没过多久,就见她戴着一张冰制的狐狸形状的半脸面具小跑过来,面具中露出的双眼,眼波流转,狡黠灵动更胜山间灵狐。
“你看,现在我们就一样了。”
会细心关照对方的,从来都不止他一个。
卿月心疼他只能掩面见人,便也陪他一起戴上面具。
与需要御器飞行的修仙人士不同,卿月则可以直接腾云驾雾。也是遗憾,她之前从没发现自己竟有这本领,白白困在山中这么久,不见天日;还是前些日子温瑜在教她御剑飞行诀窍时,才误打误撞发现的。
以温瑜目前的身体状况,卿月自然不会让他为些许小事动用修为,直接抓着他的衣角便腾云至蛇巫山。
在高耸入云的雪山合抱中,藏身其中的蛇巫山确实极为隐蔽,若无温瑜指出,卿月怕是也会忽视被周围高山山岚笼罩的蛇巫山。
山脚的层层林霭挡住了大部分意图侵扰的外来者,卿月根据盘旋林间的鸟禽找到了入口。
幽幽古木深处,屋舍错落。
这里是两山相连之处,较为平缓。又因四周高处的蓊郁林木掩映,不见天日,透露着些许阴森。
周围房屋挂满古老的彩带,不见一人,但却可以听到前方传来的乐舞声。循声而去,却见一大片空地藏在附近房屋的中间,空地上挤满了身着各种服饰的人。人群中间,是一个半人高的木台,木台边缘被火把簇拥,将台上与台下隔开。
木台中央,是一群身着彩裙、戴着夸张面具的人,围着中央跳舞;台中央躬身站着一人,左手操杯,右手执蛇杖,东向而立,嘴里念着些听不懂的话,不过能感觉出来是极为古老久远的话语。
台下人群攘攘,卿月也想凑近木台看看,便抬头以目光询问温瑜。
“想看便过去吧。这是巫族百年一次的大祭,也只有这一天,外人才能进入蛇巫山。因为大祭的内容多与天下大事有关,所以你能看到身着各种服装的人出现在台下,他们都不是此处的巫族人,所以你若是过去也无妨。”
“那木台上是在祭祀吗?”
“嗯。那又叫祭台,外面的是戴着傩面跳巫舞的巫女,她们以舞迎神。站在中间的是巫觋长,也是此处巫族的族长,她右手拿的蛇杖就是巫觋长身份的象征。据说,曾有神明自东方而来,赐予蛇巫山巫族不死药,巫觋长举杯东向便是在模拟神明赐药的场景,弯腰躬身则是对神的敬意,她嘴里念的则是祭祀专用的祝语,以祈与神沟通。”
“为什么要求不死药?没有死亡不也是一种痛苦吗?”
“大约是人总是贪心,舍不得这世间的一些人或事吧,所以才会既觉痛苦又想苟活在世。”
“我倒是觉得长生不老也很无聊。就像我从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倒是不在意能活多久,我只在意我活着的每一天是否都有着不单调重复的意义。若是可以,我宁愿舍了永生,也要拥有普通人一生的苦乐酸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能按自己的心意活就够了。”
“那他们当初,是真的得到不死药了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目前倒是没见过也没听过有不死之人在世。眼前的祭祀,也只是在模拟神明赐药而已。这次祭祀的目的应该还是和妖祸有关。”
“还是?之前的祭祀也是祈问妖祸吗?”
“嗯。这数百年来,妖祸越来越严重,普通人都难以正常生活,所以每次祭祀问的都是此事,不过此前一直都没有结果。若是巫觋长得到了神明的回答,便会立即昭告,来这里的外人也会把祭祀结果带出,传遍各地。”
“那我倒是想要凑近看看,巫觋长是怎么跟神明沟通的。”
说着,卿月便拉着温瑜挤到人群中。
不过台下众人都急着早点得知祭祀结果,都在往前凑,卿月还牵着个温瑜,想要凑到最前面实在不容易,途中免不了磕磕绊绊。
“抱歉抱歉抱歉——”
“抱歉抱歉抱歉——”
这不,卿月就连连地跟一个抱剑的男子互相赔起不是来,一时也不知究竟是谁撞了谁。
嗯,总之先道歉是没错的。
“诶呦——”
“诶呦——”
一起弯腰对拜道歉的两人,很不幸的,额头相撞。
两人以手扶额,想要抬头,却发现头似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卿月更是觉得头发扯得头皮生疼。料也是对方束发的玉冠玉簪勾住了自己半绾的头发,只可惜俩人现在都弯腰对立着,直不起身,都看不清楚已经缠成了什么样子。
更绝望了。
“别动,”站在旁边的温瑜立即止住蠢蠢欲动的两人,任由他俩乱动下去,卿月的头皮只会被扯得更疼,“我来。”
不同于这俩的毛手毛脚,温瑜要细心很多,耐心的将被缠住的发丝小心的拨开,卿月还没感受到头皮被扯到的疼,对方的玉冠玉簪就已经从她的头发里被解救出来了。
对面的蓝衣男子正要开口道谢,却看到来帮忙的男子正温柔地打理着女孩被扯乱的头发,徒留自己顶着歪坠的玉冠尴尬地呆立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