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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里间摇醒被剑气震晕的几个弟子,简明扼要地交代事情经过。
小弟子们惊愕连连,一人起身去向宗主禀报,另几人留下看守五花大绑起来的江亦盈。
我也独自下了孤月峰。
剑宗之人犯错,还是交由他们自己判断如何处置。
第二天,前来送东西的弟子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嚼舌根,说哪个师兄今天又突破境界了,小师弟淘气被长老罚在洗剑池旁挥剑十万遍…
眼看他要开始说起后山的野猫了,我打断他:“孤月峰那边的事怎么样了?”
小弟子满脸清澈地望着我:“他们半个月才下来交一次差,我还没来得及和他们打听呢。”
我顿感不妙,昨晚孤月峰上那么大动静,这时消息应该传遍了才对。
突然门外走进来四五个剑修,气势汹汹,神情不善。
为首的弟子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宗主有事与圣女商议,烦请移步议事堂。”
议事堂门前,已经乌压压地站了一群人。
见我走近,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她来了!”
身穿白衣的剑宗弟子纷纷拔出配剑,指着我,眼里带着莫名的恐惧。
东方宗主坐在高堂之上,神色晦暗。
江亦盈跪坐在地,脖子上还有淡淡的划痕,表情痛苦地看着我:“圣女,我知你恨我入骨,可你为什么连我身边的人都不放过?”
周围的剑修全都愤怒地看着我,若不是有老宗主在压着场子,怕是就要冲过来把我刺个对穿了。
我朝东方宗主行了个礼,宗主眼神在我和江亦盈两人头上徘徊。
江亦盈双手扒在地上哭诉:“师父,我一时受奸人迷惑,让圣女沦落青楼受人折辱,犯下大错。”
现场不少弟子还不知道我被虏去青楼一事,听江亦盈这么一说,心照不宣地打个对眼。
“现如今我沦为废人一个,是罪有应得,不敢说什么,本打算就此在孤月峰上了却残生,权当赎罪。”
“可圣女她….她偏要赶尽杀绝,下手如此毒辣,他们可是剑宗同门师弟妹啊!”
地上躺着四五具形容枯槁的尸体,正是孤月峰上负责看守江亦盈的剑修。
他们面容凹陷,表情惊恐,脖子上有几个显眼的口子,全身皮肤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像干瘪的果子。
是被人吸光了血死的。
而江亦盈话里矛头直指向我:“师父,我早说过不可轻信外宗之人。”
“药宗向来手段诡秘莫测,亦盈亲眼所见,他们所谓的圣女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嗜血女魔头!”
“我已是死不足惜,可剑宗上下对我恩重如山,我断不能让她继续危害宗门,更不能让一个生性龌龊的魔留在宗里,毁坏了剑宗名声!”
江亦盈虽有过错,在剑宗同门眼里也只是爱憎分明。
毕竟她始终没有残害过同门,心狠手辣也只针对妖族叛党。
百年打下的根基与信任,是无法被轻易动摇的。
剑宗弟子们心里的天秤已然倒向她那边。
东方宗主的表情不显山不露水。
“圣女,你可有话要讲。”
我闭上双眼,黑暗中浮现出临行前药宗对我的交代——“倘若有一天你被千夫所指,要以一人之身认下罪责,绝不可连累药宗。”
昨夜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我猛地睁眼,从怀里掏出一根黑亮的羽毛递到宗主手上。
“宗主,昨夜我是被她叫到孤月峰的”
“这是她用来传信的乌鸦身上掉的,上面附有魔气。我用灵力保存,它才没有自焚消失。”
接着我把孤月峰上的打斗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我和江亦盈各执一词,宗主捏着手里的羽毛,眉头紧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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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议事堂,鸦雀无声。
门外突然传来响动。
众人目光齐刷刷朝外,顾长侯迈着大步着急往我身边赶来。
他走到我身旁,低头在我耳边小声说道:“别担心,我在。”
我低声回他:“不是我干的。”
他闻言捏了捏我的手,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顾长侯一个眼神屏退左右,众弟子虽然神情激愤,却十分守规矩,一时全部散去,像潮水退却。
议事堂中只剩下我们四人。
他朝宗主道:“师父,近日宗内有魔气踪迹,弟子追查发现…孤月峰正是魔气来源。”
江亦盈发了疯似地看着他。
“师兄!”
“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迷药把你迷得晕头转向的,不惜诬陷我至此?!”
顾长侯看都不看他,只淡淡地说:“请师父允许我探查二人神识,便可知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东方宗主连忙打断:“不可!”
“探查神识需神魂深入识海,若宿主提前设防,查探之人便会走火入魔。”
“这…风险太大。”
其实宗主这话只说了一半,若查探之人蓄意攻击,被侵入识海的人也会失智。
这对于双方而言都是把性命交到别人手上的豪赌。
顾长侯跪在地上:“师父,若我在查探识海过程中被攻击,被查之人必定是凶手。”
“届时…还望师父不要心软。”
他这话虽没有指名道姓,却暗中直指江亦盈。
江亦盈跪坐在地上,脸色铁青。
顾长侯温柔地看着我,柔声道:“念念,信我。”
东方宗主还在犹豫,顾长侯已经不管不顾地抵着我的额头,潜入我的神识。
东方宗主被打得措手不及,惊得站了起来。
他走到我们身边,却不敢轻易打断弟子施法。
若此时打断,两个人都要废了。
江亦盈心如死灰地看着眼前依偎的男女。
她以为顾长侯是为了利用药宗,才贸然迎娶圣女。
可成婚后,他对圣女百般维护,不惜对同门师妹下手。
如今,更是把自己的命都交给了她。
呵,她真是高估了这百年的情分,她算得了什么,顾长侯连自己都可以不要。
江亦盈原本心底还有些许摇摆,可眼前得一幕像沙子一样揉在她眼里,刺得她发疼。
潜藏心底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得不到的,就通通毁掉!”
反正,她已经坠入深渊,至少这样还能拉几个陪葬的。
她手掌背在身后,于掌心偷偷凝聚一团黑色火焰,眼睛一动不动地注意着眼前仿佛石化般专注的三人,忽地像一支利箭一样袭去。
东方宗主迅速反应过来,抽出本命剑划出一道圆弧形的保护罩,把我们二人护在身后。
他痛心地看着眼神狠厉的小弟子,叹气道:“亦盈,为师不傻。”
他剑尖对着被保护罩反弹在地的江亦盈:“长侯虽挑了你的脚筋,却未曾断你体内灵气脉络。”
“我把你放置在孤月峰,是因为那里灵气充足最适合修炼,也好让你冷静自省,别为一时意气放弃百年根基。”
宗主的眼框微微发红:“我在等你回头。”
然而他百般疼爱的小弟子却越陷越深,甚至不惜和魔族勾结,还杀死同门以嫁祸他人。
两女各执一词时,他的犹豫并不是在思考该听信谁的说辞。
他只是难以下狠心了结小徒弟。
江亦盈如遭当头一棒,看着眼前沧桑的老者,泪如雨下。
可是….太晚了。
她歇斯底里地大喊:“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江亦盈望着那几具干瘪的尸首:“难道我心里就好受吗?若不是为了拆穿这妖女的真面目,我又何至于此。”
她忽地想起来什么似的,抓着欧阳宗主的衣角哀求。
“师父,师父!你相信我!我真的看到她吸食人血!”
“早一□□她显出本性,日后宗门上下才能免遭大祸,师弟师妹也不算枉死!
宗主低头看向哭成泪人的小弟子,听她把几个同门的死轻飘飘带过,眼里的心痛像阳光下的雾气消散殆尽,只剩余满满的失望暴露在青天白日下,无所遁迹。
他闭上眼睛,手起,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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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侯从我识海退出来。
我们睁眼之时,江亦盈已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欧阳宗主神情憔悴,伸出手掌示意顾长侯他已了然,不必再对此事做过多解释。
目光却径直落向我,淡褐色的圆形瞳孔中,一半盛着慈爱,一半装着威严。
“圣女,我知你未曾滥杀无辜。”
“可我要你如实回答我,你是否一直在吸食人血。”
我淡淡回他,语气平静地像在谈论天气:“近几年才开始的,也不一定非得是人血。”
欧阳宗主一针见血:“药宗宗主可知晓此事?”
我低头不语。
“那就是药宗也对此疑症束手无措。”他无不遗憾地望着我。
药宗长老第一次发现我吸血时,眼里是惊诧、是愤怒、是对今后的算计,我成了魔头,成了弃子。
而面前这位仙气飘飘的鹤发老者,像一个行医多年的大夫看到自己束手无力的病人,嗟叹不已。
顾长侯和东方宗主心意相通,知晓他内心想法,抢先开口:“师父,我一定会找到治好她的方法的!”
欧阳宗主捏着白须,思索良久。
“我许你十年之期。若治不好,你和她都不能继续留在剑宗。”
“还有,若在此之前事情败露,或是她症状恶化无法自控,我不会保她。”
说完便拂袖离开。
剑宗乃第一大宗,正气凌然,兼济天下,他需要保住宗门传承不走上歪路。
顾长侯作为一宗少主,身上责任重大,刚才却为证枕边人清白而贸然行事。
若将来她真的堕魔,他又当如何抉择。
他虽可怜圣女这孩子,却也不得不顾及天下悠悠之口,他不能让整个宗门变成流言蜚语的陪葬。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在十年之期到来之前,事情便走向了意外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