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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族势力越来越猖狂,常有修为低下的弟子失踪,有些被发现死在荒郊野岭,有些至今下落不明。
论实力,剑宗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宗,失踪的弟子人数却偏偏是最多的。
像是魔族有意针对剑宗一样。
顾长侯除了要稳固宗内人心之外,还要下山巡查线索。
冬至日,鹅毛大雪。
今日顾长侯要去山脚下的泗水城,把我也捎上了。
孤月峰一事后,他很是谨慎,绝不让我离开他太远。
泗水城是最靠近剑宗的城镇,凡人和修士混杂而居,百姓们对身着道袍的修士见怪不怪。
我们走进一间茶楼。
四处游荡的散修消息很是灵通,他们最喜欢在茶馆酒楼互通有无。
一个黑发青袍,手拿玉箫的乐修叹了口气:“新上任的魔尊野心不小啊,想要称霸六界,偏偏又比他爹还心狠手辣。
“我上月路过边陇城,横尸遍野,整座城竟是找不到一个活口了。”
坐在他旁边的大胡茬子刀修粗声附和:“佛宗那几个秃驴还口口声声说,他们的悟凡宗主赶到后和魔尊决一死战,拼了半条老命杀死了魔尊。
“结果没两天,魔尊又出现在十万八千里外的云锦城!”
“不是说佛宗都是一群愣头愣脑的老实人吗,怎么也在信口胡诌。”
“或许,是佛宗的人搞错了。”一个拄着拐杖的修士也坐到他们桌子旁加入谈话,“魔尊没死,但是他们以为他死了。”
青袍乐修邹着眉头:“你是说,假死?”
大胡茬子刀修挥一挥手,像赶走苍蝇似的不耐烦:“放屁!堂堂魔尊,怎会如此畏首畏尾!”
其余两人无奈地交换眼神。
拐杖修士开口道:“就是这样才可怕啊,他要是个莽夫,各宗大能联手起来还治不了他吗!”
旁边一直默默听着的白面鬼修突然插进来:“佛宗的人可有和你提过魔尊死时的样子?”
鬼修本身不修炼任何招式,而是以通灵之术让将鬼魂从彼岸招来,暂宿体内,借以鬼魂生前的记忆使出他们的能力。
说白了就是一个容器,最是熟悉这些神神鬼鬼又死又活的法术。
大胡茬子刀修闻言挠头,突然猛地一拍掌:“哦!对了!他们说,烧毁超度魔尊尸首之时,闻到一股槐木味道。”
鬼修闻言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那就对了。凡是假死,必有替身之物,只怕这魔尊选的就是槐树了。”
刀修愣住了:“按你这么说,这魔尊只要多种几棵树,就是不死不灭之身了?”
鬼修翻了个白眼,那张本就煞白的脸这下子白得纯粹。
“哪有这么简单!普通槐树自然不行,至少也得是上万年的有灵之树。而且每次换魂都需耗费大量灵力,即使是魔尊也不一定能支撑得住。”
拐杖修士捋了捋花白的头发:“灵力不足,便要从别处补回来。”
“唉,那些失踪的大宗弟子,还有妖族皇室,怕是被当成养分了。”
一时之间,几人都感到后脊背升起一阵寒意。
还是拐杖修士最先回过神来:“我们几个无门无派的散修在这胡乱猜测也于事无补,还是快把消息传给几大宗门吧,人多力量大,也好让他们早做应对。”
听完几个散修的谈话,我蓦然想起数月前的一幕。
我凑过头去低声和顾长侯说:“你还记得妖界青楼里的那个黑袍男子吗?”
顾长侯撇撇嘴,眼神幽怨地望着我:“想忘都忘不了。”
“他的血尝起来很不一样,没有腥气,倒是带着苦涩。现在仔细想想,很像树汁的味道。”
顾长侯放在桌子上的手握成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笑,脸上却无半点笑意。
“那倒是正好了,公仇私怨一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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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茶馆出来,天色已经有些发暗。
鹅毛大雪从高空飘落,世界一片晶莹雪白。
顾长侯一手撑伞,另一只手牵着我走在泗水城街道上。
一阵热乎乎的香味钻进鼻间。
我循着香气望去,那里有一个简易的馄饨摊子。
暖黄的灯照着摊前忙碌的二人,在漫天雪白之中,显得异常温暖。
顾长侯见我目不转睛盯着那个摊子:“夫人想吃?”
修士不需要进食,以吐纳灵气维生,口腹之欲是最最下等的杂念。
我摇摇头:“算了吧,你还要赶紧回去和宗主议事。”
顾长侯像没听见似的,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往摊子走去:“不能算了。因为我也想吃。”
摊子四周立着几根粗壮的木头,上面扯了一块巨大的厚麻布用以抵挡风雪,两张简陋的桌子四周摆了几条木凳供食客歇脚,老板娘面前的一头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她已年过半百,包着一块洗得褪色的花布头巾,脸上皱纹密密麻麻。
旁边一个眉眼与她有些相似的瘦弱年轻男子坐在椅子上给她打下手,右腿的裤管空荡荡的,风一吹,衣摆没准头地四处翻飞,像仅靠一根细线拴着的风筝在空中飘摇欲坠。
见我们坐下,男子脸上和颜悦色地开口招呼:“两位仙长想吃些什么?今日的荠菜馄饨很是新鲜呢。”
顾长侯往灶头前挂着的木牌菜单扫一眼:“那便来一碗荠菜馄饨吧,要鸡汤煨的。”
男子响亮地应下:“好咧!”
他围在灶头前递东西端碗,每一个动作都有些艰难,额头很快蒙上细细的汗。
头巾大婶脸上满是心疼:“大郎,你歇着吧。现在客人不多,我忙得过来。”
他只是笑笑:“娘,我没事。你别把我当小孩似的宠着。”
大婶动作很是麻利,没多久便端上来一碗热乎的鸡汤馄饨。
顾长侯把碗移到我面前:“你先尝尝。”
我勺起一口汤送入嘴里,荠菜的鲜香融在醇厚的鸡汤里,暖暖地流进体内,冻僵的手脚都暖和起来。
这就是凡人每日吃的东西吗,他们可真幸福。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地在心头闪过,连我自己都惊了,我连忙甩甩头。
顾长侯见我摇头,皱眉轻声问道:“怎么了?不合胃口?”
他说得很小声,但是灶台那边的母子还是听见了,两人用幽怨的眼神暗戳戳地看向我。
我尴尬地扯扯嘴角:“没有,很好喝。你也尝尝。”
顾长侯直接从我手里拿走勺子,也喝了一口,然后嘴角漾出笑意:“嗯,确实好喝。”
我眼神扫过桌上竹筒里密密麻麻插着的木勺,像在无声地吐槽,伸手想再拿一个勺子,被顾长侯按住了。
他勺起一颗圆润饱满的馄饨递到我嘴边:“别光喝汤,也尝下他们馄饨的手艺。”
顾长侯说这话时,双眼发光地看着我,带着让人难以拒绝的热情与期待。
我收回伸出去的手,低头含下馄饨,慢条斯理地嚼着。
对面的人脸上满是孩子气般的欢欣,让人忘了他都已经一百多岁了,说起来实在是连头巾大婶都应该管他喊一声大爷。
我忍不住开口问他:“你很高兴?”
顾长侯眼尾有淡淡的红:“嗯,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真的很久了。”
他又在说些我听不懂的胡话了,明明我嫁入剑宗后,从未和他一起吃过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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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也懒得去刨根问底。
外边走来一个中等身材、衣着华丽的富商,他三两步走到摊子底下,一边抖落油纸伞上的积雪一边朝里喊道:“王婶儿,要两份素肉馄饨!”
王婶儿笑着打趣儿:“我正想着你怎么还不来呢,怕不是吃腻了我们家的馄饨,不愿意来了。”
富商腆着个大肚子笑着回她:“您又说笑了,我家娘子要是哪日不念叨几次你这儿的小馄饨,那才是真的要变天了。”
“知道你苏员外是出了名的疼娘子,也犯不着大雪天还巴巴儿地一个人这么远跑过来。下次派个小厮过来就成,不会给你缺斤少两的!”
苏员外只笑着摸摸鼻子:“那不一样,不一样。”
两份素肉馄饨没用多久也做好了,苏员外提着食盒又匆匆撑伞往回走,活像一只步履蹒跚的大鹅。
王婶儿望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要说这苏员外和他娘子也是天注定的缘分。”
“当年他还是个无父无母的穷酸读书秀才,也就一张脸招人喜欢。苏娘子就不同了,是数一数二的富户千金,从小到大被家里明珠似地捧着养大,什么秀才少爷没见过,不知道怎么的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瞒着亲爹偷偷和他往来。”王婶儿语气里带着些揶揄。
“苏员外倒也不是那挺子沾花惹草的人,苦读诗书考取功名后,回来要接苏娘子上京。”
“苏娘子的爹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哪里舍得!更不知道两人早有情分,气得抽出别在大门后的木栓,打得苏员外满街乱跑。”
王婶儿回味起当年滑稽的一幕,捂嘴笑了起来。
“苏员外见老丈人固执得很,还拉了媒人来给小娘子说别的亲事,急得在他府前跪了三天三夜,里头的小娘子也是寻死觅活的。”
“老头子被跪得心软,就以入赘为条件接受了他。”
“苏员外为求娶娘子,官也不做了,跟在丈人后头任劳任怨地学做生意。”
她眯着眼睛看着大雪中孑然前行的大肚子男人,啧了一声,摇摇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他身上哪儿还看得见当年清秀读书人的模样!”
“倒是这馄饨还每天按时来买。说是当年埋头苦读时,每天唯一的期待就是和小娘子分食一份素肉馄饨。”
听完,顾长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王婶儿却是一拍手:“哎呦,瞧我!见到两位仙长,与当年苏员外和他夫人有些相像,就在这儿絮絮叨叨了这么好多些话!都是凡间琐事,叨扰了仙长们的清净了。”
顾长侯笑着回应:“您多虑了,这个故事,我很喜欢。”
他又转头问我:“念念呢?”
我没说话,只觉得顾长侯喂过来的汤比刚端上来时还要更热乎。
晚上睡觉时,顾长侯一如往常一样从背后抱着我。
我翻了个身,和他四目相对,随后伸出手环到他的腰后。
他像个木偶一样僵住,我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的心跳声越来越响。
“睡吧,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