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安度假村,一辆商务车停在酒店大门口。
程青禾坐在车后座,整理着一堆摄像机。
同行的人少得可怜,就只有一个导演、一个主持人和她这个摄影的。
导演说轻装上阵,确实很轻装,只有她一个人重装。
一开始她还难以置信这个简单的阵容,毕竟她见过那种拍综艺的全都是一大车摄影师,打光的,飞无人机的,架着的,蹲着的,五花八门。
到她这里,终究是一个人抗下所有。
徐导未免太相信她了。
“我们要拍摄的地方就在度假村旁边,这次台里批了很多经费,我们得充分利用!”徐不凡骄傲地看着主持人和她,指着度假村里的那家七星级豪华酒店,打了个响指,
“我们住顶层,怎么样?”
导演徐不凡确实看着很不凡,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齐颈的黑发扎在脑后,一副酒红色眼镜架在高鼻梁上,一副典型放浪不羁艺术家模样。
”徐不凡,你别臭屁了!”明琳看不得他这幅样子,怼了回去。
台里很重视这次非遗纪录片拍摄,想用这次的纪录片和央视合作,所以经费都不要命地往下批。
程青禾看了一路,已经习惯了他们这幅斗嘴的样子。
二人是关系很好的大学同学,一个导演专业,一个播音专业。
说来也巧,二人都是京北传媒大学,还都是白溪人,选择回了白溪发展,这次纪录片又刚好搭档。
这么多巧合,居然不是一对?
那也是天定的缘分。
程青禾不得不坚定缘分论了,就像昨天的一大堆巧合,挡都挡不住。
昨天傍晚她又在沿海路遛狗,狗跑得太快,刚出门一个转角就撞杭弈清身上了,差点把人家撞翻。
幸好没撞伤,不然还要白瞎医药费。
溜了一下她就老实了,准备回家。
结果回家路上梅开二度。
“好巧。”他随手打个招呼。
她直接把狗抱起来,“你好。”
然后头也不回回了家。
回过神来,徐不凡又开始安排上了。
“走吧,我们去酒店收拾一下,下午就开拍!”三人拿着行李进入旋转大门,大堂服务人员很快帮他们办好了入住。
度假村的七星级酒店就在特色温泉旁边,一共七层,他们住在第七层。
徐不凡一间,程青禾和明琳一间。
“这七星级酒店顶楼房间果然是不一般!”徐不凡一打开房门就感叹道,“这豪华地毯,这宽敞的落地窗,这绝佳的山水景观!这八千八百八十八真是值了啊!”
“夺少?你再说一遍?一晚8888?“尽管不是自己的钱,明琳听着还是十分肉疼。
程青禾倒吸一口凉气,有钱也不是这么挥霍的吧。
“对啊,顶楼一晚8888。我只定了五天,所以我们五天之内必须要拍完所有素材!”
“你是个狠人!“明琳本来想说订的房间真好,但一想到只有五天时间,无语道,“你真是喜欢把钱花在刀把上!”
五天,对于一个非遗纪录片拍摄来说确实有点紧张。
她想起大一时候,自己一个人拍的那个非遗片子,拍了整整半个月。
套房里有三个小套间,她选了一个有落地窗的明亮房间,窗外就能看见度假村紧挨的高山,郁郁葱葱,头脑瞬间清明,躺倒在柔软大床上,思绪顺着夏风飘回了沿海南路。
前晚她一回去,云姨就把她抓在沙发上。
“苗苗啊,今天怎么样啊?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无聊啊?”云姨说话温柔似水,四十岁了还身材较好,果然舞者就是保持得好。
程云是白溪市舞剧团的舞蹈首席,日复一日自律的作息,八点睡,六点起,每天起床就雷打不动跑步瑜伽普拉提,以至于现在即使四十岁了,身材看着也还像个少女。
岁月对她很温柔,脸上也不曾留下什么痕迹,反而给她添了几分优雅端庄。
程青禾倒了杯水,“今天遇见了几个老人家,和他们一起打了会牌,挺有意思。”
“那就好!我买了一堆水果在冰箱,白天可以吃啊!”她指着厨房门口的双开门冰箱,拨了拨柔顺的长发道,“阿姨就先上去洗漱了。”
“好嘞。”程青禾也习惯性地去二楼房间了,这个房间一直都是留给她住的,每次她来之前云姨都会帮她换上新的被套。
一会,程云又从三楼跑下来,看着像刚卸完妆,皮肤好得不像快四十的人。
“你看我这记性,我就说我忘了什么事情。苗苗,我有个电视台的导演朋友正在筹划拍一个白溪市非遗的纪录片,准备去白溪的源安度假村附近拍,但那个负责摄影的人突然摔断腿去不了了。我就给导演看了下你大一拍的那个非遗视频,他觉得特别好,现在正缺一个摄影的人,你要不要去玩玩?“
程青禾几乎不假思索,“好啊,大概拍多久?”
“大概几天吧。你去的话那我现在就回复了!“说完,她又上楼回房间,楼道里留下一阵清新的沐浴味。
程青禾看着还没打开的行李箱。
正好,都不用拿出来了。
摄影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就像爱书的人一摸到书就会觉耳清目明,她一拿起相机就会觉得自由自在。
金融,从来没有一刻成为她梦寐以求的归宿。
太阳肆意地灼烧着大地,整个世界花白一片,像在叫嚣着不公。
三人皆在房间美美睡了个午觉,避开一天中最晒的大中午,到下午三点,他们准备出发拍摄。
程青禾最先收拾好,拖着一大箱子摄像机,脖子上挂了个最常用的,站在门口等着。
徐不凡刚起,明琳在化妆。
她正坐在走廊地毯上研究摄像机,举着拍视频,镜头里突然闯入两道身影,身形格外熟悉。
“不是吧,这都能遇见。”程青禾放下镜头,站起来。
周书遇走在杭弈清身边,不知道在推搡什么,“我去我去!”
“你又去什么?”杭弈清猛地抬头,定睛一看,“我去。”
周书遇直接停在原地,准备笑嘻嘻看戏。
杭弈清顺着门牌号走过去,最后停在了她房间对面。
“这么巧?”他看着她脚边一大包的摄影机,率先问了出来。
“我帮台里拍纪录片。”程青禾直接回答,波澜不惊的表情。
“我来开会。”
“开会?”她还以为他来纯度假的。
“嗯。”杭弈清淡淡点了头。
周书遇终究是忍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悄咪咪过来,“他是来工作的,我纯玩。”
他又象征性地靠近程青禾,用着谁都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度假村,他家的。”
程青禾抬眉,“那杭大老板,能点击即送个福利吗?”
这里的超级vip可以免费泡温泉。
杭弈清弯唇,“占我便宜?”
她本来就是随口一问,不期待真有。
“行。”答应完,杭弈清就和周书遇前后脚进了门。
周书遇熟练地瘫在沙发上,“杭弈清,你到底追不追啊?聊天聊得跟个死人一样。”
杭弈清对没感觉的女生都懒得说话,但刚才他主动聊天,还站那聊了那么久!
但都说的什么鬼啊?
来工作?占便宜?
这能追的到人?
“……”杭弈清也坐下,喝着早就倒好的茶。
周书遇还是没回过神来,杭弈清是谁?万年寡王啊!
多少女生追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几句话就把人家打发走了,还是哭着跑走的。
“你说呢?”杭弈清反问。
“哥们,你?!”
真栽了?
杭弈清沉默片刻,心烦意乱,“滚远点。”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逗猫呢?喜欢就上啊,等错过了再去后悔吗?”
*
松兰街深处,龙虎灯工作室。
从度假村驱车过去大概十分钟,三人兴致勃勃地准备敲门,却集体愣在了门口,退后几步。
门内传来了激烈的争吵,两道男声,一老一壮。
“爸!你这样一定不长久!越来越少的人知道我们的龙虎灯了,我们应该找公司合作,开拓商业模式啊!”
“我说了,我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爸!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男人的声调越发上扬,争吵愈发激烈。
老人摔下手里正在画灯的画笔,“你给我出去!我说了不行就不行!再来说这事你就不是我儿子!”
壮年男人激动地叫了最后一声“爸”,夺门而出,大门被摔得震天响。
门外,三人愣在原地,杵着就是个兵。
徐不凡不卑不亢上前伸手道,“您好,请问是邱敬思邱先生吗?”
邱敬思抹去脸上的愠色,浮上温和有礼,“嗯,我们去对面茶室聊吧。”
龙虎坊的对面是一栋三层楼高的新房子,叫龙虎工作室。
老房子,叫龙虎坊;新房子,叫龙虎工作室,两栋房子隔着一条老旧狭窄的老街,却好像隔了几十年的鸿沟。
邱敬思领着三人进了一楼的茶室,茶香四溢,周围挂着龙虎一排排龙虎灯,他坐下来亲自给他们斟茶。
“你们刚才应该也听到了,我爸是个固执的人,他一直都很反对和公司合作,把龙虎灯商业化......哎,很多年了,他是本地最有名的老手艺人,这次纪录片是我接下的,我是想在你们拍的时候,帮着劝劝他......“
他抿一口茶,“我知道这本来就很难,我劝了这么多年也没成功。只是你们来拍这个纪录片的初衷是想让龙虎灯被更多人知道,从而更有机会传承下去。”
他微微抬头出神,“我小的时候,整条桑兰接都是古法制灯的,几十年,老的老,走的走,现在方言整个白溪市,都只有我们一户了,我自己也没干这个.......要是再不做出改变,这门老祖宗的手艺,就要失传了啊!”
说到最后,他握茶杯的手都忍不住颤抖。
明琳抓准时机问道,“邱先生,您能和我们更深入地讲一下,关于老先生不愿意接触媒体的原因吗?”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问过很多次,我爸都不说。”邱敬思垂头,若有所思,“这个麻烦你们自己去问了,如果成功的话,我会给你们报酬。”
徐不凡喝尽最后一口茶,“邱先生,我们会努力试试的,我们也希望这些珍贵的手艺可以一直传承下去。”
三人从茶室离开,决定先重新讨论修改一下脚本。
商务车上,三人讨论正激烈。
“我们本来是想单纯拍个纪录片,但是刚才听了邱先生的话,我们要不要帮着劝劝邱老先生?毕竟如果不商业化,就赚不了钱,没有更多年轻人喜欢和传承,这手艺迟早会失传。”
徐不凡滑动着电脑里的脚本,感觉应该深化一些问题。
明琳也赞同观点,”如果这项手艺失传,那就和我们拍摄纪录片的初衷相背离了,我不想做它的盖棺人。”
徐不凡又习惯性抓了抓他后脑勺的小马尾,“可是邱先生都没有办法,我们......”
“如果老先生抵触现代的商业模式,那也有可能会排斥媒体宣传。也许我们可以别那么正式,先不说我们是来拍纪录片的,就先当做普通的感兴趣的人去拜访,先聊熟聊透了,再正式开始拍。”
程青禾靠在座位上提着意见。
“有道理!”徐不凡点了点头,“那我们今天先去探探吧,不带拍摄的东西,纯聊天,晚上回去看脚本怎么改。”
“走吧!”三人异口同声,重新站到了“龙虎坊”门口。
三人大眼瞪小眼,都在疯狂表达。
谁敲门?谁先进去?
明琳和程青禾不约而同看向了徐不凡,“导演先!”
程青禾退后一步。
“你看着最好说话。”
明琳也退后一步。
徐不凡抿嘴深吸一口气,拨了拨刘海,“我导演我骄傲!”
他走上前,操着一口熟练的白溪方言,轻敲木门,
“您好,请问是邱荣老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