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婧婧是在一阵耳鸣声中睡着的。
她的睡眠一向很浅,可今天喝的酒度数高,酒后的那股后劲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将她拖进混沌的梦境里。
她梦见自己站在老式居民楼楼道里的窗台前,声控灯忽明忽暗,夜风刮的窗外的树叶簌簌作响。
——这是她十五岁那年,被母亲赶出家门的夜晚。
梦里的触感真实的可怕。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着一件黑色T恤,肩膀还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冷风从楼道窗户里灌进来,冻的她手指发麻。
“滚出去!你今天不要回家睡觉!”
许惠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门“砰”的一声被关上。
涂婧婧摸了摸口袋——没带手机,只有一枚冷冰冰的硬币躺在她的手里,是胡嘉理上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塞给她的。
他对她说:“听说许愿池的硬币最灵,你试试?”
她攥紧硬币,慢慢爬上窗台。
委屈与不甘的交织,在此刻倾泻而下。
她和她母亲吵了一场架,是因为什么而吵的,她至今还记忆犹新——
许惠善发现她早恋了。
那晚她下楼买了袋零食上来,许惠善朝她冷笑:“小小年纪有钱无处花?”
涂婧婧不明白为什么花二十块钱买了袋零食就要被阴阳怪气一番,那天她刚好嘴馋买了一袋零食而已,而且她前后已经有两三个月没买过零食了。
她有些委屈,语气却平静:“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许惠善被气笑了,“有男人了就是有底气啊,敢这么和我说话?”
涂婧婧愣住,反问道:“你看我手机了吗?”
许惠善挑起唇,“我需要看你手机吗?就你那个状态,是不是打算不读书了?想跟他远走高飞啊?”
说罢,还挑衅地将她的手机甩在桌面上,冷眼瞥她:“解开密码。”
“为什么要动我的手机?”她的声音发着颤。
涂婧婧觉得心绞痛。她放下零食,双腿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她弯下腰换鞋子,却感觉一阵胸闷气短,窒息不已。
又开始了。
她的母亲几乎日复一日对她家暴,情绪极其阴晴不定,每当许惠善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发抖、窒息。
许惠善见她弯着腰不动,拍桌吼道:“过来解开!”
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涂婧婧觉得一阵耳鸣袭来,让她短暂失声。
上了初三,许惠善失去工作后变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对她更是严厉压迫,控制和打压。
长时间生活在压抑的掌控中,涂婧婧对她产生了一种应激反应,一旦许惠善对她大声吼叫,便会喘不过气,发不出声音,严重点还会两眼一黑。
此刻就是这样。
许惠善不知道她的身体有问题,以为涂婧婧是想和她对着干。她上前,一把抓住了涂婧婧的手腕,紧接着就是一记耳光。
涂婧婧缓缓睁眼,眼前是她母亲面目狰狞的脸。
她拽住涂婧婧的头发:“养了你这么大,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你他妈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的?”
涂婧婧的头皮被扯的生疼,她扒拉开许惠善的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她,顷刻所有压抑的情绪全部爆发,她嘶吼道:“你为什么要动我手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我上辈子欠你了吗?为什么要逼疯我?我恨你,你就不配当母亲!我连应得的尊重都不配有,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受够了!”
许惠善很明显没反应过来,,怒瞪着眼前爆发的女儿。
说完,涂婧婧的身体一直在颤抖。
许惠善又是一记耳光。她紧紧拽住涂婧婧的头发:“你现在给我滚出去找你的男人!叫胡嘉理是吧?别他妈给我回家,你跟着他私奔去,早点结婚生子,我成全你们!”
说着,她拉开门,将涂婧婧一把推了出去。
梦境又跳回那个冰冷的楼道。
涂婧坐在窗台上,双腿悬空。
十一楼的高度,楼下是水泥地,摔下去应该很快死。
硬币从指缝中抛下去,很久才传来一声轻响。
是正面的。
也就是说,此刻她的选择没错。
可就在她往前倾身的瞬间,脑子里突然闪过胡嘉理的脸。
在她和她母亲吵架的这一天中,其实她刚和胡嘉理闹矛盾了。胡嘉理这次显然有些受不了她的冷□□,主动提了分手。
摸着硬币上凸起来的纹路,思索片刻,从窗台上下来。
“……骗子。”她喃喃自语,眼泪砸在手背上,“你忍心丢下我吗?”
她爬下窗台,踉踉跄跄跑到楼下小卖部,借了老板的手机。
手指不受控制地按下那串倒背如流的号码。
嘟——嘟——
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喂?”胡嘉理的声音带着睡意,却在听到她呼吸声的瞬间清醒,“……涂婧婧?”
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你在哪?”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楼道。”她终于挤出两个字,“我家…楼道。”
胡嘉理语速很快,像在压抑某种情绪:“现在从窗台下来,立刻。”
“你怎么知道我在窗台……”
“下来,好不好,听话。”胡嘉理的声音有些沙哑。
涂婧婧吸了吸鼻子,语气很快平静了下来:“胡嘉理。现在我借了便利店老板的手机给你打的电话,快两点了,他要打烊了,我只能长话短说,你听好了。”
胡嘉理那头传来了关门的声音。
涂婧婧努力控制着情绪,只听见胡嘉理那头一直在沉默。
“胡嘉理,今天你跟我提分手了,我不怪你。”
胡嘉理仍然没有说话。
“我今天冷□□你是不对,我对不起你,我希望你可以原谅我。”
“还有就是,我不太想……留在这个世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你打这通电话,或许是我疯了,你就当我疯了吧。”
胡嘉理那头只有沉重的喘息声,依旧安静地听她说完。
“打完这通电话,我就该回去了。哦不对,我回不了家了,那不属于我的家。胡嘉理,你能不能一直记得我,至少让我死的有点价值好不好?”
胡嘉理在这时候开口,“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这个话题有些跳脱,打断了涂婧婧的遗言。她有些茫然:“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嗯。”胡嘉理那边传来细碎的嘈杂声,很快却又说道:“你还能打多久?”
涂婧婧:“可能两三分钟吧。”
胡嘉理又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涂婧婧见他不是很想搭理自己的样子,叹了口气,说:“胡嘉理,我知道你现在很讨厌我,对不起。你可能不太想原谅我了,没关系的,可是我最后有个请求,你能听完我剩下想对你说的所有话吗?”
胡嘉理那边的风声很大:“我不想听。”
涂婧婧又叹了口气,苦笑了一声,“嗯,我知道了,那抱歉打扰你了,记得早点睡,以后少一点熬夜吧。”
胡嘉理的声音依旧低哑:“说完了吗?”
涂婧婧嗯了一声,感觉心一阵刺痛。她丢掉最后的自尊,对胡嘉理说道:“你可不可以再说一句我爱你?我听完就挂。”
但说完这句话,涂婧婧马上就后悔了,她自嘲一笑,说道:“算了,你当我没说吧——”
胡嘉理打断道:“涂婧婧,从便利店里出来。然后回头。”
涂婧婧瞳孔放大,她挂掉电话,将手机归还给便利店老板后胡乱擦了把脸,几乎是冲出去的。
胡嘉理头发凌乱,整个人还在喘着气。他看上去是很匆忙地赶了出来,身上穿了件单薄的T恤和披了一件运动外套出来,手上还提着一袋零食。
“我买了你爱吃的魔芋爽和薯片,还有糖葫芦。”他将袋子勾起来,走近涂婧婧。
还没等他说完话,下一秒,涂婧婧扑了过来,深深地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很深,很紧,涂婧婧几乎用尽了力气,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搂住他。
他垂头,神情温柔地摸着她的发顶,很快平复了呼吸:“不吵架了好不好,回家好不好。”
涂婧婧没说过一句话。她一直觉得,心情如同过山车那样起起伏伏。
“你想对我说什么?你说吧,我听着。”胡嘉理回抱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
“我……”涂婧婧的声音细如蚊讷,“我好想你。”
松开他的怀抱后,涂婧婧退后一步,抬起双眼与他对视。对视的顷刻,她发现胡嘉理的眼眶红了。
胡嘉理喉结上下滚动,手掌握住她的手腕,慢慢蹲下去,另一只手盖着脸,肩膀微颤。
涂婧婧一瞬间有些错愕,她弯下腰,声音有些发颤:“你怎么了?”
“我好愧疚,”他声音很哑,“我不应该和你提分手的。”
隐隐的,他的声音还有些哭腔:“可不可以不要扔下我,不要死,好不好宝宝?”
涂婧婧俯身又抱住他,这一次却被他搂的更紧。
“好。”她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放缓着呼吸。胡嘉理将脸埋在她的肩膀里,泪水沾湿了她的T恤。
“我也好想你,宝宝。”
胡嘉理的声音忽远忽近,最后成了一道回声,飘到了很久远的地方。
再后来,涂婧婧睁开眼,发现这是一场梦。是一场,只有他们的梦。
有多久没有梦到胡嘉理了?她似乎也不太记得了。
等她坐起来的时候,喉咙干涩不已。
再然后,她擦了擦脸,发现脸上全是眼泪。
喝了口热水之后,她吸了吸鼻子,很久没有缓过来。
她太想他了。
原本都以为快要将他忘记了,可直播间那个ID,措不及防地,又一次闯进了她的世界。
“你真讨厌。”她又一次闭上了眼,一滴泪顺着眼尾滑入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