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万通立刻唤来黄劲松,带玄夜一人去瞧容锦书。
容锦书这个人,不用特意打听,只要在四方城走一遭,到处都是他的传说。
其实他不过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纨绔公子而已,红袖招摇,跑马风流,普通纨绔爱的一切他也爱。甚至他的有普通纨绔公子没有的优点,大方从不赊账。
但他是容万通之子,所以这一切变得不同了,四方城人人说着他的不学无术。他只是普通的不成器,但在人们眼中,他是全天下最大的不成器。
只除了黄劲松。玄夜知道他身边的这个人是真的关心容锦书的,把他当做他的少主。
容锦书的房间与他的纨绔表象相差甚远。它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而已,有着一个房间该有的一切。只不过这些东西都显得比普通人家更贵些,但除了这些基本配置外,也什么都没有了。像一个豪华的客栈房间,有着基本生活所需的一切,但看不出居住者的一点个性。
唯一有一点不同的是他的书桌。他的书桌上摆着两排笔架,一个端石长方板砚,极简单的一个方板,两叠摆的很整齐的书,倒像书生的桌子。
书桌后面是书架和屏风拼在一起各占一半呈半圆状,拢着书桌。书架上的书仍然摆的很整齐。
容锦书躺在里床上,两个丫鬟候在床边。
黄劲松招手让她们下去。
容锦书已经被人好好打理过了,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狰狞了。他有六分似容销酒,剩下三分是男子特有的英气,因为此刻闭着眼实在太安静的缘故,又有一分书生气。
看着这张脸实在让人想不起纨绔那个词,更不要说他躺在这里是因为好赌在大赌坊闹事被人废了修为。
容锦书被人废了修为,这还不止,他伤了根基。在玄夜和黄劲松眼里,比修为更重要的,是保住他的命,但在别人眼里就不知道了,一个伤了修道根基的容家嫡子,他的命比较重要,还是修为比较重要。
容锦书能保住命,但他根基大伤,以后修道很成问题。
玄夜很直接地对黄劲松说了。
黄劲松默然不语。玄夜意料之中,他来之前,定有一众好手替容锦书瞧过了。让他来,只不过看能否有别的法子。但很可惜,他并没有。
伤容锦书的是个高手,下手很精准。
玄夜留下了一瓶齐蒙峰特制的丹药,能让容锦书的身体好的快些。
黄劲松带着他出了屋子,二人走在回廊上。
黄劲松突然问道:“你是不是也以为少爷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玄夜很诧异,但看黄劲松的样子又了然,一个人心里事太多,是会与人说说的。他想了想,道:“我与他并无交往,因此不知。”
黄劲松笑了一声:“这四方城又有几人能与容大公子有交往,可他们都那样说。”不等玄夜说话,他又道:“少爷心善。”
玄夜是齐蒙峰的大师兄,在萧百纳兴致来了,纵情江湖的时候,齐蒙的事务都是他来打理的。他也应对过的修真门派掌门长老,这其中自然各人各色,但是那些到底只局限于修真界。
他们为了飞升、为了资源、为了利益,也争斗,但好歹有修真者这一层遮羞布遮着。
但容家不一样。
容家是他真正意义上接触的第一个世俗大家,也是他此行绕不过的部分。他隐约能嗅到阴谋的味道。但他并没有应对的经验。好在,他的师父萧百纳虽然没有教他如何处理俗务,却也将他培育得大气稳重。
玄夜以一种安静平稳的态度面对他来容家遇到的一切,来面对容府所有的人。容府所有的人都和看起来不一样。玄夜听着黄劲松讲着好像另一个“容锦书”的故事。
容府很大,从容锦书的住处到容万通所在的大厅很远。玄夜同他慢慢走,路上并未见着几个人。
黄劲松自顾自道:“我能留在容府,是少爷收留了我,让我当他的教头。少爷很用功,但是总及不上容销酒。”
黄劲松说话的声音很苍老。四方城传言,容家大公子耽于享乐,荒废修炼,不如容家小姐。
“少爷的经脉有问题,他不如容销酒适合修炼。他不愿让人们知道。”
“少爷其实不想跟容销酒争什么。我劝他,他只是说,他不喜欢。”
不喜欢?玄夜是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了。
容家的大公子,生下来就被贴好了标签,他与他的姓氏终身绑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如果正常且顺利,他应当如容销酒一般,是合格的容府代名词,光芒万丈,那样也许他不会那么不快乐。
可是他发现他拧不成那一股绳。他游离在轨迹之外,他开始想自己的路,他发现了他的不情愿。
就是这样,容家的大公子像一个早在人们心中勾画好的人物,众口一词决定他的样子他的作为,如果他不符合,那就是他的不对。至于容锦书这个人,没人在意真正的他本该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不爱舞剑爱种花?不爱看公文爱看话本?
玄夜想起了他的二师弟,少年的墨昤,“中年”的墨昤。疏村旷野,墨昤对他说:“如果我不想飞升呢?”
他并不觉得躺在床上、用“无能”来掩饰自己的容锦书与他的二师弟有什么可比性。但这一刻,他竟觉得开始理解墨昤了。
容锦书无处排解,只能借好赌,酗酒,沉迷花街柳巷,做一切纨绔子弟应做的事麻痹自己欺骗世人,但他本质上不过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少年而已。
玄夜突然想再去看看容锦书,但理智告诉他不必,容锦书的伤,他确实无能为力。
“少爷一向孝顺听话。”黄劲松似乎是太久没有与人这样说过话了,说的越发多,身形也有点弯,他笑了一下,“但是,我教过那么多弟子,确实他的悟性是最差的。”
“若是寻常人家,修真入个门,足以活得长久一些,也就够了。但是容家的长子不够。少爷曾经问我,无能与缺陷,哪个更痛?”不知不觉,玄夜落后了黄劲松半步。黄劲松在前面走着,他的背影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谁不曾有过鲜衣怒马少年时,纵横江湖的那一刻,仿佛世界都本该在马蹄之下,终有一日,名字能响彻三界,自己便是自己的英雄。但是英雄会老去,会受伤。
有人收敛自己,有人麻醉自己,有人收敛自己再看着别人麻醉。
世界还是那么大,但总有人囿于各种因素,困于一方。
黄劲松这么遗憾,遗憾的是容锦书,还是曾经的自己呢。
天色已薄暮,容府在暮色中被镀了一层金,非常漂亮。一墙之隔的路人从不曾停歇对容府的谈论,钦慕或抨击,畏惧或讥讽,静悄悄地,无处不在地。
黄劲松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容锦书的时候,他一身白衣,但贵气逼人,满脸青春,满腔热血,他说他要修道,意气风发,让黄劲松想到了未进前清风派的自己。
再长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快分别的时候,黄劲松看着玄夜,道:“大道三千,无情而又有情,有情而又无情,视万物如一。齐蒙此辈,人才辈出。但你是齐蒙最有希望的人。”
玄夜不解,但已经到了。
他们回到了大厅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各自原本的样子。
容万通正与青爻谈着什么,二人一来一往,看上去十分融洽,毫不冷场。白嫣端坐于青爻下首,也很得体。容销酒早已退下了。
说了容锦书的情况后,容万通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也没说什么,显然早有心理准备了。他感谢了一下玄夜的丹药,顺带打听了一下鸢眉的情况。
玄夜其实想说,日后需要调理,他可以再来,但是还是没有说出口。
容万通似不想再与他们纠结于萧百纳的问题,直接道:“诸位要找萧峰主怕是找错了地方,不妨再去问问告诉你们消息的人,怕是中间有什么误会。”
容万通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
玄夜思索片刻便想告辞。容万通以天色已晚为由不容拒绝地留他们住宿。
当晚,三人便住在了容府一个大院子里。
青爻睡不着,便坐在院子里守夜。他们还是不得不防着些什么。
叶家与容家一样声名远扬,但不同的是,容家靠权势也靠修为,叶家靠金钱也靠修为。
叶家的富庶不是天下之最,总还有与之比肩的,但是叶家祖宗老爷子颇有远见,经商的同时培育家族子弟修道,资质好的送入各修道门派,资质一般地也有家族自聘的师傅教习。
修道者不止活得久,就是身手也比普通人好太多,护卫家族实在出了大力,故而叶家长盛不衰,生意越做越大,若不是叶家现任族长深知盈满则亏,早无可比肩之家族。
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家族照着样子培养子弟修道,但都比不过叶家,因为叶家实在运气好,有天赋的子弟极多,论资质也比其他家族高上许多。
青爻便是叶家百年来资质最好的一位,也是叶家修道者名声最大的一位,因为他拜于齐蒙峰萧百纳门下。
青爻出生时族内长老为其占卜,但无论下多少卦,都卜不出来。青爻被抱得不耐烦,哇哇大哭,卦像随之而动。长老大惊,给此子起名为“爻”,取阴阳之交,得大造化之意。
至于后面加了个“青”字,则是因为齐蒙峰主萧百纳认为人生应当五彩缤纷,故而喜欢每个徒儿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带色彩的字。大长老为了增加他被萧百纳收作徒儿的可能性,于是给加了个“青”字。这么一个广泛不定的色彩。
青爻也是到了齐蒙后才发现,和他入门相差无几的三师姐叫鸢眉,根本不用改名。但萧百纳解释,鸢眉这个名字让他想起鸢尾花,也算带色彩了。
青色,除了它的范围因人而异,也有生命的含义。在某些地方,青也有黑的意思,这与玄夜、墨昤倒是一致了。不知萧百纳向往的徒儿们的名字五彩缤纷,结果变成了非黑即白有什么感慨。
青爻是嫡子,在被叶家送去齐蒙前,一直养在母亲膝下。他有一个普通的但很幸福的童年。年幼的夜晚,母亲会抱他在院子里,给他讲故事,教他辨认星星。彼时他还有同族哥哥姐姐,嬉戏玩闹。只是这段时光太过短暂了。
再然后修道岁月漫长,母亲的身影早已淹没在时光里,连带他同族的兄弟姐妹们也慢慢失了传讯,叶家他熟悉的一切都陆续作古,唯有他还是不变的“叶家少爷”。
某一天,他发觉母亲的话语、音容笑貌,也模模糊糊地记不清了。于是凡尘那一丝温暖的烟火被他深深地藏在心底,虽然外面看不出来,但却片刻没有忘却。
青爻不知道这个夜晚他怎么了,也许是容府熟悉的环境唤起了他压在心底久远的记忆,还是因为萧百纳走了,下了齐蒙峰,之前坚定目标的引路人不见了,从埋首修道的日子里蓦然回神想起了很多曾经忘却的事。
他睡不着,在院子里看着不熟悉的星空,觉得那一丝温暖离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