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顺着河一直走,不多时便可出城。此时已入夜,星星点点的月光穿过枝柯掩映的树林洒在路上,人踩着月光走,夏日的虫噪蝉鸣尽数被甩在身后。

    过了土地庙往西就是村口,从村口直走半里地,田边有几棵槐树。

    槐树上有根麻绳,不知何时栓上去的。刚回家那年,冯莫愁不愿如两个堂妹般待在屋内做女工,常偷跑出去,拽着绳子爬到树上看书。路过的人偶有认出她的,都被她略施小惠收买下来。帮人念远道而来的家书、帮人写信、帮私塾放学的男孩抄四书,诸如此类事做得多了,声名远播全村,这才被伯父发觉。

    伯父将她训斥了一番,伯母哭着念叨她父母的名字,说自己没替他们看护好女儿。后来她被禁足,此事也不了了之,只有自己的丫鬟槿娘,因没服侍好小姐被罚了半年的月钱。此后她对槿娘心怀愧疚,便将自己的月例分出一半给槿娘,一直到槿娘出嫁。

    冯莫愁回想着从前的事,不知不觉过了土地庙,却迟迟不见那几棵槐树。眼见皓月当空,她走得累了,便打算找个干净地方姑且坐一坐,吃一些东西。她方拿出饼来,眼前嗖得闪过一个身影,劈手夺走她的饼,一溜烟跑没了。

    “小贼,快还我的饼!”

    冯莫愁边喊边追,追至一棵柳树下,忽听得有脚步声,忙停下来从包袱中拿出一把匕首,慢慢逼近树丛后所藏之人。她正要刺去,只听得那人一声尖叫,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那女子衣衫褴褛,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以手掩面呜呜地哭起来。

    “槿娘!”

    冯莫愁边喊边收起刀,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她从前的侍女韩槿。

    “莫愁?是你吗莫愁?是你回来了?”

    韩槿也看清了来人的脸,抹了把泪,站起身扑过去,紧紧攥起冯莫愁的手来。

    “是我,我回来了。”冯莫愁从衣袖中拿出手帕帮韩槿拭去脸上的泪污,锁着眉头问道,“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家没了,孩子也死了,全都没了…”韩槿伏在冯莫愁肩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冯莫愁见状心知不可再问,只好任她哭着,不时轻拍她的后背以作安抚。

    哭了一阵,韩槿终于有所好转,才开口说道:“这两年上面总是下来要钱要粮食,我家的两亩地都卖了钱还是凑不上。听人说凑不出钱就要抓人,我家男人害怕,跟别人到青州去躲着。他说青州有码头,那里要人能赚钱。谁承想这一去就是一年多,娘病死了,孩子也饿死了,就剩下我和他弟弟两个人。前日下大雨房子塌了,找人来修,他们看我们是妇孺,将我两个赶了出去。我去找里正,里正说现在自顾不暇,管不了这事。去乡里,乡里又让去县衙告。我和小叔一路走到这里来,明日打算进城呢。”

    冯莫愁听得心内戚戚然,自己也不禁要落泪。辇毂之下的府县如此民不聊生,皇宫中的贵人们却还在尔虞我诈,争权夺利。杜工部诗中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今日才切身感怀。此时不论是曹珠李楶还是徐臻,在她心中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如今我已回来,你身边又多一人,会没事的。”冯莫愁拉着韩槿的手出言安慰,“我黄昏时才到瀛水,这会子正要家去呢,你同我一道回去如何?回去休整一番再从长计议。”

    “家去?你说冯家?”韩槿听完面带诧异,待得到冯莫愁肯定的答复后又转惊为悲,连连叹息,“老爷一家年初就搬走了,去了南方一个叫松阳的地方,我也是今日才打听到的。”

    “松阳?那是什么地方?就算世道再难,伯父也没有个抛下在九河的田产铺面,背井离乡的道理。”冯莫愁心中一沉,眉头锁得更深了,回乡的情怯变成前路茫茫的忧惧,她难免心内着慌。可眼前的景象哭没有用,慌没有用,呼天喊地更没有用,她必须打叠精神,重做打算。

    她抬眼看着眼前毫无生气的韩槿,下定了什么决心,握着韩槿的手笃定道,“不,伯父不会卖光家中产业,冯家宅院也一定在。就算伯父去松阳躲避九河府的这些天灾人祸,也不会将老家人全带去,会有人留下的。我们现下就回去,总之今晚要先填饱肚子,睡一个好觉。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我们?可是我…”

    “没什么好犹豫的,没了家人你还有我,往后我们两个一处,我绝不会让你再有今日之厄。我可是从宫中出来的,颇有家底呢。”冯莫愁故作轻松地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包袱,又拿出饼和水袋,递给韩槿。

    韩槿接过来方要吃,想起什么又停下道:“莫愁,你可见到我小叔了?”

    “没有。”冯莫愁摇了摇头,忽想起那个抢她饼的人,莫非是那个小贼,看身量是个小孩模样。“那小子今年有七八岁了吧?叫什么来着?”

    “十岁了,叫小八。”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不远处响起一个男孩的叫喊声。

    “大嫂,你看我这里。”那孩子话没说完,见韩槿身侧有人,忙跑过来把冯莫愁用力推了一把,“你是什么人!”

    冯莫愁又好气又好笑,指了指他手里脏兮兮的烧饼道:“你手里拿的饼不就是从我这里顺走的,竟还敢对我大呼小叫?况且我不过一个弱女子,能对你嫂子怎么样。”

    “你、万一你手里有刀呢?万一你要把我大嫂捆去卖了呢?现在管他是男是女谁不想吃口饭,为了钱什么做不出来?”小八说得结结巴巴,边说边用身子将冯莫愁与韩槿隔开,用不高的身量护着嫂子。

    冯莫愁感叹这孩子倒是有些义气,心内也泛起些许怜悯之心。她想现下要紧的还是让这两个面黄肌瘦的人吃些东西,遂勾了勾手指示意小八走近些,开口道:“小子,把你手里的饼扔了,姐姐这有干净的。”说着拿出一张饼递给他。

    见小八一味不接,冯莫愁只好耐心解释道:“怎么不记得我了,你嫂子出嫁时你还见过我呢。我是你嫂子从前服侍的小姐冯二娘子,你放心,我不会害你们的。我会帮你们,让你们平安的活下去。”

    “没银子怎么活下去?”小八戒心满满,只管追问。

    这孩子张口闭口提银子,让冯莫愁心内有些异样。她皱了皱眉头,念着这是个毛头孩子,忍着脾气道:“我有银子。我只问你吃不吃?跟不跟我走?你不吃不走,你嫂子也要吃要走。”

    听完冯莫愁所言,小八转头看向自己嫂子。韩槿冲他点了点头,他这才勉强向冯莫愁说了声好,伸手将烧饼接了过去。

    三人草草吃完,便加紧向冯家赶去。又走了约略半里地,隔着一片柳林,终于望见了冯家那座青砖布瓦的大宅院。冯家宅前已不再像往昔那般宽敞整洁,半人高的杂草挤满了青砖铺地的大路,只留出一条小径供人行走。

    冯莫愁低头看去,地上脚印不像陈年积留下的,家里定然还有人。她独自走过那条小径,心跳声和脚步声同起同落。母亲常常怀念的那座雕花门楼已经破败,冯府的牌匾摘去了,留下一扇饱蘸着夜色的宅门。她叩响了门环。

    一下、两下、三下……冯莫愁一连敲了数十下,宅内无人回应。

    “有人在吗?我是二小姐,快出来开门。”冯莫愁扯着嗓子喊了几声,还是无人回应。她心内有些泄气,低头望着脚下被踩踏的杂草出神。这时忽然一个身影闪上来,将冯莫愁向旁侧一挤,手脚并用地撞起门来。吭吭咔咔,从内反锁的铁门发出一声声难听的反抗。

    被挤掉的冯莫愁撞在了西侧的墙上,她吃痛的闷哼一声,定睛望去,果然是韩槿的小叔子。

    “你干什么,不长眼睛?没瞧见我在这!”

    “你那小丫头叫门声,你们这样深宅大院的人家谁听得到?磨磨蹭蹭的,我们干脆倒在草地里睡得了。”

    “我家什么样我难道不晓得,你这小子给点好果子还蹬鼻子上脸了!再者说我家根本不是什么深宅大院,里头要有人早听见了。”

    “没人那怎么办?是你要我和大嫂来你家,现在又叫门门不应。我看是你家下人在里面称了王,根本不认你这二小姐了!”小八说完不忘愤恨地将大门踹上一脚。

    冯莫愁被说中了心病,火气直冒,直觉得那一脚踹在了自己身上。正要出言回怼,听得有人拨草前来,她以为是韩槿,便大喊她的名字要她为自己撑腰。

    “二姑娘。”

    那声音苍老孱弱,不是韩槿的声音,她却立时便认了出来。

    “赵婆婆。”她不可思议的转过身,怔忪地看着父亲的奶娘拄着拐杖蹒跚走了过来。数日赶路的心酸、被激起的怒气、强撑的安心一霎时化成委屈的泪水,她小跑过去,将赵婆婆抱了个满怀。

    “长高了也长大了,不哭,姑娘不哭了,咱们回家了,回家。”

    “赵婆婆…”冯莫愁泣不成声,只管抱着婆婆,任由她摩挲着自己的脊背。赵婆婆比三年前矮了不少,她却长高了许多。父亲当年外任离家,只从家里带了自己的奶娘和女儿的奶娘两家五个家人,赵婆婆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她如同亲奶奶一般。那年听说她要入宫,慌得来看,在地上跌了一脚,将腿摔坏了,便拄起拐杖来。

    “没事不哭了,婆婆在这呢,丈丈也在呢。”赵婆婆说着仰起头仔细看着冯莫愁,“外面不容易,回来了婆婆给你蒸馒头吃。有什么事跟婆婆说,三年了啊,我家姑娘终于回来了。他们原先还和我说皇宫没有放人的道理,入了宫就得在里头待一辈子。我就不信,这不出来了。出来了…”说着说着也哭起来。

    “赵婆婆纳福,许久不见,你老身子骨还好?”

    韩槿在冯莫愁身后问候赵婆婆,这才将冯莫愁从悲戚中拉了回来。她擦了一把眼泪,将韩槿拉到自己身旁来,向赵婆婆道:“我在回家路上碰到了槿娘,就将她一道带过来了。”

    “好好,槿娘也在,快跟我回房,我给你们煮面吃。”

    赵婆婆说罢,带着三个人绕宅院转向北边,从后院小门进了宅子。

    原来冯老爷之所以离家远走,全是因官府向当地富户索粮,冯家成了大水井村的出头鸟,一年间上下打点、缴纳租税不知散去多少银子。钱粮缴出去,再加之城里铺子关了好几家,日子过得越发拮据。过完年后实在没有办法,冯夫人便给远在南方的兄长去书一封,举家前去投靠。

    离家时家下人一哄而散,除了带去松阳的几个家人,就只留下冯二爷的奶娘,老夫妻两个看守旧宅。因怕有人闹事,冯老爷临走前便反锁起前门,又将后院通向前宅的穿堂堵死,这才有了方才的景况。

    “也用不着太担心,家里田地都留着呢,等这阵子熬过去,回来就好了。南方那边你也知道,二少爷去了四年了,哪年不得些利市,老爷夫人过去有人接济着。”赵丈丈边说边将为三人煮的面端过来,三人围坐在灶台旁的简陋小桌前,听着赵丈丈说话。

    “是啊,有哥哥们,伯父又有自家产业,在哪里不能安身立命。我倒是担心婆婆和丈丈两个,”冯莫愁说着向灶台边拄着拐杖忙碌的赵婆婆看去,“怎么不留下两个年轻家人看家,这种时候少不得匪盗出没,婆婆腿脚又不好。”

    赵丈丈叹道:“那前院没人轻易进得去,至于这里,匪盗也没甚好抢的。再说我们两条老命值什么,无儿无女的也没人牵挂。”

    “不是有我牵挂着?丈丈这是不疼你家二姑娘了。”冯莫愁笑着嗔怪,惹得二老也笑起来,直说还同幼时一般顽皮。

    几个人又坐着说笑了一回,待吃完饭,冯莫愁三人在外间闲坐,赵丈丈出去收拾柴火,赵婆婆翻箱倒柜找干净被褥,忙着安顿他们休息。冯莫愁一时见赵婆婆走出来,佯装无事走到婆婆身边,跟进了内室。

    她从包袱中数出三百两银子,交给了赵婆婆。

    “姑娘这是干什么?”

    “婆婆收着这银子吧,权当是替我保管。藏在个妥当地方,若真有急事,拿出来是救命的钱。我一个独身女孩儿,哪里用得了这些,况且带在身上行走也不方便。”

    “你们小孩家用钱的地方多,从前在家里哪年不做两套衣裳穿,这就几十两的花销。我们老人家,一年用不了个二三十两,你还是收回去,听话。”

    “我不收,婆婆要不拿着这钱我就生气了。”

    “你这丫头,又跟婆婆拉硬弓,吃准了婆婆拿你没辙。”

    “反正婆婆这次定要听我的,就收下吧。我若不在婆婆身边,留下家里两个老人,多叫人担心呐,有这笔钱应急我还能放心些。”冯莫愁坐在床沿拉着赵婆婆胳膊撒娇,赵婆婆没办法,笑着收下银子,口里念叨着二姑娘长大了,起身将银子藏在最里面的柜子中。

    这时忽听得内室的门帘一阵窸窣声,冯莫愁警觉地跑过去,原来是从外面跑进来一只狸花猫。

    “不知是哪家养的猫,许是主人搬走了,今年总往咱家跑。”赵婆婆安放好银子,也循声走出来看。

    冯莫愁蹲下身想要抚摸,那猫却叫了一声溜走了。

    “唉,这猫不爱亲人又认生,不过能捉老鼠,省了我和你丈丈许多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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