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意

    夜色已深,月色尚明。时闻风鸣穿树,鸟啼当空。

    冯莫愁闭着眼睛,却无法入睡,此时是三更了?还是四更了?她心内愤愤不平,都怪槿娘小叔惹得她。她说先去青州找韩槿丈夫,去青州需要文引,明日就去县里买张文引,她顺路去换药。结果那小子胡搅蛮缠,说她冯莫愁要抵赖,不帮他们,不知心里正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种臭小子,想必被人帮扶过也决不知感恩。

    的确,冯莫愁自认并非正人君子,不会无缘无故替人解灾除厄。但早在伯父家时,她便将槿娘看作自己的姐妹,若是槿娘有难,她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可恨槿娘带着一个拖油瓶。这也是槿娘心软,她就是同她娘一般,吃了心软的苦。若是她冯莫愁,任他自生自灭去就是了,自己尚且无着落,哪里还顾得上一个讨人嫌的拖油瓶?

    这也不过是个小叔子,若是儿子、弟弟还……弟弟也罢了。

    想到自己的痛处,冯莫愁心内愈发不得安宁,兀自烦躁起来。她方要翻身,听得外间有响动,立时竖起耳朵来。那声音似乎是明间传来的,小八睡在那。

    她的眼睛半开半闭,看着从明间走进来的人,是小八。

    小八似乎没有察觉到冯莫愁是醒着的,只走到床前推了推韩槿,轻声唤了几声嫂子。韩槿睡得很沉,没有被叫醒。她看到小八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袋子扛到肩头,举起了一段被劈过的木棍,向冯莫愁砸过去。

    过了半晌,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冯莫愁因紧张而闭起的眼睛睁开了,小八拿走一个布袋。

    那是她的布袋,那是她给赵婆婆的三百两银子!

    冯莫愁从床上坐起来,趿了鞋追出去。被劈过的柴安静地躺在屋外,有过一面之缘的狸花猫立在高墙上,月光下的双目炯炯生光,返照着冯莫愁心中的怒火。冯莫愁走到门前站住了脚,从刀鞘中拔出匕首。猫儿从墙上一跃而下,不见了踪影。

    冯家宅后外有几棵百年以上的老树,枝干环绕,两人合围不能测其一身。离别家乡久了,冯莫愁一时竟忘了这几棵树,走出门外便两眼一黑。

    地上坑坑洼洼,她试探着走出几十步,眼见有了光亮,却不见小八的身影。她心内暗道不妙,正要回转身,脚底滚来一个东西,哐当一声,将她绊倒在地。

    听见倒地声,小八果然从树后窜了出来。他身量小,索性手脚并用,狠命将冯莫愁按住,而后一手夺下匕首,一手捡起了地上的绳子。

    匕首无意间划伤冯莫愁的手,血慢慢涌出流到地上。

    “臭小子,怕棍子敲不死,想引我出来勒死?”被人用全身力气压着,冯莫愁知道挣扎无望,干脆也不再动弹,只是如此嘲讽般问了一句。

    小八没说话,自顾自去解开偷出来的袋子。他见到袋子中白花花的银子,茫然地愣了一阵,而后拿出一锭银子,举到月光下。

    “知道那是什么吗?”冯莫愁又挑衅问道。

    “怎么不知道?”小八说着将冯莫愁的头磕在地上,害她吃了一嘴土,“这是银子,比一袋子铜钱还贵重!”他说完用绳子在冯莫愁的手腕处打个结,站起来拖着她向远处慢慢挪动。

    再向北边是一条河,还不到雨季,不知道河中的水会不会把她淹死。

    冯莫愁绝望地闭起眼睛。皇宫她都出来了,如今却要死在一个黄毛小子手里。

    河边密密生长着半人高的芦苇,芦苇叶子扎在身上,如同一群蚂蚁趴在她身上啃噬她的皮肉。她的身体离河不过半尺之遥,河中的流水泛着粼粼波光。

    小八不再继续拖拽冯莫愁,向后退了几步,说道:“我不杀你,就是想要你的银子。你要怨恨就怨恨你夜里不睡觉吧,害我不敢将嫂子叫起来,我只好出了这个主意。明日你那婆婆丈丈一定会来寻你,后会有期了。”说完转身欲走。

    “等等!”冯莫愁大声喊住了他,“你这无耻小贼,以为有银子就能活命吗?以为有银子官府就会还你家的地?以为你回去把你嫂子叫醒,她就会乖乖跟你走?别做梦了!”

    “有银子总比看你的脸色好!”小八走上前朝冯莫愁小腿踢了一脚,一口啐在她身上。

    冯莫愁不怒反笑:“小八,我劝你停下听我一句话。我对你和你嫂子没恶意,你不知道,你嫂子的名字还是我娘给取的,我两个自小便形同姐妹,如今我顶亲的就是你嫂子,我为何要害她?”冯莫愁说完一顿,听到小八朝自己这走来的声音。

    “还有,我脾气不好,恐怕是哪里招惹了你,你说出来就是,往后我们相处的日子还多着呢。其实我也有你这般大一个弟弟,三岁上走丢了,我常常想起,心里便觉得有愧于他,今见了你,直觉得就像见了亲弟弟一般。唉,哪个做姐姐的没呵斥过弟弟一两句,你多担待,我今后再不说了。我还有二百两银子,你把我放开,我拿出来谢你。今日你有两次本可以杀了我,却让我活了下来。只这一件,我就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做没主意的糊涂事。”

    小八走回她跟前,蹲了下来。

    “你想想,乡里不管你们难道县里会管,诚然,你有三百两,可人家还有五百两一千两,他们只会收下你的钱,把你扔出衙门。不然就扔进大牢里,编个罪状拉到州府砍头。那时你再想起我的话,可就为时已晚了。”

    “那我该怎么办?”小八抓着匕首,伸到冯莫愁的脖子前。

    冯莫愁重重呼出一口,颤声说道:“好孩子,先把匕首放下。”小八放下了匕首,另一只手胡乱抓起冯莫愁的长发,将她的脑袋拉起来,“你知道吗,你去到县里,那到处都是皇帝派下来的兵,他们可不像我一样好对付。”

    “别说废话,我问你该怎么办?”小八将冯莫愁的头发扯了一把。

    “我说了,我会保护你们。”

    “就你?再说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你小子,脾气怎么倔得像头牛。你想想,我可是从宫里出来的,那些兵难道我不认识?我跟着你们,你们才能平安。况且,你认得多少字,你嫂子认得多少字?我还能帮你们买文引、写讼状、和衙门里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衙役周旋。若是离开我,有你后悔的时候!”

    小八没出声。

    “还不给我松绑,只有我才能救你!”

    小八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犹豫了半晌,终于给冯莫愁松开了绑缚她的绳子。

    “你最好不要骗我,我身上可有刀,你敢骗我就杀了你。”一面松绑,一面不忘恶狠狠地威胁。

    “姐姐骗你做什么?”被解开束缚,冯莫愁笑着站起来。手上的小伤口渐渐不再流血,她用右手擦了一把,一双手变得血痕斑驳。她张开手臂道,“小八,别离那么远,快过来同姐姐抱一下,我们言和吧,今后我就认你做亲弟弟了。”

    小八握着匕首走过去,张开手臂回抱冯莫愁。

    一个短暂的拥抱后,他正欲松开,那个拥抱却突然加大力道。冯莫愁轻而易举地钳制住他瘦弱的胳膊,将他的手用力一扭,匕首落到了地上。

    冯莫愁将他向地上一摔,拾起掉落的匕首。

    “姓冯的,你骗我!”小八惊恐地瞪大双眼,正要爬起来,又被冯莫愁一脚踹倒。

    “是谁先起的歹意?小小年纪,不知谁教了你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是了,想你那哥哥老娘也不会好到哪去。小畜生,还想害我,做梦去吧,我这就把你捆回去,叫你嫂子看看你的德行!”冯莫愁说着,拾起地上的绳子欲将小八绑起来,不想他趁机站了起来,扑到了冯莫愁身上。

    冯莫愁来不及思索,扬起手中匕首,匕首深深刺入了小八的胸膛。

    鲜血汨汨涌出,冯莫愁大叫一声,丢开匕首向后退去,直到被一丛藤蔓绊倒。

    “救救我,救救我…”

    小八的求救声越来越微不可察,黝黑的脸变得惨白,比月光还白。

    冯莫愁不知所措,爬到小八跟前,用力拍打他的脸。

    “我不想杀你的,你别死,醒醒,醒醒。”她看着插在小小身板上的匕首,一把拔了出来,揪了一把身旁的草,揉成一团盖在伤口上。血流得更多了。

    冯莫愁吓得站起身,向四周望去,四周如死一般静,空无一人。居高临下向地上望去,小八的脸已经变得扭曲,他的四肢在地上胡乱扑腾着,像一只被拔毛放血的鸡。

    冯莫愁又向后走了几步,找到了丢在草丛中的匕首。她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闭上眼睛,举起匕首再次向小八刺去。不多时,小八不动了。

    他彻底死了。

    冯莫愁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沾染的血迹,又看了看地上的孩子,他的眼睛还圆睁着,还在控诉着杀人者的罪状。

    其实这并非死在冯莫愁手下的第一个人。十五岁那年她去槿娘家拿绣样,与喝醉酒的槿娘爹正面碰上。酒壮怂人胆,槿娘爹意欲对自家小姐图谋不轨,冯莫愁逃到院中拿起斧头,砍死了他。

    此事后不久,冯莫愁便被选入宫中,槿娘爹之死只被当作了匪盗入室,谋财害命。

    对此桩人命官司冯莫愁毫不心虚,这人杀了妻子,对女儿动辄打骂,还为了二十两银子将女儿胡乱卖掉,实在死有余辜。

    回想着前尘往事,冯莫愁惊恐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她找来一块大石头绑在小八身上,又脱下自己带血的外衫,将衣服与人扔下河去。河水比她想象中深,小八瞬间在水中沉没。

    她来到河岸边,细细料理完后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冯莫愁曾经生长过的这片土地,月光下多了一个孤鬼。

    手刃一条命,心慌意乱是难免的。

    冯莫愁轻手轻脚走回去,重新在槿娘身边躺定,槿娘睡在月光下,气息平稳安定。

    她比先时更难以入睡了,闭着眼睛,眼珠子却在眼皮下打转不休。她回想着自己身上还有没有血迹,想该如何向槿娘解释,想在不久前那孩子还抓着个脏兮兮的烧饼向他嫂嫂笑着,想那孩子临死前几声惊恐的叫声,想这月亮怎么这样恼人,像曹珠那双松弛老迈的眼睛,随时会掉出一把刀,插进她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她自睡去,做了许多参不清就里的梦。

    她梦到胸口插着匕首的小八提着自己的头,在一抹黑的路上走着。她的脖子火辣辣得疼,眼珠在嘴巴一旁死气沉沉耷拢着,她看到自己这一路走过来流下的血。不知是她的,还是小八的。

    不久后她被扔到一个桌案前,案后立着一个铁青脸色的人,是小皇帝。小皇帝脸色一时变得煞白,死人一般,咧着一张血色的大嘴看着她笑,嘴里发出嘻嘻的声音,像皇宫钟鼓司里抹脸诙谐的优伶。小皇帝提起她的头,和她对视一眼,嘻嘻一笑,将她的头扔了出去。

    她的头落入一人手中,是一尊菩萨。不,是徐榛。忽然间,她看到徐榛伸手撕开自己的脸,那张菩萨般的脸变作红瞳青脸的恶鬼。红瞳中流出血来,汨汨地流着,从眼睛中,胸口上,脖子上。

    正在她因惊惧而不得动弹之际,一只如鹰鹫般的大鸟遮天蔽日向她横冲直撞过来。那鸟叼着她的头一飞而起,飞到云间,飞得比山还高。她觉得窒息,脑子嗡嗡嗡的乱响。忽然那大鸟张开了嘴,她被扔下去,头撞到地上,眼睛被弹出很远,看着远处自己的头血肉模糊。

    眼睛、我的眼睛...

    她心里这般想着,双腿双脚挣扎起来。

    “莫愁,怎么了?”槿娘半跪在冯莫愁身边,面带忧虑得看着她,双手包住她的手来回揉搓,“醒醒,是不是梦里魇着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冯莫愁醒了,疲惫地摇了摇头。她拉近槿娘的手,将整个脸附在槿娘裙子上躲避日光。

    “我的伤口可能化脓了,咱们赶快进城换药吧。”

    她心里扑通打鼓,趴着槿娘身上不动,却也不见槿娘有所动作。

    “莫愁,你可知道小八去哪了?”

    冯莫愁反握住槿娘的手轻微动了动,全身一阵不适,抬起头坐正身子道:“我昨晚起夜时就不见那孩子,恐怕是见跟着我们没有出路,走了吧。我还出去找了,没找见,自己倒摔了一跤。还划伤了。”说完抬起自己受伤的手给槿娘看。

    “唉,他这么小一个孩子,能去哪呢?他是个好孩子,我真不忍心看他受苦。”

    “槿娘,如今这世道,什么说的准呢?我们将来过得如何还没个打算,真顾不上别的了。况且个人有个人的造化,那孩子既决心走,就当与他从此别过吧。你照顾他这些日子,也总算是无愧苍天尽了心的。”

    她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阵。

    冯莫愁见槿娘沉默,自己又道:“我看我们就先去青州,看能否找到小四。说不定小八也在那呢,我想他定是去找他哥了。”

    槿娘沉思许久,终于点了头。她抬起手从冯莫愁头发上择下一根草,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又把那根草放进她的手心。

    “你看看你,昨天夜里遇见你时还是干干净净的,今日就成个花乞丐了。你这样家去,又要吃老爷一顿好骂了。”

    “怎么又提小时候的事。”冯莫愁笑嗔道。

    “那时候多好,那三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安心的三年。”

    “槿娘啊,我常在想,你若是和我一样便好了,说不准也不会被人早早娶去。这样我们便能一起入宫,进宫...”

    冯莫愁轻叹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好了不说了,赵婆婆喊我们吃饭呢。吃完还要进城。”槿娘拍拍她肩膀站起来,冯莫愁也跟着起来了。

    天光大明,是时候该想想前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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