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

    仲夏时节天亮的早,冯莫愁和韩槿走到县城尚不过辰时。

    待到晌午,日头已渐毒辣,蓝白天空间手掌大一个烙印,打在地上便热烘烘烤得人发焦。

    然纵使如是骄阳,却敌不过冯莫愁二人心中之焦。

    进城首要大事即去衙门状告夺地恶人。冯莫愁虽心知此去必无功而返,奈何一来为让槿娘死心,二来自家心虚,遂不待槿娘开口,自己便先提出去往县衙。

    城中萧条,县衙却比常日里加倍严整。衙门前衙役捕快比寻常多了三四个,密密将堂鼓遮了个严实,更有一书吏肃然坐于门内西侧,凡是入衙鸣冤者皆要细细盘问,循循纠察。

    冯韩二人不出意料被纠出门外,吃了县老爷的一个闭门羹。

    她们被衙役一连轰出半里地,直到走得乏累,才在河边找到处树荫暂且歇脚。

    韩槿靠树抱膝而坐,垂头良久,沉默不语。

    “陪我换药去吧,换完药咱们家去歇着。”此时见到失意的槿娘,冯莫愁想出言劝解,话到嘴边,却显得如同说风凉话,只好闭口另起一事。

    “莫愁,我…”韩槿抬起头看向站在对面的冯莫愁,嘴里只吐出三个字便用力摇摇头,从紧皱的面容间挤出一声叹息。

    “世上没这样无法无天的事,那皇宫里的贵人还要听人讲道理呢。”冯莫愁蹲下来,拉起韩槿的手,“只是他们有一句话我听得却不错,说的是咱们不占理。官府里鱼鳞黄册是错不了的,可他贾小四在哪?他是家主,户帖又在他手上,少了他人家官府如何查你家的地?你说你是他妻子,没有户帖官府凭什么信你?还有那守门的方才问小四何在,我拦着你说,这又是一层。小四说是去青州找活计,可在落在官府眼里却是逃役,是天大的罪过,我看如今逃在外头的人这么多,他们一准儿上愁捉不到人呢。只这两处,咱们去衙门便是自讨苦吃。怪我一时慌了神没计较,你怨就怨我吧,别自家闷在心里发愁。”

    “照这么说,我如今该怎么办呢?”

    冯莫愁想了不多时便道:“还是我昨日说的,去青州找小四。等我换完药,咱们租辆车子,我陪你去青州。”

    “去青州?那么远。”

    “没多远,租辆脚程快的马车半天就到了,我多带些银子,咱们在那边住上两日,慢慢地找。”

    “这话不是,你就那么些家当,全花在我身上你怎么办?”

    “我心里有个主意,昨日没想好,如今正要说与你。”冯莫愁说着,四下里环视一遭,见无人迹才开口道,“青州有几家典当铺,明面做典当生意,暗地里却专收皇宫偷运出来的奇珍异宝。那销赃赚来的利市才是他的大头。我从前在宫里经手过这事,往来皇宫内外的小黄门我也认得不少,我从他们那弄上一批宝贝,运回九河慢慢的脱手,这才是往后的长久之计。现下这世道遇上个大事,五百两也不过一阵风就吹走了,还得存些宝贝做家当我才安心。”

    “和那些什么黄门周旋不也得要银子吗?”

    “哼,他们算什么东西?一群视短的跳梁小鬼,多给他们几个酒钱就乐得直喊奶奶了。”回想起自己的这段光辉生涯,冯莫愁脸上不免多了几分光彩,“你瞧着我说的,咱们去青州不正是一举两得的事吗?”

    “唉,我从来胆子就小,要不是有人陪着连县城都不敢进。去青州,真是想想就发懵。”韩槿仍旧满面愁容,“我跟在你身边,实在是拖累了你。我看我还是四处去找找谁家招做工的,留着口气等小四回来。小八如今也找不见,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却又来!难不成没了你家小四你就不活了?”提起小八,冯莫愁心里又恼又怕,不由自主拍打槿娘,跟着松开她的手瘪着嘴道,“要我说你不如趁此时机脱了他自谋生路,从你出嫁时我就瞧不上那小子。正值这样的时节,他该好好留在家里照应妻儿老小,没个跑到外边一去不回的道理。你不是冯家的家生女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在原先,你的婚事也轮不到我来插嘴。可如今不一样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话虽如此,可是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那我是什么?你总说怕拖累我,其实不知我也要个人作伴,就像从前在冯家,若是没有你,我不知惹多少嫌了。两人作伴总比一个好,一个没了主意还有另一个顶上。”

    韩槿抬头看着冯莫愁,没再出言反驳。

    “你不说便是认了,那就听我的,先去青州找找,找不到就不管他了,咱们另起炉灶。难道这世上的女人没了男人依傍真就活不了,那都是女人从心里自家堵住了去路,其实没有这样的事!”

    “好,都听你的。”韩槿虽还是忧心忡忡,但终于应下了冯莫愁的话。

    “我们不能在此久留,走吧。”冯莫愁站起身,顺势将韩槿扶起来。韩槿生下孩子还没出月子便经冬历春,一波又一波的劫难旋踵而至,因此身子一直很弱。冯莫愁昨日和韩槿聊过后方才知晓,故而格外仔细了些。

    她二人互相搀扶,只捡大道前往城东的医铺,虽绕些远路,但总算人还多些。

    换完药的冯莫愁行动不便,便在医铺旁的邸店权且住下。她本想换完药去租马车,再回家与赵婆婆夫妇辞行,明日启程去青州。奈何大夫再三叮嘱她不许乱动,她只好靠槿娘替她告知。

    “你个人回去,还要去鞍马铺,我实在放心不下。”

    “如今也只好这样,你快谨遵医嘱别自作主张了,不然明日也不得好,我们要在邸店长住了。”韩槿边收拾床铺,边皱眉道,“竟然是那么深一道伤口,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可把我吓坏了。”

    “小伤罢了,没什么。”冯莫愁说完还要活动活动,可一活动就碰到了自己的伤口,又呲牙咧嘴喊起疼来。

    “哎呀,你别乱动,还说是小伤呢。”韩槿忙去制止冯莫愁,口里埋怨道,“问你怎么弄的你也不肯说,我没看到时还以为真就是个小伤口,没想到这么重。”

    “在宫里嘛,做事再周到的人都免不得挨骂挨打的,这是常态。索性我现在出来了,再也不会回去,往后就万事大吉了。”冯莫愁坐在床上,伸手拉着槿娘的衣袖,笑嘻嘻撒娇。她想着既然要决心往后的路由槿娘陪着走,那事事总要坦白。但现在居无定所,万事没有着落,还不是时候。

    “你最好说话算数。”韩槿说完立时低下头忙自己的事,冯莫愁恍惚听到一声轻轻地叹息。她正欲问因何发叹,只听韩槿接着道,“你只管在床上休息就好,我到鞍马铺去租车马,租完就回去跟赵婆婆说。现在还不到未时,天黑前就回来了。”

    “好。”冯莫愁听罢点点头,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困惑。

    “可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

    “多带十两银子吧。到解店换两贯钱,再到成衣铺买两套直身,我想,我们扮成读书人行走在路上方便些。”

    “我们穿男子衣裳吗?”槿娘低头看了看自己,又上下打量莫愁,“且不说身量,就是声音恐怕轻易就能让旁人分辨出来,那叫什么...”她想了半晌道,“是了,叫欲盖弥彰。”

    “也对,那就算了吧。但总也要买两身衣服带在身边。你瞧瞧我们两个,灰头土脸的像什么样子。”

    “这倒是,我就去了。”

    “早些回来,莫在路上耽搁久了。若是这附近的成衣铺没开门就不买了。”

    韩槿答应下,开门走了出去。

    成衣铺不远处就有一个,韩槿先在那选定三套衣服包好带在身上,又急匆匆往鞍马铺赶。

    鞍马铺前有棵高壮槐树,五月间槐花始开,星星点点开在一簇浓荫里,韩槿离得很远便已闻到一缕缕香气。槐树下有个壮年汉子敞着肚皮坐在石磙上,身子斜靠着槐树。

    “打扰大哥,这铺子里现在能租车马吗?”韩槿的声音怯生生的,第一遍那汉子似乎没听见,她又重复了一次。她先前从不多和壮年男子打交道,婆家也不许。如今情势所迫,不得不随时壮着胆子开口。

    那人终于听见,慢悠悠站起来,拿黝黑的手抹了一把浓密的大胡子,拿眼上下将她打量一番道:“你要租车?厢车还是驴子?官太太坐的轿子这可没有。”

    “我不租轿子,厢车就好,我要到青州去。”

    “几个人?”汉子声音粗犷,眼睛被两道浓眉压得很低,左边脸颊还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村里庙会的傩戏上,艺人常戴这样的面具,破旧木质面具裂开一道缝,和疤痕一样。

    “两个人,租一辆就好。”韩槿不敢看他,眼神飘忽,一会看看被惊飞的鸟,一会看看地上的蚂蚁。

    “好,你跟我到院子里去吧。”他说完抬脚要往院里走,那木门却先自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一个中年妇人提着篮子走了出来。她穿着棉布白衫,勒条黄地绣裙,外面罩着一领灰褐色锦缎褙子,韩槿看着这人,心内猜测这应当是铺里主人了。

    她正要说话,不想那妇人却先开了口。

    “哟,这不是小四儿家媳妇吗?”

    韩槿听到这话心里发愣,脸上也一阵迷惑,不知该作何反应,她着实记不起来眼前这个妇人。

    “不记得我啦,”那妇人笑呵呵道,“你喊我王婶子就好。上次你家娃娃病了,是找我侄子王用送着进城的,就是小四儿来找的,他准是没告诉你。你家是不是小枯树村的。”

    “是,小四他确实没跟我提过这桩事,没认出王婶子来,婶子千万不要见怪。上次孩子得病,多谢王大哥帮忙。”

    “你这孩子,邻里乡亲的说什么谢不谢的。”妇人说完给了汉子一个眼神,汉子看了看跟前的两个人,没出一声闷头走进了院子,“娃娃还好吧?你这是去哪?小四儿人呢,他怎么不来,还让你抛头露面的。”

    “唉,现在日子不好过...”槿娘踌躇了一阵,吞吞吐吐开口后,还没说完就被妇人抢过了话来,“唉哟,别是让官爷抓走了吧?”

    “这倒不是,在青州,我们正要去那找他。”

    “那你孩子跟婆婆呢?”

    孩子刚没时韩槿一提就哭,如今提起来,除了跟莫愁哭过一场,余下时候只觉得心里麻酥酥的,也不再哭了。

    “都没了,小孩儿老人家都不能挨饿,哪活得过去。”她说得轻飘飘的,面上没什么动容神色,“我这次是和娘家一个妹妹一起去,她身子不好,只能我过来雇车了。”

    韩槿说完,两个人都沉默起来。

    过了半晌,妇人拉起韩槿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安慰道:“过去的就过去吧,眼下最重要。左右小四儿在青州,等你找着他,孩子还能再要不是?”她顿了顿又道,“对了,你们现在有地方住吗?要是没地方住就来我家凑合一宿,明天一早动身,我这就给你们去准备车马,早走早到。”

    韩槿听完忙推辞道:“劳婶子费心,我们有地方住,就在附近。”

    “行,那就回去等着吧。”

    “多谢婶子。”谢过妇人,她便匆匆往冯家赶去。

    再回到邸舍时天色将晚,韩槿转过街角,见一个短褐小厮正从邸舍里出来。那小厮走到了门首遇见掌柜的,站住与掌柜攀谈起来。

    “回去啊。”那掌柜开口道。

    “是,买卖谈成啦。”

    “今日到我店里的就两个年轻小娘子,你这夯汉做的哪门子花买卖。现在这世道把黄花闺女都逼出来走动,大家都不容易,我劝你可别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梁爷你这就把我看低了。今天我就在底下坐着,说喝碗茶解解渴就走,哪成想楼上一个俊俏小娘们自己找上来了。咱可是头一次见着这么漂亮的小娘们,可惜眼尖嘴毒的真不好惹。她看出我是个牙人,要跟我谈庄买卖。我两个你情我愿的,哪里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这里是走四方客的地方,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管不着了,行了行了你快走吧。”

    “那梁爷歇着,我就走了。”说完那人朝着路的另一方向越走越远,渐渐瞧不见了。

    韩槿知道那短褐小厮说的必定是莫愁,但想来想去也猜不到小厮口中的买卖是什么。她走进门去,迎面撞见了还站在门边的掌柜。

    “掌柜好。”

    “嗯。”掌柜的点点头向她致意。

    “今日生意可还行?”

    “哎哟,姑娘你可别提了,一整天下来大活人就看见你们俩,哪还有什么生意啊。”

    “我见方才不是还出去一个人吗?”

    “你说他呀,”掌柜的瘦长脸露出嗤笑,“他是来我这地方拉东扯西赚钱的,何曾给我送过一个铜板?那小子表面说是正经牙人,其实就是个乌龟王八,你可提防着别让你妹妹上他的当,挨了骗还给人家数钱。”

    “多谢掌柜提醒,我回去就与她说。”

    韩槿道过别上楼去了。她走到门前,见门没锁,背着衣服钱袋推门进屋。冯莫愁正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前面床栏上挂的同心结,不知在想什么。

    “我回来了。”韩槿把包袱放在桌子上,回身关上了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我进门都没听见。”

    “槿娘,”冯莫愁闻声回过神来要下床,许是碰了伤口,嘴里嘶得呢喃了一声,没有再动。“车马租好了吗,在哪租的?我正叫完饭,你就来了。”

    “马车就在不远处租的,那家鞍马铺的老板娘竟然认识我,她说以前孩子来县城治病,到她侄子家叫的车。我以前不经手这些事,也没认出她来。”韩槿说完,从包袱里拿出两身衣裙来给冯莫愁看。一套是耦合色衫子,一套是葱绿地印花短外衫和素地里衣。

    冯莫愁拿着衣服端详了半晌,里衣棉布,外衫是当地的缎料。

    “就买了两身吗?”

    韩槿又拿出自己的,是一套麻布素地交领。

    “怎么不买身棉布的,这个穿着多难受。”

    “我打小穿惯了的,不碍事。我想着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得是,现下能节省一些算一些吧。”

    “你说的也是。”莫愁点点头,又说道,“那咱们明天一早就走吧,剩下的事到青州再说。”

    余下不过一番互相勉励之词,两人吃饭安寝,一夜无话,谁也没提起那牙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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