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西阿则家的迎亲队伍和永宁扯勒家的送亲队伍两家的分界赤虺河合在一起后，组成一支上千人的队伍，绵延数里路，浩浩荡荡一路行来，沿途水西家的各大寨子，均摆上膳食果品，猪牛羊牲，响炮迎接，放炮送行，并由卫队沿途护送。

    当日，队伍便歇在嘎勒则溪[1]，嘎勒则溪穆濯阿伍亲率军民离寨十里迎接，迎入嘎勒则溪大寨后，自有新房供新耐德舍兹居住，迎亲送亲人员、军马自有人殷勤照顾不提，次日一早，随着三声炮响，队伍继续出发，午时三刻，便来到慕柯则溪，队伍翻过山后，水西家气势辉煌的庞大官寨便在眼前了，舍兹坐在大哥奢慕贵背上，远远看着这座自己未来生活的官寨。

    只见水西官寨靠北朝南，依山而建，上下共九级，呈九层八院的格局，整个官寨占地宽广，清一色的青瓦红檐，气势辉煌，第一层外有大条石砌筑而成高高台阶，官寨大门靠南而设，大门外设九级青石台阶[2]。

    一条长达一里、宽半里的官道直达官寨门口，官道铺着宽大、厚实、整洁崭新的地毯。

    官道两侧站满腰挂弯刀、手持长矛的卫队和装扮一新的吹鼓手，当迎亲、送亲队伍翻过山口后，吹鼓手随即响起，顿时乐声四起，在官道外，田野里挤满了百姓们，百姓们均恭恭敬敬低着头匍匐在地，但也有好奇的百姓，偷偷抬头，都想看看自家未来的耐德，据说是来自永宁扯勒家的一朵山茶花。

    队伍来走过官寨大道，来到大门外台阶前，早有一乘四人大轿子等候，轿子外的阿俏、阿蓝扶着舍兹进入大轿后，又是三声炮响，四名勇士抬着大轿缓缓走上台阶，水西本部的更苴、穆魁、补木、器脉、备所、祃写、祃葩、黑乍[3]等各级官员依次分立在台阶两侧，水西苴穆霭翠身着盛装站在台阶之上，迎接舍兹的到来。

    大轿在鼓乐声中及众人的簇拥下来到第九层，舍兹的贴身丫环阿俏、阿蓝搀扶舍兹下轿，来到早已装饰一新的大殿，主持大婚的则是水西家毕摩阿德拢撒，宣读了长长的婚约诏书，自此，舍兹得名奢香，是为水西耐德。

    婚礼完毕，接下来便是大摆筵席，上下齐欢自不必多说。

    奢香端坐在床榻上，听着外面人声鼎沸，心下好奇，低声喊道：“阿俏，阿蓝？”

    两位丫头守在外面伺候，此时听到奢香呼唤，二人推门进来，阿俏问道：“夫人，我们在。”

    奢香低声问道：“阿俏，外面很热闹吗？我哥哥他们都安顿好了没？阿贵、阿伦他们安顿在哪里？”

    阿俏咯咯笑道：“夫人，你就别操心啦，早就安顿好啦，”

    阿蓝低声问道：“夫人，你是不是想出去看看？”

    奢香瘪了瘪嘴道：“还是算了，你们俩陪着我聊会天吧，我闷也闷死了。”

    稍晚些时候，阿俏、阿蓝陪着奢香正在屋子里聊天，外面有人传报：“苴穆到。”

    两个丫头赶忙退出门去，低着头候着，不多时，只见一个青年男子在几个护卫及男仆的簇拥下踱步走了过来，两个丫头在进官寨的时候看过，此人正是苴穆霭翠，二人躬身行礼道：“阿俏、阿蓝见过苴穆。”

    霭翠看了看两个丫头，问道：“你们是随耐德前来的吗？”

    两个丫头回道：“是。”

    霭翠点点头道：“下去歇着吧，明儿再来伺候耐德。”

    两个丫头又躬身行礼，回道：“是。”

    霭翠推门进去，护卫们则远远的站定，门口只留有几个丫头仆妇。

    奢香坐在床沿上，听到一个脚步声走进来，知道是自己的夫君、水西的苴穆霭翠来了，虽然性格豪爽，但毕竟还是少女，此时也心慌意乱。

    霭翠走上前，轻轻揭去盖头，柔声道：“奢香，一路辛苦了。”

    奢香低声回道：“多谢苴穆。”说罢抬起头，勇敢的看着霭翠，霭翠身材高大，眼神凌厉，但脸色苍白，身体瘦削。

    水西官寨大排筵宴三日，前来贺喜的络绎不绝，除了诸如水东、乌撒、乌蒙、芒部等部，还有播州、思州等部也送来贺礼，甚至蒙元的云南梁王、大明四川、贵州驻军将军均有礼物送到，自不必细说。

    水西家苴穆大婚后第七日，官寨婚宴已罢，恢复正常办公，这一日早上，霭翠与众官员议事完毕，回到后堂来，尚未进屋，见几个仆人抱着一叠一叠德书本往屋里走，仆人们见霭翠来，纷纷退立一旁，霭翠也不说话，踱步进了屋，只见奢香挽着袖子，手里拿着书本，同时指挥阿悄、阿蓝等一干女仆摆放书籍。

    奢香见霭翠进来，便放下手里的书本，上前替霭翠去掉围脖，吩咐仆人们上茶水，霭翠随意捡起奢香放在桌上的书，翻了一下，问道：“这些都是你读过的书？”

    奢香回道：“我在永宁时读过一些，有一些还没来得及读，都是我大哥、二哥托人去成都府替我购买的。”

    霭翠赞道：“早闻你熟读汉家史集，去年叔叔阿德拢撒前去永宁府提亲回来，曾大加夸赞你，说你精通我族文字，又通晓汉家学典，如今一见，果然当夸。”

    奢香呵呵笑道：“我是读了几本汉家书籍，要说这通宵阿，那是毕摩大人那是给我脸上贴金。”

    两人说话间，阿悄阿蓝等一众仆人已将书籍拜访完毕，原来奢香带来的嫁妆里，有两大木箱汉家书籍，乃奢香特意准备的，此时摆放出来，放满整整一面墙的书架。

    丫环仆妇们行礼退出后，霭翠起身走到书架前，随手翻阅了一番，道：“我也识得一些汉家文字，读过一些汉家书籍。”

    奢香抚掌道：“苴穆百忙中也能抽空读汉家书籍，实属难得。”

    霭翠哈哈笑道：“耐德不用夸我，不过我身边倒是有汉家饱学之士。”突然霭翠想起什么，转头问道：“我听说，你想你阿爹专门要了两个永宁府最好的勇士作为陪嫁，听闻去年阿德拢撒在永宁府遭劫，正是此二人拼死相救，方保平安。”

    奢香点头道：“是的，正是此二人。”

    霭翠道：“阿德拢撒回来后对此二人念念不忘，真勇士也，这两人现在何处？我要见见他们。”

    奢香随即安排下人把勿额贵勿额伦二人找来，原来二人带来了五十永宁府的勇士到了水西，暂时并未安排归属，此时只是暂编排在仆人之中，勿额贵勿额伦二人来后，并不进屋，只是匍匐在门外，朗声道：“勿额贵、勿额伦，拜见苴穆，耐德。”

    霭翠道：“起来吧。”

    二人站起身，霭翠上下打量了一番，点头道：“好一个勇士，难怪阿德拢撒念念不忘。”

    霭翠随即转身对奢香说道：“奢香，我看这样，把你陪嫁而来的勇士们，都编入圆得扯[4]吧，你意下如何？”

    奢香回道：“单凭苴穆吩咐。”

    霭翠随即招来圆得扯官长，将勿额贵勿额伦等人领走安顿不提。

    霭翠又得知阿俏、阿蓝两位丫头已婚配与勿额贵勿额伦，便又吩咐阿牧扯官长重新遴选数名伶俐丫头前来服侍奢香，至于阿俏、阿蓝则随勿额贵勿额伦住在官寨，不具体安排差事，以便此二女随时来侍奉奢香。

    转眼奢香霭翠二人大婚已过半年有余，自是夫唱妇随，琴瑟和谐，霭翠每有政事便会说与奢香听，奢香于水西政事渐有了解。

    此时正值年中七月，霭翠带着一众人等巡视属下十二则溪，检阅各则溪军马，检查农事，奢香此时虽已怀有身孕，但也陪同霭翠巡游。

    这一日霭翠等一行人巡视到化格则溪，住在化格官寨，化格官寨位于西溪河畔，此时虽值七月，天气炎热，但此处却是凉爽无比，兼有西溪河流淌而过，风景秀丽，奢香颇是喜欢，连住了几日，因收到呈报，不日将有大明钦差带来大明皇帝的敕封旨意，霭翠一行方才离开化格官寨，临行时，霭翠见奢香对化格官寨甚是喜欢，便吩咐化格慕濯阿密科在西溪河畔另择风景优美之地修建行宫，以供奢香随时过来居住。

    且说霭翠等回到水西官寨，霭翠随即召集更苴阿则那、穆魁扩初五以及慕柯则溪慕濯阿义赞，汉人幕僚李彦等前来商议。

    此时大明将水西、水东设贵州宣抚司，宣抚司治所位于贵州城，按旨意，宣抚使与宣抚同治需在治所办公，但霭翠和宋钦并不完全遵旨，只是需要接待大明朝廷要员时才返回贵州城，平日均在各自官寨署理政事。

    霭翠问道：“诸位以为，大明朝廷此番传旨所谓何事？”

    阿则那为众官之首，沉吟道：“苴穆，依臣下揣摩，大明皇帝无非又是安抚，苴穆大可不必重视，若苴穆不想前往贵州城，臣下代替苴穆前往接旨，只托苴穆身体不适。”

    穆魁扩初五主管军事，与阿则那只关注政事不同，扩初五更多关心大明军队动向，回道：“苴穆，据永宁扯勒家来信，永宁以北大明驻军有增加之势，扯勒家猜测，大明似有向南用兵之意，臣下猜测，大明钦差此来，明为安抚，实为探我水西及宋家水东的虚实。”

    霭翠见二人对实事分析都有道理，但均未给出具体建议，遂看向一旁的李彦，阿义赞，问道：“二位以为如何？”

    阿义赞看向李彦，李彦拱手道：“君上，臣下认同更苴大人、穆魁大人的分析，目前大明对我水西的态度，只能是既拉拢又防备，唯独不敢攻伐，据臣下所知，大明此时正向北对残元用兵，对于西南，大明只是盯防，在大明北方未定之前，大明不会在西南大规模用兵，穆魁大人，以为如何？”李彦说罢看向扩初五，扩初五点点头表示赞同，李彦继续说道：“但依臣下之意，君上宜前往贵州城接旨，让大明皇帝心安。”

    阿义赞向来支持李彦，此时也附议道：“臣下也是这个意思，明面上，苴穆现在还是贵州宣抚使，不能不以臣之礼去迎接大明钦差。”

    阿则那否定了李彦与阿义赞的建议，道：“李先生，慕濯大人，苴穆已然回书元梁王交好，怎能又去跪接大明圣旨？我水西家向来没有同事二主的传统。”

    李彦正色道：“更苴大人此言差矣，苴穆与梁王，乃邦交，并无从属，然则我水西、水东面上，已经归附大明朝，表面上乃从属关系，二者，大明朝对西南用兵是早晚的事情，我水西要保一方安宁，不可激怒大明朝，让大明朝感受到威胁，因此，君上前去接旨较合适宜。”

    扩初五不服李彦所说，道：“李先生此言差矣，难道我水西勇士害怕他明军不成？”

    三人争吵不休也没个结论，一向沉稳的阿义赞此时一言不发，霭翠头疼不已，当即挥了挥手道：“诸位所说我都知晓了，请诸位且退下，明日再议。”

    霭翠也不待众人退下，先行离开大殿，回到后堂，只见奢香挺着个大肚子，斜躺在榻上看书，霭翠气坐在塌边只是生闷气，奢香放下书本，柔声问道：“苴穆，这是怎么啦？”

    霭翠把大殿上众人商议的情况说了一遍，奢香问道：“苴穆心里怎么想呢？”

    霭翠叹了口气道：“李彦阿义赞所说不差，但阿则那扩初五二人所说也有道理，我水西虽是小邦寡国，但也有敢于赴死的勇士。”

    奢香招呼贴身婢女把自己扶起来坐下，随即看向霭翠，微笑道：“然则苴穆内心并不想去朝拜大明皇帝。”

    霭翠被奢香看穿心思，也不隐瞒，当即说道：“正是如此，但我也不打算激怒大明。”

    奢香点点头道：“苴穆，若要问我的意见呢，我倒是同意幕僚李彦的意思，苴穆你想，论国家实力，咱们比元朝如何？若大明朝对我水西采取攻伐之态，我水西断然无取胜的希望，然则正如苴穆所说，我水西也有敢于赴死的勇士，因此，苴穆前去贵州城接旨是肯定要去的，但也要向钦差传达一个态度，我水西宁，则西南安，我水西危，则西南乱，我水西家愿为大明守住西南夷大门。”

    奢香这番话说完，霭翠大为吃惊，因为同样的基调，霭翠曾经听幕僚李彦说过，李彦已年方四十，曾游学各方，经历见识丰富，然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奢香却能说出一样的见解来，怎能不让霭翠吃惊，吃惊之余，霭翠开始细细咀嚼奢香这番话语，良久方道：“耐德，我认同你的建议，我决定，会同水东宋钦，前往贵州城接旨。”

    文注：

    [1] 则溪，本为“仓库所在之地” ，可以理解为划分地盘，水西家共划分十二则溪，加上水西大本营为一个则溪，共计十三个则溪，则溪的最高官长为慕濯，这里介绍一下水西家的十三则溪，分别是，慕柯（水西本部）、化格、嘎勒、火著、陇胯、地都、朵勒、安嘎、则窝、以著、雄所、珑居、干地，其中珑居、干地位于水西之外。

    [2]关于水西官寨的描写，是作者的臆测，现大方县曾在县城里仿建了一个九层衙，作者并未参观过，只是路过，看了一些图片，但真正的九层衙门遗址，作者曾经去过，确实是在一片山上，实际上那山体并不巨大，因此可以想象，九层衙门规模不会特别巨大，但是依山建造，自上而下九层八院的气势肯定是庞大的，目前遗址仅剩一堵石墙。

    [3] [4]水西官职实行九纵制度，即自上而下分九级，分别是更苴、穆魁、补木、器脉、备所、祃写、祃葩、黑乍。署理事务部门称为九扯，即九个部门，圆得扯乃管护卫的，类似近卫队。目前有点乱，后面章节我会通过文中人物的对话，将九扯九纵制度介绍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