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干,两个小沙弥抱着经卷穿过庭院。较小的那个突然停下脚步,仰头望着空荡荡的宫道。
“公主殿下许久不来了。”他摸着袖中绣着兰草的棉手捂子——那是去年冬雪天,公主见他擦经架冻红了手赏的,“都有点想了。”
年长些的沙弥轻咳一声:“许是天冷了吧。”说着却也不自觉望向藏经阁。窗纸上映着师父端坐的身影,案前香炉青烟笔直。夏去秋来,如今都到冬天了,公主却从上次后再也没有来过。
“听说…”小些的沙弥左右张望,声音压得极低,“朝廷要征调九千役夫,连十岁幼童都不放过呢。”
“嘘——”年长的沙弥慌忙环顾四周,“你从哪听来的?”
“今早送柴的老张说的。”小沙弥缩了缩脖子,“他说公主殿下昨夜进宫劝谏不成,被禁足公主府了。”
“皇上从前不是这样的。”小沙弥困惑地歪着头,“去年赈灾时,还亲自来咱们寺里为百姓祈福呢。”
藏经阁内传来木鱼声,二人立刻噤言,对视一眼,抱着经书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
衡王府——
王妃倚在窗边看云。自那日试探后,世子依旧常常往张府跑,甚至误了一次请安的时辰。
她在花厅摆了一局残棋,等着孙景瑜。
“瑜儿,这局棋母妃解了许久,仍不得其法。”她指尖点着棋盘,笑意温婉:“谢阁老常赞张通判府上的小姐棋艺精湛,不如请她过府一叙?”
孙景瑜抬眸看向母亲,她神色如常,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他垂眸,声音平静:“母妃若想解棋,儿臣陪您便是。”
王妃眼底掠过一丝满意。儿子没接茬,说明他还懂得权衡——她并非要为难张知岁,只是想看看儿子到底有多认真。
当夜,衡王踏着戌时的更声回府。侍女正要通报,却见他摆手示意噤声,自己接过巾帕拭去铠甲上的灰尘。
“王爷回来了。”王妃从妆台前回首,铜镜里映出她未卸完的珠钗。衡王已走到身后,带着夜露的指尖替她取下累丝凤簪:“今日可劳累?”
王妃从镜中与他目光相接:“瑜儿申时又去了张府。”
衡王低笑出声,就着这个姿势握住她执梳的手:“本王像他这么大时,也曾翻墙去给你送吃食。”忽然贴近她耳畔,“夫人当年可比张家女凶多了。”
王妃想起当年父亲看着五皇子送来琴谱时的笑意——将门嫡女配天家贵胄,谁都说不出半个不字。可如今自己的儿子老是献宝似的往五品文官府上跑。
“说正经的。”王妃用梳子轻拍他手背,“再这么下去……”
“别慌,北境驻军轮换,缺个督粮官。”衡王解下佩剑搁在案上,顺势坐在她身旁的绣墩上,“既然他女儿这么有空陪世子下棋,不如让他去边关督粮,好好忙一忙。”
王妃手中金簪“叮”地搁在妆台上:“孩子们的事,何必牵扯朝堂?”她微微蹙眉,“况且我已问过瑜儿身边的青锋了,张家小姐统共就陪他下过一回棋,还是因着她弟弟临时被太子召见。”
她转头瞥见衡王眼底的血丝,指尖轻轻按上他太阳穴:“罢了,这些事我来处置便是。”
“今日陛下可改了心意?”王妃问道。皇上这些日子像变了个人似的,太子接连五日跪在乾清宫外,他连道帘子都不让掀。”
“还是不肯见。”衡王摇摇头,“赵老将军今日当朝死谏,反而被调去监工。明昭听闻消息进宫求情,不到一盏茶功夫就被羽林卫送了回去,公主府的大门已经换上了玄铁锁。”
王妃惊讶道:“连明昭都被禁了足?”
她思量片刻,猛地抓住衡王的手,“瑜儿不是一直想去巡营吗?让他去。”她指尖不自觉地收紧,“通天塔的事,朝中已无人敢谏。若京城有变……雁门关总要有个可靠的人。”
他垂眸看着妻子颤抖的指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血夜——乾清宫的石阶上,他的佩剑滴着血,将沾血的玉玺塞进七皇弟,如今的皇上的掌心。
“也罢。明日我就着手安排。”衡王指尖拂过王妃眉间褶皱。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为了让景瑜远离京城漩涡,让王府避开风口浪尖,这步棋,终究是要走的。
若自己的儿子连短暂的离别都受不住,那这点情意,也不值得她费心。
……
永昭十九年冬至,皇帝驾崩的钟声响彻京城。
灵堂外雨声渐沥,僧人们的诵经声忽远忽近。孙明昭头晕目眩时,一阵熟悉的檀香混着雨水气息飘来。她抬眼,看见一双沾着泥水的僧鞋停在面前。
“殿下,节哀。”
孙明昭猛地抬头,玄尘——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国师了——穿着崭新的金线袈裟站在面前,眉心的朱砂比任何时候都要红。
“你…”她声音沙哑,“你怎么…”
玄尘垂着眼帘:“陛下遗诏,命小僧总领大行皇帝水陆法会,主持七七四十九日荐亡道场。”
孙明昭望着眼前人,心中并不意外。这位虽年少却精通三藏十二部经论的佛门龙象,早就被父皇亲口赞为“百年难得的慧根”。她也早就知道,自那夜谈话后父皇的疑心并未完全消除。她只是没料到,父皇会选在这样的日子,用这样的方式,将他们之间本就微妙的距离,彻底划成天堑。
“恭喜国师。”她低头,泪砸在青砖上。“请国师…去忙吧。”
雨声越来越大,灵堂里的烛火摇曳欲灭。“灵堂阴寒。”玄尘转身从香案上取来干燥的贡缎,叠成方巾垫在灵柩边缘:“请殿下……至少垫着这个。”
“多谢国师。”孙明昭垂眸,望着灵柩上的缎子,眼泪掉得更凶了。
许久,玄尘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放在她手边,转身离去。
守在殿门口的流萤和朱砂对视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夜雨滂沱,灵堂里的宫人们被孙明昭遣散。流萤和朱砂回府去取斗篷,停云倚在梁上,静默地守着。孙明昭已经脱力,靠在灵柩旁昏昏欲睡。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靴底踏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声。
“明昭。”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低沉而疲惫。
孙明昭缓缓回头,见孙景珩立在灵堂门口,他着一袭素白孝衣,发间银簪缀着麻丝,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他显然刚从议政殿赶来,连伞都未及撑稳。
“皇兄……”她嗓音沙哑,想要起身行礼,却因久跪而踉跄了一下。
孙景珩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她的手臂:“别动。”他掌心冰凉,稳稳地将她轻轻按回蒲团上,就着跪姿与她平视,“跪了多久?”
孙明昭摇头,眼泪又无声地滚下来。
孙景珩沉默片刻,抬手替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我让人送你回府。”
“我没事。”她勉强扯出一抹笑,“我想再守一会儿。”
孙景珩闭了闭眼,他太熟悉这神情——当年母后薨逝,明昭就这样死死攥着裙摆不落泪。
他转身,从随侍手中接过一件雪狐毛斗篷,裹在孙明昭肩上:“但父皇若在,见你这般不顾惜自己,定会心疼。”
孙明昭鼻尖一酸——那个会抱着她摘杏花的父皇,那个手把手教她批奏折的父皇,怎么就在最后一年变成了陌生人?强征的通天塔地基还裸露在城郊,叶姐姐的凤冠还在泣泪,太医院案头空白的脉案如今都成了谜。
她忽然想起禁足时,父皇隔着宫门说的最后一句话:“明昭,朕还没见你穿上嫁衣的样子呢。”
当时的孙明昭以为父皇要给她选驸马,内心还在怨他。现在禁足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她终于懂了父皇为什么那么说。可她不明白,父皇怎地走的这么早,他明明才四十三岁啊!
积压的呜咽终于决堤,孙景珩轻轻拍着她的背,望向灵柩前的长明灯,低声道:“哭吧……哭出来就好。”
雨声渐歇,灵堂内只剩孙明昭压抑的抽泣声。许久,她终于平静下来,哑着嗓子问:“皇兄……以后怎么办?”
孙景珩静默一瞬,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有我在。”
孙明昭垂眸,瞥见他掌心未愈的掐痕——那是宣读遗诏时,他生生用指甲刻出来的,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明日大殓…”孙景珩往铜盆里添纸钱,“你站在我左侧后方。”
“嗯。”
“若站不住就扯我腰带。”
“嗯。”
“哭灵时别用冰帕子敷眼,当心留病根。”
“嗯。”
……
孙景珩一字一句地叮嘱着,孙明昭望着兄长映在墙上的侧影,恍惚还是小时候他背着自己摘果子的模样。只是如今那肩膀扛着十二旒冕的重量,连影子都比旁人沉重三分。
“睡会儿吧。”他轻轻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卯时我叫你。”
灵前香烟袅袅,远处传来四更梆子。